沈家这边既是家族墓地,就设了祭庄,有三、四十户佃户。不过因田舍都在山脚下,祭农也在山下,除了固定日上山巡视维护,平素山上小屋空着,并无人守墓。
沈琰、沈上山时,看着阳宅没有动静,才在墓地逗留这许久。
方才只觉得无人是便宜,现下乔氏昏厥,就发现不便了。
“大哥,怎么办?”看着双眼紧闭的乔氏,沈不由着急。
乔氏方才疯疯癫癫的样虽是怕人,可既是遇到了,也不能不管。如今寒冬腊月,在这野外昏上半日,好人也要冻死了。
沈琰皱着眉道:“山上风大,咱们还是先扶了二太太下山。”
沈家祭庄就在山脚下,离大道并不远,方才上山前沈琰看过两眼。
沈忙点头道:“嗯,那咱们快去”
两兄弟倒是想要搀扶乔氏,可山路不平,昏厥之人又纹丝不动,最后只能兄弟两个轮流背乔氏下山。
幸好兄弟两个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即便累的汗津津,到底是将人背到山脚。
山脚下大道不远处,一个小庄出现在眼前,几十处房舍。其一处青砖院落,看着比其他屋舍要于净体面许多。
沈琰并未直接上前,而是在路口放下乔氏,让沈琰看着,方上前去打探。
大门虽半掩着,可庄户院里多有家犬,沈琰就在门口站了,扬声道:“有人么?”
里面一阵犬吠,随着一个大嗓门道:“找哪个?”
说话间,一个老汉推门出来,浑身缟素,却是醉眼朦胧,带了几分酒气。
眼见来人穿着儒服儒巾,脚踏官靴,老汉带了几分小心道:“这位相公可是找小人?”
沈琰带了急色道:“在下南直举人沈琰,与沈尚书家二公是旧识,请问老丈可是沈家祭庄庄老?”
这里不过是几十户人家,所谓“庄老”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
听说是位举人,且与自家公有旧,那老汉越发恭敬道:“原来是沈老爷,正是小老儿……”说到这里,留心他身上是素服:“沈老爷这是来送我们三公?若是那样,却是不巧,半个时辰前,我家三公入土为安,老爷一行已经回城去了……”
眼前这老汉就祭庄庄头,因沈家撤下的祭桌直接赏了他,这才不早不晚就在屋里吃酒。
沈琰道:“我与舍弟没有赶上早上出殡,就随后过来祭拜,不想在山上发现昏厥的贵府二太太……如今扶了二太太下山,这安置在哪里,还需老丈指点
老汉吓了一跳,忙推开大门道:“我们二太太来了?在哪儿?”
沈琰指了指后头,老汉才看到七、八丈外站着两人。
老汉也没敢上前,忙转回屋里,换了老婆与两个儿媳妇出来,将乔氏搀扶到屋里去。
要是别人看到现下的乔氏,说不得要质疑下她的身份,可因三年前沈珞下丧时,乔氏曾大闹过,庄头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人扶进屋里,庄头却是不敢拿主意,焦虑地问沈琰道:“沈老爷您看这怎么办是好?这可是我们府二太太,要是有个万一,小人阖家都担待不起
沈琰虽不愿越重代庖,眼下也是没法,便道:“还是去请大夫,再叫人往尚书府报信。”
庄头到底是积年老人,方才慌乱之下,才显得纷乱些,如今有了主意立时唤人来安排,去隔壁村请大夫的请大夫,进城报信的进城,倒是的安排得有条不紊。
本没有沈琰兄弟什么事了,可方才山脚下雇着的马车已经不在,三、四十里路兄弟两个总不能走路回去,就只能在祭庄这边等消息。
隔壁三、四里外就是个大村,有乡村野医在,倒是有几分真本领的,被请了过来,下了几针,乔氏就幽幽地醒了过来。
因乔氏被安置在东屋,沈琰兄弟就被请到西屋奉茶,大夫也出去开方,东屋就只有庄头婆与两个媳妇在。
乔氏环视四周,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人,脸上露出失望。
尚书府的亲朋故旧,多是猜到乔氏这两年“静养”是有猫腻在里头,可庄仆妇哪里会想到那么多?在她们眼,二太太即便花白头发,看着有些狼狈,也依旧是富贵人。她虽穿着素服,可却是绣着暗纹,头上戴了精巧的银头面,手上一串银镯,便也在旁躬身奉承。
二太太也不看那两个年轻媳妇,只看向婆半响道:“你是张贵家的?”
那婆忙赔笑道:“回二太太的话,正是老奴。”
这婆看着虽粗鄙,规矩上却是不差的,二太太便道:“先前也是在府里侍候的?在何处当值?”
“正是,老奴当年是老太太院里的三等婢,后来去了三老爷跟前服侍,等年岁到了就指了老奴家那口,二太太不记得老奴,老奴却是还记得二太太。”婆带了巴结道。
二太太就褪下手镯,递了过去,道:“我不耐烦人多,你陪我说说话
这婆谢了赏,打发两个儿下去,才往炕边站了。
二太太最是爱洁,眼下却顾不得屋肮脏。
她方才虽浑浑噩噩地闹了一场,可对于沈琰兄弟之前的话也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方才乍看到沈,心情激荡之下,顾不得许多,如今躺在炕上,却是觉得不对味来。
她拧了眉道:“张贵既是祭庄庄头,那边香火都是张贵供奉?”
婆道:“正是呢,老奴家那口可不敢偷懒,三、两日就要往山上走一遭,圆坟除草,四时不落。虽说那老家伙贪几口杯物,可素日勤快却是没得说,要不然大老爷、大太太也不会将这差事交给他这些年……”
乔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孙家太爷的墓,也是张贵侍奉?”
婆点头道:“那自然是,大老爷早交代过,孙家太爷的墓虽与沈家隔着一条道,可一应供应都是一样的,万不敢有所怠慢。”
乔氏道:“这三年来,孙太爷那边除了清明祭日,还祭了几次?”
婆想了想,道:“四时三节都是不敢落之前有大老爷吩咐着,如今又有二公在,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短了什么”
乔氏的手抓着身下褥,道:“为何要看在二公面上?”
这婆像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神情闪烁。
孙家与沈家的渊源,在沈家世仆当众并不是秘密。这婆看着面相老,实际上比二太太还要小两岁,当初二老爷为悔婚闹得翻天覆地时也是十来岁的小丫头,自然记得真切。
方才不过是一时没想到,如今被乔氏追问了两句,自然也想到其渊源。她虽有心趁机巴结巴结,得几个赏银,可也只是巴结罢了,倒是还记得自己的正经主是尚书府,二老爷这一房实际是分了家出去的,就是下人也是与尚书府这边的仆人并不混在一处。
乔氏神色木然道:“你们早就晓得,二公是孙太爷外孙?是孙氏之?
婆神色带了慌张,却是不敢不回话,便小声道:“弘治十四年春大老爷带了二公来祭拜过孙太爷,往后每年总要来祭一、两回,倒是并不曾避人。
乔氏只觉得两眼一黑,嗓眼一阵腥甜,“噗”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身也跟着歪了下去。
婆唬的浑身发抖,忙扯开嗓喊人。
幸而大夫就在堂屋开方,人还没走,急匆匆又转身进屋,又给乔氏看了脉。
“急怒攻心,这才昏厥,只是本就元气不足,如今又呕了心头血,可好生将养,万不可再大喜大悲……”大夫起身,带了不分不赞成看着张贵家的,道:“这位太太看着像是贵人,张嫂说话可需软和些才好。”
张贵家的满脸冤枉道:“这是我们府上二太太,老婆恭敬还来不及,哪里敢呛声?今日我们三公出殡,二太太怕是受不住才这样……”
这大夫既是有几分本事的,到底是悲是怒自然能分辨出来,只是不于己事,也不辩解,只开了方,就讨了诊金走了。
沈琰、沈两个被带到西屋吃茶,听到东屋热闹,也起身走到门口听动静。听闻二太太呕血,兄弟两个都吓了一跳。不管这乔氏到底是善是恶,都轮不到他们兄弟审判。要是乔氏这个时候有个好歹,即便确实与他们兄弟不相干,可也难保与尚书府那边再添嫌隙。况且还有乔家那边,也是不好说清的。
倒是张贵,知晓自己婆娘是个嘴快的,送了大夫回来,扯了她胳膊到一边,压低了音量,道:“方才你到底与二太太说了甚?气得二太太呕了血?”
张贵家的苦着脸道:“哪里是我要说个甚?是二太太偏要问,我也不敢不说……瞧着二太太这意思,像是不知道二公出身来历,听了这才受不住……
张贵是沈家世仆,最是忠心耿耿,眼见二太太是为了此事急怒攻心,想起已故太爷,不由冷哼道:“这才是自作孽,可见老天到底有眼,二公合该就是二房孙,这不是回来了?只可惜孙家姑太太,大太太亲自教养大,本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二太太,却被生生抢了亲事,只能远嫁他乡……。”
张贵家的见老头越说越没谱,忙捂了他的嘴道:“灌了马尿,倒是壮了你的狗蛋,什么都敢嚼?快住了嘴二太太可是在里头……”
老两口这番嘀咕,声音虽不大,可庄户人家屋本就不隔音,沈琰兄弟在西屋听得真真的。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好半响都没有说话。
方才乔氏的疯言疯语,与这张贵酒后真言,两下里倒是印证了兄弟两个之前的猜测,沈孙两家渊源颇深,且这话里话外像是还有婚约之事。
仁寿坊,沈宅。
张大奉老爹之命,快马进城报信。不过祭庄都是驽马,跑的并不快,路上又有积雪,三十里路紧赶慢赶也用了将一个时辰。
因这两年家里外务,都是沈瑞打理,这次沈珏丧事也是,张大便直接求见沈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