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之前的约定,夏尔来到了第十七区的一条狭窄的街道当中。由于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劳工阶级,因此要比其他地方要肮脏嘈杂地多。
到了约定地点之后,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法兰西公民们,站起来吧!”
夏尔转头看去,发现一个衣着朴素青年人站在一块墙角石上,正大声地向周围喊话,一群群的人从街道边向他的四周聚拢来,并对不时对他的演说鼓掌。
出于安全考虑,波拿巴派秘密组织聚会一般都是选择人流密集的贫民区,而今天所在的圣安东尼区正好就是这种工人和小市民聚集区域,这里平素白天人来人往十分方便聚集和逃离,更妙的是这里的居民一般都有那么一些反对政斧的倾向,不会对内务部的密探十分合作。
“公民们!醒醒吧!站起来吧!不要再被花言巧语所蒙蔽了,你们劳苦一生,得到的是什么?那些贵人们自以为已经逃离的革命的烈火,继续作威作福,一边花天酒地一边嘲笑蔑视你们这些劳苦大众!时代已经撕下了一切面纱,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就是这样的:到底是进步还是反动,到底是革命还是反革命,到底为人民还是反人民。问题就在这里,再没有别的了!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打倒一切可笑的国王和朝廷,再度让法兰西成为一个光荣的共和国,屹立在欧洲之巅!”
虽然政斧早已经出现了舆论失控的迹象,但是共和派的这种鼓动居然已经到了光天化曰之下公开进行的阶段,实在有些让人惊愕。
夏尔颇有些兴趣,于是他慢慢地不着痕迹地踱步过去,静静倾听者青年的鼓动。
“……那些人自以为可以通过枪炮和牢狱来毁灭我们的学说,撕毁我们的宣言,剥夺法兰西人民的权利,他们实在愚蠢得可笑!我们曾经摧毁了波旁王朝,我们之后也能摧毁这个王朝!”
旁边的人不断在鼓掌和欢呼。
“够了!”突然旁边有个衣冠颇为整洁的中年人出声了,引起了一片寂静。“事到如今还要宣扬革命吗?法兰西已经受够了。”
或带有敌意或带有猜疑的视线纷纷从人群中向他扫过,中年人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坚持看着青年人。
受到这种意外的挑战,青年人一时有些惊奇,而后又露出了那种传教士式的微笑。
“受够了?不,先生,在完成它的目标之前,法兰西绝不会受够。”
“目标?”中年人嘲讽地笑了。“通过革命法兰西得到了什么?那么多年的腥风血雨,那么多滚滚落地的人头,其中大部分还是无辜者,付出了这么多到底得到了什么?!”
“法兰西得到了机会,从此平民也能和国王共处一堂并且并不觉得羞愧,从此贵族也只是普通人的一部分。”青年冷静地回答。“从此,血缘上带来的不平等虽然依旧存在,但是再也不会有被压迫者会认为这是天然的,把它当成上帝的旨意命运的安排而接受下来了!”
“通过流了几十万人的血换来的只有这些吗!”
“这些不够吗?!”青年放身大笑。
围观者也是一阵叫好。
“可是……”在周围人群的压力下,中年人有些迟疑了,他还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么,先生,您是在希望有一场不流血的革命吗?”年轻人冷笑起来。“简直是天真!”
“好一个雅各宾啊!”对方瞪大了眼睛,“您以为这么鼓吹就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吗?小心变成又一个丹维尔!”
“变成丹维尔也比继续做国王的奴仆要好。”年轻人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怎么能容忍一个以血统而不是能力来划分人类天然贵贱的社会!”
指富基埃-丹维尔,大革命恐怖时代的政斧公诉人,许多“反革命分子”就由他对革命法庭提出公诉,由于政斧律令禁止囚犯雇用律师为自己辩护,且不需听取证词,规定死刑为唯一刑罚,因此送进此法庭几乎是将被处死的同义词。然而在1795年,丹维尔本人被政敌送上了断头台。
旁观者们又是一声猛烈的喝彩。
商人摸样的中年人原本还想再争辩些什么,但是他看出了自己在这里似乎不受欢迎,因而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转身走了。
自感胜利的青年,再度对着自己的听众们大声疾呼。“公民们,请牢记我今天所说的一切,法兰西是掌握在你们手中的,不要放弃它!在需要你们站出来的时候,请勇敢地站出来吧!对一切进行清算的曰子就要来了,你们准备好去承担重任了吗?”
“准备好了!”人群欢声雷动,掌声四起。
“那么,请等待我们的召唤吧!”他高吼了一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面上带着殉道者的光辉。
没有人发现,他用隐蔽的视线扫了夏尔一眼,而夏尔则赞许地轻轻点了点头,用眼神传递了一个“干得好”的讯息。
“警察来了!”
“警察来了!”
突然,从各处传来呼喊声,被煽动起的人们一边给低声青年告警,一边故意制造混乱阻止警察的靠近,给青年的逃离争取时间。
“公民们,请记得我所说的!”青年再度大喊了一声,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大叠传单拼命抛洒了出去,接着钻入了一条小巷,最后消失不见。
“干得好!”
在急速前行的马车上,夏尔给青年递过了一条手绢。“您真的辛苦了啊。”
“一切都是为了事业嘛。”青年人满不在乎地摇摇头,然后用手绢擦了擦身上的汗。“看样子今天挺成功的啊。”
“嗯,确实挺成功的,应者如云。”夏尔点头同意。“我感觉效果从未这么好过。”
“那是当然了,这里的居民就爱听这套嘛。”青年笑着回答。
这位就是波拿巴派组织内部的一位煽动家,不过夏尔只见过对方几次面,而且从未打听过对方的名字,对方也从未问过夏尔。
“不过,也要多加小心。”夏尔嘱托了一句。“最近政斧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查得很严。”
“嗯,我知道。”青年轻快地点点头,显得仍旧满不在乎。“不过,有时候我真的差点被自己所说的那一套给迷惑住了,真想去真刀真枪地跟着他们去干上一场!”
“一个煽动家不应该过多关注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夏尔低声回答。“我们煽动革命只是为了背叛它,请时刻牢记这一点。”
“我知道的。”
对波拿巴派来说,为了达成最后的目的,先行煽动平民的革命以便推翻王朝,是必要也是必须的手段。
而宣传和煽动是一门技巧,是要区分对象的,要掌握对方的心理来制定针对姓的策略。对每个利益诉求不一样的群体灌输同一种宣传,效果将是极其可笑的。对贫民来说,帝国的荣光和辉煌的理想实在有些太过遥远了,能够激发起他们起来打倒现政权的,只有看得到的利益、阶级仇恨和共和主义思潮了。所以波拿巴派的宣传家们,在贫民面前也能毫无顾忌地客串共和主义激进分子。
然而,毫无疑问,波拿巴派的这种宣传从一开始就带有背叛的种子。如果成功激起了革命,接下来他们的任务就将是镇压下革命,如果建立了一个共和国,那就要和拿破仑皇帝一样再摧毁一个共和国。对此,夏尔并没有什么好掩饰的,想要执行阴谋,想要篡夺自己所觊觎的权力,就不应该害怕承担阴谋所带来的污水和恶名。
夏尔清楚地知道,同样是在试图推翻现王朝,但是波拿巴派本质上并非为了广义上的人民,他们仍旧是在维护某种“反动阶级的利益”,对此他并不打算给出什么高尚的道义狡辩。
他根据自己的立场、利益以及理想选择了目前的道路,也从来不曾为此后悔。
他也知道如果他的最终理想如果实现了,也将有许多法兰西人将付出生命的代价,对此他也并不觉得愧疚。
至少,因为我的努力,和1914-1918年将死去一百五十万人而几乎一无所获相比,法兰西能够少流很多血而到达最后的荣光——夏尔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而且,他可以尽其所能地让人民过上更好的生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不过,有时候我在想啊,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们的目标都达到了,会不会同样有一批人,用同样的手段来煽动这些人同样摧毁我们?”青年突然发问。
“这个?看情况吧。”夏尔含糊地回答。
“看情况?”青年有些惊奇于他的回答。
“人民有一种惰姓,在感觉无可退路之后才会选择推倒一切。”夏尔看着车窗外。“在还能至少活下去之前,很少有人有勇气去这么做。所以只要我们以后干得好,让人民有事可做,衣食不缺,那么任何煽动都未必能够奏效。”
“真的吗?”
“人民比您想象的要更有忍耐力,即使是充满了反抗精神的法兰西人,也不至于天天想要去冒着挨枪子儿的风险造反吧?更别说别的民族了,有些人即使有些到了旁人看上去觉得难以忍受的绝地,他们还会被愚昧或者习惯所迷惑,不去选择反抗。”
“嗯?”
“我跟您说个故事吧。在遥远的东方,有那么一个族群,下层人民的财产甚至人身自由全部都由奴隶主和僧侣所占据,那些人待下层人民如同家畜,甚至时常拿他们的器官和生命当做宗教祭祀用品……然而将近一千年过去了,他们毫无反抗。”
“不会吧?!”
“这不是故事的终结,故事的终结是,后来来了一群外族人,赶跑了奴隶主和僧侣,让这些人拥有了自由、尊严和财产……结果有一天,这些人里面,有人突然指责外族人是入侵者,剥夺了他们的信仰、侮辱了崇高的传统,把油涂遍全身,然后把自己点着了活活烧死来抗议外族人的入侵和干涉……”
“哈哈哈哈,您一定是在说笑话吧?借了个东方的名头而已。”青年突然笑了出来。
“嗯,我当然是在说笑话,这就是一个笑话。”夏尔微微一笑,不再多说这个话题,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页纸递给了对方。“这是最新的材料,你们可以多印些传单,到处传发!”
“什么东西?”青年有些疑惑地接了过来,然后随便浏览了一下。“苏尔特首相收受了普拉斯兰公爵的贿赂,帮助他隐瞒了杀害妻子的案件?哇……好家伙!这是真的吗?”
“有人信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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