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黑暗像天空落下的大海,无声将一切淹没。点点的篝火在湖中都城中点亮,像是大海中星罗的小岛,闪烁着短暂的光明。而这暗海中最大的岛屿,自然是高耸巍峨的大神庙,与隐在后方的首席宫殿。
首席宫殿顶端,是古朴久远的大殿,刻印着过往的沧桑。鱼油的蜡烛,就在神灵的壁画间燃烧。淡淡的幽香从香炉中飘来,像是海中暗流的环绕,又像是水母轻柔的抚摸。而在这寂静的抚慰下,一个枯瘦如柴的白发老者,终于从深海般的沉眠中,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天黑了...”
长者注视着天顶的天幕,眼中是化不开的混沌与浑浊。他怔怔的望了许久,才稍稍找回几许清明,让眼神重归深邃。
“天又黑了啊...”
影子侍卫长切瓦利抿了抿嘴,如同雕塑一般,站在长者的床后。他手中环抱着似乎从未放下过的陶罐,腰间则是锋利的青铜斧。而在他对面几步,便是手拿毛巾、眼中含泪的祭司长老,乌格尔。
长者缓缓张嘴,尝了尝嘴中蜜水的味道。他轻轻呼了口气,声音微弱的问道。
“切瓦利,我睡了一日,还是两日?”
“长者,您睡了一日。”
切瓦利弓下身,小心把长者扶起,靠在厚棉的靠背上。
“之前,乌格尔长老喂了您一些蜜水,里面加了些盐,也加了些处理过的牛油果。”
“嗯。”
长者平静的点了点头。接着,他转过头,注视着窗台外都城各处的篝火,出神良久,才看向侍立在另一侧的乌格尔。
“乌格尔,你有心了。”
“长者...呜呜呜!”
乌格尔垂着头,声音带着颤抖,眼中不断地涌出泪来。他的脸上,有着真情实意的哀伤,也有着对于未来的惶恐与迷茫。
自去年十二月,国王誓师东征后,长者就不能下床,根本无法走动。而到了今年三月,大神庙扩建完成后,长者便了结了一桩夙愿,不时陷入昏迷。一天中他睡着的时候,要远远多于清醒。而到了此时的五月下旬,长者已经虚弱的难以进食,只能靠喝精心调配的蜜水度日。
看到这样衰弱的长者,这样暗淡的太阳,纵然乌格尔一向畏惧,也难掩心中的哀戚!毕竟,从少年时代,他就开始追随长者,听从对方的命令,如今已有快四十年了!在这四十年里,他由一位年轻的祭司学徒,成长为都城的祭司长老,而不朽的长者一直高高在上,是他所有敬畏与尊崇的寄托,也是他习以为常的依靠...
“别哭了...我还没死。”
望了会孩子般哭泣的乌格尔,长者的脸上,闪过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后,他面色沉静,又一次看向窗外。正对着大殿的,便是扩建完毕、更加巍峨的大神庙。
“乌格尔,大神庙扩建完成,有多久了?”
“六...六十三天。”
乌格尔抬起头,泪眼婆娑的回答。自从大神庙扩建完成后,长者总是会问这样的问题,询问过去的时间。这像是一个重要的节点,深深的刻在长者的心中,也铭刻在他的生命里。
“六十三天了啊...”
长者望了会窗外,大神庙在黑暗中高耸,勾勒出隐约的轮廓。它仿若战神栖息的蛇山,又像是通往神国的阶梯,凝聚着凡人无限的信仰。好一会后,长者缓缓的,慢慢的,垂下了眼眸。
乌格尔用毛巾擦去眼泪,又放回竹篓中,换了一条。他带了好些毛巾,主要是为了服侍长者。随后,他望着垂目沉思的长者,呆呆的等了两刻,才吃惊的发现...
“啊?”
“嘘,让长者再睡一会。”
影子切瓦利伸出手,请祭司长老耐心等待。
“呃...好。”
接着,乌格尔盘腿坐在地上,切瓦利如雕塑般站立,一晃便是两个时辰。直到夜幕深深,将近黎明到来前的黑暗,长者才幽幽转醒,再次睁开了眼睛。
“乌格尔...”
乌格尔垂着脑袋,已经憨憨睡着,连口水都流了出来。长者微弱的轻唤声,根本没有把他喊醒。
长者也没有再喊。他只是平静的注视那张微胖的脸庞,眼神微微闪动,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嗯?”
一阵夜风吹来,拂过众人的衣衫,稍稍有些寒意。乌格尔突然打了个冷颤,他猛地张开眼,就看到长者面无表情的脸庞,和深邃如大海的眼眸!
“啊!啊!...长者,您...您醒了!”
乌格尔惊慌失措,忙不迭从地上爬起,又侍立在床边,然后手忙脚乱的擦了擦口水。
长者的嘴角,微微勾起。他耐心等待,直到乌格尔整理完毕,才淡淡问道。
“东征的情况,如何?”
“回禀长者,东征一切顺利!”
乌格尔心中砰砰跳动。他紧张而慌乱的回答道。
“两路大军,尽数攻克重镇,攻入特拉斯卡拉腹心!阿维特国王攻陷了北方的神所关与羽蛇城,即将兵围三座蛇城。而修洛特殿下攻克了南方的水谷城与山巅城,正在处理圣城...”
“圣城?”
“是,圣城乔卢拉。他们还派出使者,给我送礼来着...呃!”
说到这,乌格尔话语一顿,脸上顿时煞白。
“啊...但是...那个...我没有收!这次真没有收!”
长者面无表情,深深的看了会乌格尔。他没有再问,也没有理会慌乱解释的祭司长老,只是心中沉吟。
“圣城乔卢拉...圣城,乔卢拉!...”
淡淡的波澜,在长者的心中起伏,又带着犹如深海的寒冷,和海底岩石的坚硬。随后,汹涌的激流从海底的深渊中升起,无声的奔涌旋转,把海中鲜活的游鱼,都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嗯...”
许久之后,长者才垂下眼眸,对乌格尔平静地说。
“乌格尔,你回去吧。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再来了。”
“啊?长者!您...您...呜呜呜!...”
乌格尔心神俱震,彻骨的寒意,瞬间涌上心头。他猛地扑倒在床边,抱着长者苍老而干瘦的手臂,痛心疾首的忏悔道。
“呜呜呜!长者,我再也不敢收受贿赂了...我真没收啊!...”
长者的嘴角,又一次勾起弧度。他面无波澜的望了会乌格尔,才笑着缓缓说道。
“回去吧!从明天开始,去大祭司团,好好理一理各项教务...不会的地方,就找其他长老,问清楚...你还有时间,可以好好学习。”
“呜呜...啊?...”
闻言,乌格尔的哭声顿时停顿。他抬起头,迟疑地看着长者。
“我...还有时间?”
“嗯。”
长者慢慢伸出手,轻轻的揉了揉,乌格尔的脑袋。那只手苍老而灰白,没有一点力气,又似乎有万钧的重量。
“回去吧。我们还能...再见一面。”
“啊?!...”
连番冲击下,乌格尔的大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在影子切瓦利的引领下,他浑浑噩噩的站起身,走出死寂而深沉的大殿。清新的风从外面吹来,他就像深海中胖胖的海豚,忽然跳出了水面。
“这是...”
“乌格尔长老。今天的一切,请您守口如瓶。”
影子切瓦利微微躬身,向乌格尔行了一礼。随后,他转身返回,只留下微胖的祭司长老,独自在风中凌乱。
长风吹动神灵的布幔,宛如众神落幕的舞蹈,也露出主神模糊的面庞。影子踩着浓重的阴影,回归长者的左右,像护卫主神的长蛇般,安静无声。
“...黎明,快到了...”
不知何时,长者又躺回了床上。他注视着开阔的天顶,闻着淡淡的幽香。无法抑制的睡意再次袭上心头,带着死亡的味道。而在睡着之前,他留下了最后一句,低沉而没有感情的话语。
“今天傍晚,请大祭司来。”
“遵从您的旨意,长者。”
影子低低回应。他隐没在长者的身后,注视着苍老不堪的老人,缓缓地闭上了双眸。随后,蜡烛吹灭,深沉的暗海再次涌来,在这黎明前的黑暗,吞没最后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