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困兽脱笼
卷二困兽脱笼
道穹苍,何许人也?
祟阴扪心自问,对道穹苍的定位,该是无比清晰,不外乎……
一个研究生命之道半途而废,连北槐都比不上,被药祖抛弃的弃子。
一个颇有些算计,本质却因为坐在“道殿主”位子上,先天比别人能得到更多情报的作弊者。
一个也算修体、炼灵、剑道,乃至能开出三尊·穹苍,实则却各道兼修,各道不精的四不像。
他给自己粉饰得极好,深刻洞悉人性的缺点,放大自身的某一些强项,以此很好的掩盖住了他的缺点。
这种“瞒天过海”,毫无疑问对五域修道者而言,很是成功。
然在高位者看来,在祖神那强于底层蝼蚁的眼界下,撕开伪装,道穹苍便是外强中干的代名词。
不说一无是处,较之于十尊座中真正的佼佼者,他拍马不及,远非第一梯队的天才。
故此,即便在神之遗迹一战,以自己最终落败为结局,祟阴依旧没将道穹苍放在眼里。
时值此刻,谁回想起当日之战,会认为奠定胜局的,乃是徐小丑与道骚包,而非那观剑典上隔空驰援而来的八尊谙剑我?
观今日三者成就,便可知祂祟阴彼时真正败于何处。
因而不论道穹苍,还是徐小受,本质上,祟阴即便与之合作、想合作,还是看不起。
说到底就两个字,不配!
事实也正是如此,哪怕神之遗迹一战,徐道二人取得了最终胜利——以一条洗得褪色了的红色四角内裤,换走了本源真碣:龙。
到最后,靠那底裤上的“囧”字,道穹苍过后与祟阴取得联系,建立灵犀术沟通频道,共同谋画合作同盟之时,言行举止也不像是个胜利者。
他很知晓自己几斤几两,故而言辞极尽卑微,一口一个“祟阴大人”,叫得祟阴愈发瞧不起此人。
如若他自重,便是因那一战战果而有倨傲之言、之举,祟阴反而会高看他一眼。
这才是一个胜利者该有的姿态!
他应该耀武扬威,因为这反而证明了,其人至少是有东西的!
道穹苍却没有。
他彻底放下了。
他似乎知道赢等于输,也似乎知道他毫无真东西,故而一次次卑微,换取祟阴一次次愈发看轻。
到最后,这卑微到了尘埃里的道穹苍,居然又敢怒气冲冲找进血世珠内部空间来,甚至冲到自己跟前。
如此强烈反差,祟阴俨有错愕,不知其人底气何在。
却不曾想,他甚至做到这一步,还没停下,硬生生冲上王座,甩了自己一巴掌!
祟阴彻底懵了。
一记耳光,并没有什么,祟阴受得起。
但这事于祟阴而言,本身冲击力之大,不亚于刚刚修出了先天剑意的蝼蚁古剑修,一剑刺穿了封祖归零的八尊谙心脏!
这可能吗?
这完全不可能!
可它却切切实实发生了,在血世珠内部空间里,蝼蚁的耳光,还扇在了自己这位祖神的脸上!
“祟阴大人,您被淘汰了。”
他甚至还敢出言嘲讽,就躺在自己的对面,这张独属于自己的神座之上。
祟阴捧着脸,一时竟忘记了思考。
待得祂手垂垂落下之时,滔天的怒意与杀意,跟着疯涌而出。
却在同时,血世珠内部空间微光一闪,不知徐小受有所觉察,祟阴同样瞧得清楚……
“囧!”
一个无比清晰的囧字机器人天机图纹,在受击的那半边脸上浮现,又迅速隐没。
上一次见到的这个“囧”字,出现在哪里?
在一条污秽不堪的红色四角底裤上!
高傲如祟阴,又怎可能受得了这份侮辱?
“禁!”
祟阴即刻翻身,掐诀便欲动手,屠斩道穹苍意志。
祂却是忘了,自我本体尚在鬼佛界高空,充当药祖的生种,被折磨得欲仙欲死。
只是血世珠得了此前北槐生命之力的刺激,激活了珠内的一缕祟阴意念,令其有能力呼唤起徐小受来罢了。
而道穹苍,早些年鬼鬼祟祟,不论是追上虚空岛敌圣奴,亦或者是逼徐小受上青原山等“大事”,都是只是分身为之。
到了该要面祖,不论是龙窟中正在归零而无可施为的药祖,亦或者是血世珠中祟阴意志苏醒想结盟徐小受这等“小事”,却都是本体亲至,欲以牛刀杀鸡。
祟阴刚一有所动作,手印才刚掐出。
道穹苍后发先至,却是慵懒横陈于神座上的身子没动半分,也掐起了祟阴手印,在祟阴门前耍弄起了他那可笑至极的天机三十六式:
“大镇压术!”
区区道穹苍,妄图镇压祟阴?
星光扬洒,神座之下,隐隐约约却再次响有哗啦水声。
祟阴才刚面露嘲讽,口中禁术还没成型,蓦地只觉一股弥天重压坠来,镇得祂这缕分神,险些炸溃。
“怎么可能?!”
一术被打断,祟阴目色骇然。
祂这术道鼻祖,在祟门弄术的道穹苍前头,被压了一头?
“放肆!”
血世珠空间轰然震响。
神座骤然炸散,祟阴跟着消失。
与此同时,天边裂开一只巨大的紫色竖瞳,猛地瞪圆,眼底似倒映有祟阴掐诀的朦胧身影。
“禁!”
依旧是一字尚未脱口。
道穹苍那边,一术落完,却没碎神座粉碎而有所波动。
他甚至直接是横陈半空,保持着与此前祟阴一模一样的优雅小憩的姿态,好笑的望着徐小受:
“你信不信,经过这些时日相处,祟阴在想什么,我已全部能摸清?”
徐小受保持沉默。
实际上,那“囧”字惊到的不止是祟阴,让人浮想联翩的也不止是红色四角内裤。
还有此前畅游时间长河,在寒宫帝境石殿之中,有过匆匆一瞥的魔祖石像上,一模一样的“囧”字图纹。
迄今,徐小受还没弄懂,这到底是什么时期,由谁纹上去,而魔祖毫无察觉的。
更让人感到吃惊的是,骚包老道当下的这番强硬姿态。
众所周知,道穹苍是个极为畏首畏尾之人,哪怕有半分“万一”可能,这家伙不可能直接掀开底牌。
而今面对祟阴,他却敢撕破伪装,正面硬碰硬,还大放厥词?
换作是其他人,徐小受会觉得那人真有取死之道了。
这人却是道穹苍……
徐小受亦不免心生荒诞想法,祟阴,要凉?
“祟阴之意,打不过我,那便是要动血世珠之力。”
道穹苍一句道完,此间意念之体纹丝不动,却在珠内空间天边裂开紫色竖瞳之时。
于十字街角,他那践踏血世珠的本体,重重又一抬脚。
“大诛杀术!”
又是一脚干下。
只是单纯的圣力爆发,却引得血世珠内部空间重重紊乱。
连带着天空中那道竖瞳,施术进程也为之一止,道穹苍得以再次后发先至,祟门弄术。
只见他横卧于空,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遥遥指向虚空:
“大拘禁术!”
又有哗啦水声轻响,这次徐小受是彻底看明白了,较之于以往所见天机三十六式,有最本质的不同。
此刻之道穹苍,每一次施术,身下都会涌出记忆长河。
而这河流之古老、伟力之强悍、增幅之霸道……
却不免又让人想起时祖与时间长河,又不免让人想起祟阴对时间长河、时祖空余恨有过的一句评价:
”足下立于时间长河之上,不入大道生灭轮回,通古今,晓命数,身在红尘,形意超脱。”
时间长河如此。
这记忆长河与时间长河,也只二字之差,本质差距又几何呢?
徐小受意之大道极境,竟无法从那一闪而逝的记忆长河之上,瞧出些门道来。
亦或者说,他分明看到了记忆长河出现,当记忆长河消失后,又没怎么将之放在心上了。
好像……
时间长河重要。
记忆长河,一点都不重要。
“嗡!”
星光一敛。
高空之中,那竖瞳中的祟阴禁术,竟是尚未发出,所有力量被道穹苍大拘禁术,拘于无形一瓶之中。
祟阴尝试着挣脱,竟是如被打入纸片之中,短暂居然挣脱不了。
与徐小受旁观者视角不同……
中术之后,祟阴感受极为拘束。
耳畔哗啦水声再响,这次却不见河流。
相反,祟阴在逼仄的术法空间,以及极为压抑的视角下稍稍一瞥,竟看到了“河流”之上,有许多注入自我一般的“记忆碎片”,漂流而过。
“已为河中人?”
祟阴察觉到自身困境,心下大骇。
身在此山中,惊觉山之伟。
身在此河中,方知河沧沧。
这记忆长河,莫不是代表着道穹苍记忆之道,已然超道化?
乃至……
不可能!
那蝼蚁,怎么可能?
时值此刻,祟阴已可以接受,或者说不得不接受,道穹苍此前的虚与委蛇,竟全是使敌小我之策。
可祂还是无法接受,当道穹苍撕下伪装,褪去那柔弱可欺的外衣之时,展露出来的姿态与手段,可以如此强硬!
“禁!”
前面二术,尽皆失效。
祟阴不得不收起小觑之心,慎重对待起道穹苍来,而当祂这第三术也才堪堪掐起之时……
“嘘,听。”
下方,横卧虚空,比祟阴还祟阴姿态的道穹苍,手指轻轻抵在了嘴前。
“听什么?”
徐小受很给面子,侧耳倾听。
不曾想,那高高在上的祟阴,一术竟也停了下来,似乎根本不信道穹苍真能连连一语道破祂心之所想。
人心之莫测,无可计较。
计较人心者,又怎可能算无遗漏,毫无偏差?
道穹苍却是唇角微掀:“慌不择路的声音。”
祟阴一愣,旋即勃然大怒。
被耍了!
这家伙,根本算不破祂祟阴的心思,只是稍稍拿捏住了祂祟阴的的性格。
知晓猜中一、猜中二,以祂祟阴心性,会停下来听祂这第三猜。
“禁·原……”
鬼佛界内,那盘根错节的生种之内,早已掐好印决的祟阴本尊,在怒不可遏之下,俨不打算小打小闹,当即便要破种而出。
哪曾想,血世珠空间内,道穹苍戏言道完,对着徐小受呵呵再道:
“恼羞成怒,再接气急败坏。”
“反因过度重视于我,这第三术,将术出鬼佛界生种,你可相信?”
且不说徐小受还真没第一时间联想到遥远的鬼佛界生种去,却说祟阴留在此间空间中的意念一闻声,竟是惊得毛骨悚然。
跟见鬼了似的!
转念一想,便是道穹苍真又蒙中了祂的心思,那又如何?
人在十字街角,意在血世珠空间,这区区道穹苍,还能一下瞬移到鬼佛界去,且打断生种之内祂祟阴本尊施术不成?
“嗡!”
这般思绪一转,生种内祟阴催术,更快了几分,却忽而脑袋一阵眩晕。
这“异常”的到来,令人遍体生寒。
还没等祟阴找出异常源于何处,生种内祟阴本尊之躯,左腮之上,微微泛光,亮起了一个“囧”字机器人图纹。
这一刻,在祟阴的世界里,所有声响都消失了。
不止是血世珠内部的,还有生种外鬼佛界内仍在上演的神亦之战。
“怎么可能……”
如何可能,这“囧”字拍于血世珠意念之身上,竟能即时传递到本尊腮上来?
须知,血世珠内部空间自成一体,不仅与外界隔绝,更外处还有一处天机大阵。
再再外处,还遥隔十字街角和鬼佛界中生种十数界之地,最后还有药祖一层“生种”的力量作阻隔。
诚然,神亦一棍,或可打穿这一切桎梏。
然不擅力战的道穹苍,决计无可能做到如此,现实却血淋淋发生了这一切,那唯一的可能性……
“记忆之道?”
以记忆为媒介,叩开意念之门,视现实世界有形阻隔如无物,又偏偏不是纯粹的意之大道,无视祂祟阴意道指引。
相反,走了一条迂回的小径,从所有人想不到,或可说是连祖神都不去关注的记忆背面,于意念化身,绕到了本尊实体腮上。
囧字挂脸。
烙进记忆。
这本是现实手段都难以驱除的迂回挂印记之法,此前更从未有人施展过,祟阴猝不及防之下,堂堂术道鼻祖,甚至没能第一时间想出……
该捏出何等术法,可以剥去脸上、记忆中的这个极为羞辱人的“囧”字!
“咔!”
祂只能眼睁睁看着,腮上那“囧”字图纹中,探出来一只玉白之手,将祂费尽心血扯正了的祟阴手印……的两根手指,直接掰断。
被掰下来手指,尚且保持着祟阴手决的动作,却是从“囧”字图纹上原路返回。
再出现时,已在血世珠内部空间,道穹苍手上摇晃:
“两根‘祟阴即将施术’的手指,也不知道之后,能不能派上用场。”
这一瞬,连徐小受都没有反应过来,道穹苍此言何意。
却见他挥手一打,俨然没有和祟阴多耍的心思了,居然打乱了血世珠内部空间道法,使自己和徐小受,脱离珠内空间。
“喵!”
十字街角,贪神见眼前蹲在珠子跟前的两个人身子一震,有如回魂,知晓他们回来了。
道穹苍却没搭理这猫,再以黑布遮盖珠子,仿佛如此便能遮住血世珠内部空间的窥探。
“大屏蔽术……”
徐小受目光一扫而光,却能从这上边,瞧出来道穹苍天机术的诸多门道。
还真可以!
这施在黑布上的大屏蔽术,根本就是提前封装好了的,像是施在灵符上的灵技。
且道法层次,也是高在动用记忆长河级别上的。
保底超道化。
上限,真有可能是道穹苍亲口承认的,记忆之道极境。
“看。”
出来后,道穹苍没停下举动。
他用黑布裹好血世珠,起身一转,手指遥遥点向深坑中作蜷缩状的北槐。
徐小受顺势望去,心头一动,隐隐有所猜测,却是道:“又怎么了?”
道穹苍呵呵笑道:
“好像看着还有很多方法,实际上你若细细去品,祟阴不论选择其余何法,或可斗赢当下之我。”
“可于祂祟阴而言,斗赢我又有什么意义呢?赢也只是祂祟阴应该的,却得不到任何好处,之后祂依旧斗不过魔、药二祖。”
“因而,祟阴已无多余之计可施。”
“换句话说,祂已穷途末路!”
说实在话,只单单瞧方才那几手,徐小受早前有所丢下的一个想法,就已经被他重拾回来了:
道穹苍或许不可为友,却也绝不能树之为敌。
太难对付了!
八、神、曹之勇,力能撼天,至少碎钧盾可以稍稍一遏无敌之势。
跟道穹苍斗,不仅得防这、防那,防前、防后,防到把脑汁都烧干,还必须有十成十的把握,将之完全掐死。
若不死……
春风吹又生。
卷土重来的道穹苍,真应了香姨那句话,脱下衣服后,不像个人!
因而若必须要在为敌、为友的两难选择中,作唯一之选,徐小受此刻心头之答案……
“你看,果真动了,狗急跳墙也。”
道穹苍一句话,将人心神牵引回来。
他甚至像是掐好了祟阴愤怒的时间,怒后去反思如何破他大神降术夺手指的时间,以及最后反应回来这些都不重要,得走最后一步了的时间。
道穹苍在等候。
候得北槐身子堪堪颤动时,他还胸有成竹,尚且能腾出空子来,不疾不徐的说道:
“穷寇莫追,人不逼死,向来是我为人处世的原则,毕竟留人生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生路,但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
“什么情况?”徐小受偏头。
道穹苍笑而不语,领着徐小受,往深坑中北槐所在的位置走去。
二人并肩而行,大道宽广,并行二人并不会显得拥挤。
走着走着,道穹苍却是脚步一叉,一个外八,脚底板重重踩到了徐小受鞋头上。
徐小受顿时止停前进的步伐,瞪向他道:
“你踩到我了。”
道穹苍同样止步侧头,望着身边人,又垂首,望向了重迭的两个脚掌,“哦,不好意思。”
他挪开了步子,回到了自己的路上。
“你是故意的。”徐小受怎会看不出来骚包老道的刻意?
“嗯。”
道穹苍轻作颔首,却是承认了,领着徐小受来到深坑前头,望着底下的北槐道:
“祟阴虽无意,却将夺我道也。”
“既知被横插一脚,我不如你,将身心皆疼,为何又要继续忍气吞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