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何名?”邵树德看着离他最近的一人,问道。
“李二狗。”此人恭敬地答道。
“魏人?”
“正是。”
“魏人好气魄。”邵树德感慨道:“为何出海?”
李二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了一会后才说道:“活不下去了。”
“魏博诸州迁走了那么多百姓,土地很多,好好种地,如何活不下去?”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似乎也破罐子破摔了,直球回答道:“汗摔八瓣种地,委实非我所愿。一年到头没几个钱,还累得要死,所得寥寥,仅可果腹。社日之时,能吃点肉、喝点酒,便引为人间美事。这种日子,不过也罢,不如去海上讨生活,即便不成,死了拉倒。”
邵树德听完,不置可否。
他知道,如今这个天下,抱持李二狗这种思想的人很多。对于种田不说极度鄙视吧,肯定也是不愿老老实实种的。无他,太累,没钱,受欺负。与其那般,不如外出闯荡,赚到就大发一笔,赚不到就吃糠咽菜,死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河南的蔡贼也一个鸟样。最远的宁可跑到黔中那种蛮荒之地当兵,也不愿在家乡老老实实种地。
种地,种尼玛!
邵树德其实觉得自己已经很成功了。至少,他感化了相当一部分武夫子弟,让他们老老实实在家务农,收收心,不再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但一百五十年的惯性之下,不可能所有人都这么老实的,眼前这几位就是了。
他们没有能力在陆地上闹事,那么也就只能去海上折腾了,即便之前都是旱鸭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水手、做海盗的人,又有几个不是旱鸭子?都是半路出家的好吧。
魏人一开始也就卖一卖兵甲给海盗,后来发现,这帮海盗也就那个样子,还不如自己亲自下场,绝对比他们搞得更加风生水起。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国内的“人才”实在太多了。别的君王都追求“野无遗才”,大夏朝是特么的想搞掉这些不是人才的人才。
“你献上来的海图,朕看了。”邵树德看着摊开在桌案上的一卷海图,手指在上面描绘的陆地轮廓和岛屿上划来划去。
李二狗等人的眼中露出希冀的目光。
这可是他们出生入死,外加绝好的运气,才换回来的一份海图。如果能令圣人认可,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啊。
“这一连串的岛屿,你们发现了多少,有几个?”邵树德问道。
“发现了二十六个。”李二狗说道。
“真就这么多?”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老实说道:“可能有三十来个,但不好找。那地方经常起大雾,很容易迷茫。小岛又多,一旦迷航,触礁的风险很大。”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们在谈论的是千岛群岛。因为冷暖流交汇,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渔场:千岛群岛渔场(北海道渔场)。同样是冷暖流交汇,还极其容易形成大雾,对航行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他们在群岛内部转了一圈,没有迷航,没有触礁沉没,运气相当不错了。
当然,他们只是幸存者罢了。前往北边探索的船只,并不止他们一艘,其他人可能就没这种好运气了。
“这些岛有没有价值?”邵树德又问道。
“岛上有很多鰟头,一到渔汛时节,密密麻麻,几乎能把河沟塞满。熊、狐狸就守在河岸边,遇到游不动的鰟头,就上前抓住。”李二狗说道:“我等设法捕猎了两头熊,皮已经献上。”
“朕不会白拿你们的熊皮的。”邵树德说道:“鰟头辽东亦有,算不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鰟头、熊之外,还有什么?”
“海狗、海豹、海狸尤其多。”
“有没有野人?”
“不曾见到。”李二狗说道:“我等两次派人登上了不同的岛屿,获取淡水,都没遇到野人。”
“会不会是没用心找?”
“陛下。”李二狗有点着急,立刻说道:“岛屿并不大,我等已经搜遍了全岛,均未找到野人生存的踪迹。”
“朕信你们。”邵树德温和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朕料这片海域还有更多的岛屿。这次没找全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只是——”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了一下。
李二狗心下一突,不知其意。
“你们回来得太早了。”邵树德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只草草看到了北边陆地的轮廓,就打道回府了,甚至也没打算靠近陆地,派人登上去看一看,很不应该啊,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李二狗等人在海图中绘制的北方陆地,其实是勘察加半岛。
很遗憾,他们没派人登岛,只在海上兜了一圈,绘制完地图后,寥寥记录了几笔,提到当地山高林密、海狗、海象比较多,然后便掉头返航了。
邵树德甚至敢确定,李二狗等人多半以为勘察加半岛是大陆,因为他们就没绕到半岛西侧去看看,自然不清楚实际情况。
“陛下,非我等不愿,实不能也。”李二狗叫屈道:“其时北风呼啸,巨浪滔天,船只艰难航行着,一不小心就要倾覆。我等计议一番后,便决定乘风南下,返回穆州。”
“可惜了。”邵树德叹息了一声。
李二狗也有点遗憾。如果当时勇敢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没人敢打包票,或许船覆人亡,或许成功熬过那段危险的时期,可以继续逗留很长一段时间。但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呢?
“你们提到的那段洋流很有意思,知道它往那边流么?”邵树德不再纠结海图的事情,转而问起了另外一桩事。
李二狗皱眉苦思了一小会,说道:“回陛下,应是往东北方向流动的。”
“你确定?”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张了张嘴巴,不敢打包票。
洋流这种事情,哪有个准呢?万一中间拐弯了呢?这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只说一点,陆地能影响洋流方向,鬼知道北边还有没有陆地了。
“顺着洋流往东北方向,会怎样?”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嘴巴张得更大了。
会怎样?会船毁人亡吧?
“罢了,不为难你了。”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海图还是很有价值的。至少,你们画出来的岛屿、陆地、洋流以及鲸、海兽出没的地方,都很有价值。”
李二狗心下稍安,陛下认可他们拼死换回来的东西就行。
“赏赐当然会有。”邵树德说道:“但你们只完成了一半,殊为可惜。若能顺着洋流再往前走一走,朕又何吝县侯之位?如今这个半吊子成就,给个县男都勉强。”
李二狗有些失望,站在他身后的兄弟们也有些失落。
确实,他们讨了个巧。只是从库页岛出发,向北、向东航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就返航了。
这个功劳,确实不够分量,不够有说服了。
“罢了。”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朕也不勉强你们了。看来你们安于富贵……”
“陛下。”李二狗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大声道:“臣愿再出航一次,绘制更详细的海图。”
邵树德沉默了一下,道:“勇气可嘉。”
李二狗的骨干成员们也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我等愿往。”
“壮哉!”邵树德赞叹了一句,道:“朕也不会让你们白干活。李二狗可授县男之位,食封位于何处,太常寺会尽快定下。”
“臣谢陛下隆恩。”李二狗大喜过望,连连磕头。
“先别急着高兴。”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此爵可没那么好拿。狂风大浪、险恶风波之中,你们还得再走一趟,为朕绘制更详细的海图。如果功劳足够大,别说县男了,县伯亦不在话下。李卿,你可听清楚了?”
“臣知矣。”李二狗沉声应道。
邵树德的目光继续看向海图。
从他的角度来讲,这份海图有些粗陋,错漏之处不小。但毕竟是一个伟大的创举,一次艰难的航行,能得到这些讯息,已经难能可贵。
他不会主动画出世界地图,因为没法证明,更无法解释。这个世界的奥妙,还得本时空的人一步步解谜。
李二狗是贪婪的武夫、“冒险者”,但邵树德用的就是他的这份贪欲。
若无欲无求,事情反倒不好办了,这是实话。
“朕再赐你等一批财物。”邵树德又道:“收好后,去赤山浦那边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船只,订造一艘。你们原先的船,太小、太旧了,确实不太适合远航。有了新船,当可如虎添翼。”
“臣遵旨。”李二狗应道。
他知道,原本的船确实有点旧,质量也不是很好。遇到恶劣天气之时,每次操帆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没准确掌握波浪前进的方向,导致船只侧倾或龙骨断裂。
如果能去船坊里打制一艘新船,安全性确实要好太多。
邵树德点了点头。中官王彦范拿来了一份礼单,交到李二狗手上,然后在其千恩万谢之中,一齐走出了行在。
“奇人何其多也。”邵树德感慨了句。
如果明年二次出航时,李二狗能发现什么,或许会给这个天下带来巨大的好处——从长远的角度来看。
如果不能,那就没办法了,他也不会人为干涉。
有些事情,需要一点运气,也需要前赴后继的勇气。
李二狗这次没出事,不代表下一次仍然完好无损。从概率上来讲,他很有可能会浪死在大海中。这个天下,需要张二狗、王二狗站在他的肩膀上,一代代接力完成某项伟大的事业。
冒险精神、对财富和地位的渴望、对荣誉的饥饿感,是驱使他们一次又一次“作死”的核心动力,希望有冒险精神的人不要死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