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窦?”
外面在下雪,东部巫族王帐内,端坐在中央金鹿烂翅龙座上的窦立德停下手中笔,打眼来看下方俯身之人。“籍贯是河北河间人?”
“是。”窦濡恭敬做答。
“是河北本地人,还是关西来的官宦人家?”
“祖籍是关西。”
“河间大营副总管窦丕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如此说来还是故人?”
“正是如此……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当夜便降了,还劝都速五他们一起降……只是,小子宁可不如此。”
“哎呀……你为何在此处呀?”
“做大使……小子回到关西,因为是窦氏子弟,父亲又做到副总管,还死在了河北,长安朝廷无论如何也要给小子一个登堂入室的职务,家主是窦尚,他安排的,让我加礼部侍郎出使巫地,又因为前魏成义公主的缘故,中部那里不好做事,便来了东部寻都蓝。”
“窦濡。”
“小子在。”
“咱们都是河北来的,你也晓得我们帮内情,也应该晓得我……前途、安全,我都能与你,你现在把你觉得有用的讯息都汇报过来。”窦立德终于也不装了。
窦濡同样没有装,乃是从怀中取出几张纸来,通过一旁侍卫递上。
窦立德当年造反前就是做县吏的,如何不通文案,只是大略一扫便在其中一条上心中微动,却指着另一条皱眉开口:“你觉得都速五会反?”
“回禀龙头,不是觉得都速五会反。”窦濡抬起头正色解释道。“而是说,这一类投降后还握着直属兵马或者部落的巫族人根本不可信,一旦我们南下,而突利又来,甚至不需要突利来,只是都蓝单骑回来,长安再给些许诺与好处,他们可能都会反叛……这些人反叛,就好像他们昨日汇集到此地服从李龙头一般,也好像他们当日一陷入困境就投降一般,都是习惯,都会格外轻易。”
窦立德点点头:“我晓得了,两三日后李龙头平叛回来,我与他细细说,看看能不能想想法子,或者稳一稳,开春与中部或盟或战,定下来再南下。”
窦濡没有接话。
“关中的府兵折冲府位置,倒是跟以前一样?”窦立德指着另一条来问。
“他想改也难。”
“白道关守将还是陈凌?”窦立德忽然指着一个人名来问。
“他这人比较倒霉,明明是淮上人,却不知道坏了什么事,被撵到白道关看守毒漠最东面的白道。”窦濡赶紧解释,而且解释的非常详细。“后来巫族南下,他的上司梁师城降了巫族人,趁势割据毒漠南侧各边郡,称了可汗,他也就跟着一起降了,结果陛……结果白横秋回来,撵走巫族,韦胜机平定梁师城,他又倒戈相向……应该是觉得他已经降了一次巫族,还从中倒戈了回来,而大英在关中势态稳固,白道这种地方说是要害,可没有交战就是荒野边陲,依旧用了他这个罪人。”
“你觉得他能降吗?”窦立德认真追问。
“不好说。”窦濡想了一下,摇头以对。“真不好说。”
“也是。”窦立德复又指向下一个名字。“常负,此人应该是我们军叛徒,竟在榆关?还只是副将?”
“是。”窦濡小心解释。“榆关是毒漠东段到中段三关之首,统辖三关,身后的榆林镇有专门的一位将军,姓于,是八柱国之后……常负作为降人,本身有些名份,按照惯例授予了鹰扬折冲府,给了将军身份,但偏偏之前有人说,府兵轮流卫戍宫中以及长安城,若是他趁大军外出时起了歹心,不免要出乱子,便将他安置在边关。”
窦立德点点头,不置可否。
而窦濡瞥了对方一眼,终于主动开口:“禀告窦龙头,在下以为,这些东西其实都是细枝末节……这些人,可能反正,也可能坚守,都无所谓,因为大势压下去,纷乱如麻,肯定有人反正,也肯定有人坚守……关键是要成大势,而且压上去。”
窦立德一愣,终于也笑,却是指着身前的这些纸张来对:“那你告诉我,怎么成大势?大势难道不是这么一条条一件件摞起来的吗?便是李龙头旬日平定东部,不也是我们在后方一件件甲胄,一斗斗粮食给凑出来的吗?窦濡,你既要反正,便该拿出点认真做事的样子了,不止是我们帮,你们关西当年成事的时候也是这么来的,几张纸可不行……榆关跟白道关,什么时候会知道咱们这里消息?”
窦濡思索片刻,给出答复:“动静这么大,那边根本瞒不住,更不要说还有许多逃人会想着去寻他们,我估计年关时候白道就知道了,榆关最多差两日,过完年也知道了……”
“你能去做内应吗?”窦立德忽然插嘴。
窦濡猛地一惊,抬眼去看身前人,迟疑片刻,方才缓缓出言:“其实不是不行,但属下有三个疑虑……”
“说来。”
“我若一去不复返……”
“那就不复返,你也说了,大势之下,纷乱如麻,等我们打到跟前,你觉得大英气数已尽,自然会做出选择;反过来说,我们没法给你这种见识过两家虚实的人造成威胁,那就当我是看在大家都姓窦的名义上,以此行副帅的身份给你做了赦免。”窦立德言之凿凿。“便是一辈子不再相见,也只当有缘,将来我死了,给我去三一正教观中立个牌位就算还了。”
“那……我到了关内,该如何去做?”窦濡呼了口气,继续来问。
“你身份比较高,最好还是希望你能讨个任命,握个守关之权,到时候直接献关。”窦立德恳切道。“但真没有这个任命也无所谓,好生存身便是……毕竟此番不过是见你心里明白,做个尝试罢了……譬如说,若是关西大军及时拥上,你在关中什么都不是,便是给我送军情,我们也只当是替对家诱敌。”
窦濡再三俯身拱手:“窦龙头这般诚恳,我若不应,反而虚伪……还有最后一件事,龙头想让属下去哪个关?”
“我其实也不知道。”窦立德茫然以对。“但还是去白道关吧,毕竟榆关有大将坐镇,怕轮不到你。”
“是。”窦濡再三拱手,应了下来。
年关说来就来,过完年,就是三征后群雄并起以来的第八年了,张首席来到这个世界也要十年了。
十年间,他结识了无数英豪,在济水流域建立了帮,以绝对核心领导者的身份开辟了河北根据地,继而并吞北地、徐州、淮西、晋北,势力扩展到了近百郡。
期间,他带领军击败和吞并了齐郡张须果集团、河间薛常雄集团、幽州罗术集团,镇压了北地八公势力;联盟,収降,合并了淮右盟、河北登州义军、武安李定集团、北地荡魔卫集团;还抵御了白横秋自晋地而来的一次大规模军事干涉、在落龙滩接应回了被大风卷走的别动部队、在江淮一带阻击了江都骁锐重兵集团。
甚至,还黜了一条真龙。
一桩桩,一件件,谁敢不认张首席是如今天下至重之人?
实际上,到了今年年中,帮就按部就班的开始了最后的统一战争尝试,而且目前完全不落下风……或者说,就是军占尽了上风,实力尽显。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志在至尊的人物,带领着这么一支军队,却在这一年的年关,被人撵的弃城冒雪而走。
没错,司马正真的南下了。
而且是倾巢而出。
在确定两家都把自己的调解方案和最后通牒当废纸后,原本一直在东都养精蓄锐的三万众,包括了多位修为登堂入室的高级将领,在司马正的带领下,直接自东都城正南方的伊阙关排闼而出,然后自官道铺陈而下直趋南阳。
算算时间,明日下午,也就是大年初一估计就要到淯阳郡北面门户鲁阳关了,而过了鲁阳关,那他张首席最常待的武川城可就首当其冲了。
东都军军容严整,气势汹汹,其速度、兵力远超想象,无数哨骑飞奔而回,将消息带回,而张行召集几位龙头,只用了一刻钟便通过决议,立即放弃武川,向东南避其锋芒。
彼处有方城为基地,还有西唐山、雉衡山做侧翼遮蔽……当然,关键还是那句话,避其锋芒。
坦诚说,有些狼狈,而之前承受了那种伤亡,过年都在外挨冻,现在又要弃地而走,很多营头都有些士气沮丧之态,尤其是这次出兵,因为偏南的缘故,来了很多所谓杂牌军、新军——不说內侍军、牛达刚刚在徐州整编的新营头以及刚刚収降的几千淮南兵,就连伍惊风的营头也有很强的独立性,范厨子那些人也都算旧习气。
得亏张行亲自骑着黄骠马在路边不时与这些兵马交谈安抚,谁要是抱怨,便哈哈大笑,告诉这些人,军只是正常的战术转进,而真正被逼急了的,当然是此时耀武扬威的司马正。
核心是要笑,要大声笑,也不管人家懂不懂什么叫战术转进的。
包括几位龙头也都亲自驰马往来,用类似言语和军纪提点军心。
到了中午,来到雉衡山下,气氛稍微松了一点,几位龙头又被张行喊到路边一处废亭内,只稍作讨论,又匆匆唤了两人过来,正是內侍军总管王焯跟情绪最低落的骑军总管刘黑榥。
后者非但没有捞到他最期盼的转进如风、合而歼之的理想骑兵态势,反而因为大雪和烂仗损伤不少,如今干脆要被动撤离,这跟开战初期的攻城略地形成了鲜明对比,不免情绪郁郁,只想着能打漂亮仗。
“刘黑榥。”张行开门见山。“我们商议了一下,都觉得司马正这是被逼急了……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任他锋芒毕露,否则咱们军心先不稳了,战术转进要变立足不稳继而溃败的……你跟张公慎,还有几位龙头麾下给你凑的两千骑做补充,从这儿往东北面走,取道颍川绕过去,去挠他们后背,断他们后勤,遇到小股兵马,直接吃掉,能不能去?”
“首席这般说了,如何不能?”刘黑榥咬牙道,却毫不迟疑提了个要求。“但我的兵也疲累,减员也多,战马也不足……”
“我让王总管退到淮阳去,做你也是我们这边的后继……”话到这里,张行去看王焯。“王大头领,现在就是两国在拼底力,淮阳府库那里你自己调度,但那是新降的地方,冰天雪地,便是想搜刮都难,最近的熟地就是你们谯郡那里,那边还有没有粮食、骡马、布帛、衣物、军械储备?不止是府库,你告诉你们的人,是帮里借支的,算利息……咱们帮不许有高利贷,低利借贷,算在赋税里也好,专门偿还也罢,赶紧凑一批来,钱帛送到这里,骡马军械给刘总管!”
王焯立即应声:“让余烩赶紧回去凑,我正好从淮阳接应……但说实话,钱帛还算充足,军械有一点,可骡马委实不足。”
“无妨,有什么算什么。”张行答应,复又去看单通海。“荥阳呢?”
“府库全已经纳入坐镇济阴的柴龙头那里,至于民间……荥阳真不行。”单通海严肃否决了张首席的建议。“首席,因为荥阳对着龙囚关的缘故,那里多驻军,也做了专门的授田安置,民间多是基层军士……不能在年前、春耕前从他们那里借骡马,他们会心慌,部队知道了也会心慌。”
张行一声不吭。
而单通海也继续说了下去:“可以从济阴、东郡借,那里是我们起家的地方,便不是头领的家眷,也是舵主、护法的家眷,最差也是亲戚在,而且骡马也多,很多可以用作战马……借他们的!我让我家里人先把骡马全送出来,再去借他人的。”
张行再看刘黑榥。
刘黑榥听到一半就已经头皮发麻,此时还能说什么:“首席请放心,若是这般我们还不晓得拼命,便该我刘黑榥白活这几年了……这仗打完,若是真把骡马全损耗了,我光着腚去给那些叔母们拉犁头!”
说到这里,他还是不走,就在雪地里来捻马鞭:“我知道这个时候多要什么都算不要脸,但首席既然给了我这个任务,我总要尽量完成,而我跟张公慎都不是修为上见长,得有个能碰硬仗的……”
“秦宝,你带走一百踏白骑,跟他走。”张行扭头来看身后。
秦宝没有吭声,只盯着张行来看。
张行无奈:“你去了,伍龙头还在,况且我是宗师境地,开战后突飞猛进,修为提升不断。倒是司马正,他之前那么强横,乃是因为在东都立塔的缘故,河阳要塞前自然威猛,可如今他自家离开东都,跨越百余里到这儿……此消彼长,怎么可能让他再有河阳那种机会?”
秦宝闻言思索片刻,前面不好说,但司马正的情况倒是真如此,河阳之战那位大宗师明显不是寻常大宗师的水平,倒是无话可说了,便拱手告辞:“首席保重。”
刘黑榥得了秦宝外加一百骑踏白骑襄助,再无任何借口可言,当即也在雪地里恭敬一拜,连带着王焯,纷纷走掉了。
下午时分,张行抵达方城。
方城是南阳盆地北侧东面入口,正如鲁阳关到武川是南阳盆地正北面入口,而伏牛山下是南阳盆地西面入口一样……若是司马正明日按时抵达鲁阳关,甚至进一步到武川的话,那么北方三强的军政领袖,隔了两个多月而已,就再度完成了狭隘区域内的三角对峙态势。
但抵达方城后,张行根本懒得理会为啥又是三人对峙,为啥司马正一定要来,也不想白横秋现在是什么反应,只先去看后勤,看能不能充足的热水供应给撤下来的军士泡脚,看有没有热饭?
在得知事发仓促,柴火确实不足后,便下达了新的军令,要求头领以上的军中高层不得使用额外燃料,所有一切物资必须与自己本营军士一起公开使用;同时要求更后方的驻军,无论如何在明日转运一批物资过来,退下来的本军则明日一起去砍柴;最后,张行几乎将武川城内带回来的物资与方城内搜刮了一圈,凑了既有肉食,又有金银,还有冬衣布帛,甚至包括一些优质军械在内的东西充作赏赐,要求各营无论如何,依着之前的战功在今夜之前发下去。
处理完这些,天色已经发暗,张行就在王雄诞营内连着踏白骑一起吃了饭,转过头来,还是去城楼洞子里去睡觉。
到了这个时候,他是终于开始有时间去想一想了……白横秋什么反应无所谓,最好被吓的直接跑回关中,部队军心涣散,但不大可能,最多是往后撤撤,甚至伏牛山地形好,撤都没必要……关键是,司马正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敢来?会不会真打起来?
张行想了一刻钟,想的头都疼了,都想不到什么符合大势与逻辑的思路。
但是,从人心和感性的角度来看,司马正这个时候做什么都似乎是合理的……他和他背后的东都势力真的被逼到墙角了,今天路上那些话,也不是单纯在安慰下面的军士。
张首席擅自揣度,问题的关键在哪里?
如果是从整个东都人心来看,恐怕问题恰恰就在于东都几乎算是大赢特嬴的河内之战!
这一战,司马正采取了绝对正确的谨守关隘方略,一直压到战役最后白横秋看讨不到便宜撤军了,方才大发神威,而且不用一兵一卒,几乎是单人之力搅得河北、关西两家灰头土脸。
但这一战的影响未必全是好的,比如说司马正的过于强横,让下面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或是觉得司马正这么强,未必不能当面决战大胜;或是觉得司马正这么强,下面人一点功勋都无,单纯想求战。
而更要命的一点是,河内一战前,东都内里是极度绝望的,是已经做好了抛弃东都之外所有地盘准备的,但随着河内一战结束,他们的相关心理建设反而失效了。于是等到军突袭过来,几乎是扫地一般并吞淮西,然后又跟关西人一起争夺他们的南阳盆地时,东都人就绷不住了。
这是东都人的心思,还有司马正本人的。
张行老早就察觉到了,司马正这个人现在有一种明确的自毁倾向。
但不是那种自暴自弃的自毁,而是想着要带走点什么,以及留下点什么,从而证明点什么的自毁……他想要的应该是牺牲和殉葬。
至于具体内幕嘛,张行大概能猜到一些什么,无外乎就是被四御撕扯掉的天命残余投射到了他身上,他被赋予了极大天命映射的同时也早早被撕扯掉爪牙,被四御当成了此番乱世的最终奖励。
按照四御的剧本……甚至可能只是祂们的传统,各自选定的人或者群体的胜利者可以杀掉这个人,穿上他辛苦锻造的盔甲,占据东都,从而成为此番乱世的天命之主。
司马正本人应该是在进入东都这个给他预设囚笼后察觉到这一点的,于是他本能的开始愤怒、开始反抗,他对自己这身修为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东西,可偏偏又想证明这是自己的东西,想证明不是那套盔甲而是他司马正本人才是真正天命映射。
他想证明,四御其实是在违背天道糟践他!
这种生存与毁灭、本我与外我、天命与人心的自我矛盾,造就了他这种自毁倾向。
这个人或许是人中龙凤,却一直没有什么主见,而现在,这种想证明什么的自毁成为了他的主见。
所以,司马正本人也是不惮于冒险的。
换言之,这一战,司马正很可能会再度亲身出战,会打起来。
想明白这一点后,张行一声轻叹。
他当然也不惮于作战,他之前跟秦宝的话也没有糊弄,他的确感觉到自己修为也随着战争天平的倾斜在跃跃而动,或者随着帮势力的扩展、发展,可能再来一场特定的胜利,就会成为大宗师。而且到目前为止,这次河南出兵其实也算是完成了战略目标……也就是扩地和进一步压迫关西与东都,以摧毁和消耗这两家的战争潜力。
但与此同时,毫无疑问的一点是,作为战略上的施压方,他这个首席错误的低估了全面战争开启后的全局崩塌速度。
惨烈不可控的战事已经发生了,而且还要继续发生,直到胜负分明。
那天他呵斥王代积,何尝不是预感到什么,而且果真只是在呵斥王代积,没有指桑骂槐呵斥司马正?没有呵斥他张首席自己?
想到这里,大年夜的,张行竟然有些睡不着了。
张首席辗转反侧,万里之外的西北方,大概是天黑的晚的缘故,自然还有人在替张首席纵情享乐……不是坐在金鹿烂翅龙椅上的窦立德,而是在中部王庭宴会上的张世昭。
张世昭张大头领是下午到的王庭,据说颠的都差点吐了,然后却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话给说了,把事办了——家书当面送给成义公主了,成义公主还对着信哭了一通;话也给突利可汗当面说了,但突利可汗还对东部的覆灭有些懵,毕竟他堂兄都蓝反复就是那几句话,一面之词而已,所以,对于军题中应有之义的结盟要求放一边不说,这位中部可汗反而跟张世昭这个老熟人打听了半日东部覆灭过程,还有帮的架构,张行性格,包括免不了问一问这天下谁能得呀之类的废话?
反正折腾到天黑,才想起今日是南人的年节,老婆成义公主最看重的节日,然后赶紧给故人摆宴。
宴会上,凑热闹的巫族贵人不说,竟然不止有都蓝一个帮的生死仇人,另一位让张世昭都没想到的故人兼帮敌对竟然也在——崔傥崔公和他侄孙崔二十七郎留在了巫地!留在了中部巫族,成为了成义公主的宾客!
对此,张世昭丝毫不惧,他大咧咧的与都蓝问了好,然后又从容问了崔傥他家四郎的去向,得知崔四郎去了关中,做了张世静的幕僚后也不以为意,便开始吃吃喝喝。
咋地,当着突利可汗跟补妆出来过年的成义公主面,谁还能在宴席上杀了他?
这还不算,吃饱喝足后,眼看着气氛正好,这位前大魏相公也不管自己下午被颠成什么样了,竟然第一个开始下场跳舞!
没错,正如死掉的高督公擅长跳北地舞一样,张世昭相公擅长跳巫族舞蹈那也是出了名的……胯扭的那叫一个顺畅风流,而且在向突利可汗和成义公主献礼后还主动跑到都蓝面前跳象征和解的舞蹈。
都蓝被气得半死,偏偏上面堂弟突利和那个老公主还在拍手叫好,便只说反正巫族人不过南人的年,自己肚子不舒服回去早早睡觉,惹得成义公主脸都黑了。
于是,张大头领又来给崔傥跳,崔傥目瞪口呆,寄人篱下的,不是说不愿意给突利可汗和成义公主一个面子,关键是他也不会跳呀?!
倒是突利,不知道是突然来了兴致,还是怕老婆一直不高兴,竟然亲自下场,代替崔傥跳了一回!
跳完之后,两人拉着手转着圈哈哈大笑,回到座位上各自连用鹿角杯饮了三大杯!引得所有人一起来举杯,连成义公主都是喝满了三杯才离场的!崔傥都捏着鼻子陪了两杯!
哎呀呀,气氛好的不得了。
就这样,宴席一直开到二更天,一直号召大家不要停的张世昭眼看着醉醺醺撑不住了,包括突利在内,许多陪宴的王庭贵人也都醉醺醺撑不住了,终于撤宴了。
也就是这时,被人扶起来张世昭张大头领忽然扑到身侧文修宗师崔傥身上,吓得后者赶紧施展真气扶住他。
却不料,张大头领此时竟然努力直起身子抬起头,指着旁边的文修宗师对着也要回转后帐的突利大声来言,酒气扑了身侧之人一鼻子:“可汗!崔公跟我是旧、旧……识!蒙你今天亲身做了舞蹈,替我们消了……公事上的仇怨!我今夜我要跟他我……同榻而睡,抵足而眠!明天起来,起来就是好……好、好友了!”
可能是修为作用,突利虽然喝了许多,但相较于张世昭还是更清醒一些,此时闻言,也不表态,只是哈哈大笑,摆摆手就扶着肚子走了。
而张世昭真就拽着身侧人胳膊,要与崔傥同帐而眠。
崔傥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酒蒙子来拽自己,要跟自己困觉!杨斌当年都不敢这么干!但张世昭刚刚抵达,突利都没安排睡的地方,他想赶人都不知道往哪里赶!
最后,只能勉强扶起身侧之人,在王庭卫兵戏谑的目光中一起回了住处。
好在回去把这厮往二十七郎榻上一扔,就直接鼾声如雷,睡了过去,倒没有再闹什么幺蛾子,也是让崔傥松了一口气——寄人篱下真难!
也不知道清河今年下了几场雪?
就在同一时间,王庭西侧大约二十里外,四野昏暗的夜色中,一个野山之下,苏靖方及其部剩余的五百骑失去了道路,是他们傍晚抓的活口把他们带到这里,如今已经被宰了。
而军中刚刚议论,建议借此山背风遮光来做休息,明日一早,再抓个活口,或者再放个鸟雀跟着也行,毕竟晚上连鸟雀盘旋都看不见。
苏靖方也没有办法,只能认可这个建议,于是全军一起下马,如之前那般,战马在外,人在内,分成二十多个小圈,挖了火坑,寻了点柴火,点燃了简易篝火,准备用些热食。
也就是这时,苏靖方亲眼看见,有人将吃剩的红山野核桃壳扔进了火堆,但火堆并没有迅速吞没这玩意,而是慢慢的燃掉了这些东西。
“还有多少核桃?”苏靖方心中微动,却是想起了自己恩师教导过的一个小伎俩,但其实也没有多少期待,只随口来问。
结果那红山出身的亲卫骑士以为他要吃,立即从腰中取出来一口袋核桃来,非只如此,他的亲卫几乎都是武安红山籍贯的,也都纷纷掏出一个口袋来。
可见红山的野核桃确实出名。
“先别吃。”
胡子拉碴的苏靖方接过来一袋,下了军令,然后在一众亲卫瞩目下对着火堆掰开了一个大核桃,小心掏出里面的肉仁吃掉,只将大核桃壳小心放到一旁,又取了一个小核桃,也一样掏出肉仁,复又把小核桃壳捏碎,如是再三,用了好几个小核桃壳,都尽数捏碎了塞入到大核桃壳内。
随即,其人稍作迟疑,用手裹住真气,直接将还在火中没有燃尽的核桃壳取了一片出来,小心放在了核桃碎壳内里。
最后,在确定里面的核桃碎壳依然还在阴燃后,他扯了一根马鬃,将大核桃外面捆好,这才看向那些疑惑不解的亲卫们:“还有多少乌鸦跟麻雀?”
亲卫们不敢怠慢,立即将最后几笼鸟雀取出来。
苏靖方伸手抓住一只麻雀,再度用马鬃将那个大核桃紧紧绑在麻雀爪子下方,接着放飞。
麻雀飞出后想落地,却不能立足,只能往夜色深处而去。
苏靖方也不多言,直接开始捣鼓另一个大核桃,其余亲卫还是不明所以,但出于对自家主将多年的信任,以及这么干并没有损失他们的核桃肉仁,倒是无话可说,只纷纷仿效。
很快最后几笼,大约各十来只乌鸦与麻雀被依次放飞,消失不见。
但等到大家吃完东西,喝完水,乃至于各自昏沉睡去,也都没有什么动静……便是苏靖方在往野山上四下看了几次无果后,也直接倚着一个小土坡、挨着火坑睡了过去。
时间来到三更后半段,苏靖方还在睡觉,张世昭也在睡觉,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可能是王庭内修为最高的一位,也就是清河崔氏的流亡人崔傥有些焦躁的翻身坐起。
他修为其实没有那么高,不确定是什么征兆、心血来潮,还是被张世昭的到访搞得心烦意乱。
毕竟,天下大势往何处倾斜?
东部巫族覆灭意味着什么?
突利夫妇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突利合盟,自己能否借着这一回跟帮消了通缉,回清河来家度过晚年?
若是突利不愿意合盟,自己会不会被逼着上战场?
最怕的,乃是突利表面上合盟,实际上是想骗军远征军主力南下,然后再翻脸袭击对方身后……那到时候自己该怎么自处呢?
是想法子提前消除通缉,立即回家,还是跟这突利做这一遭再行观望?
可惜四郎不在,没有人商议。
正想着呢,隔着榻下侄孙的微微鼾声,外面忽然有人喊走水。
崔傥大惊,直接跳将下榻,腾起真气便卷出屋外,然后立即又懵掉——原来,只是百余步外,王庭核心区的一处老旧木屋角上,起了一把子火,火苗还没旁边火盆大。
果然,很快有人过来,几盆雪撒上,立即熄了,远处更有人喝骂这些值守侍卫看不住一个火盆还要影响贵人睡觉云云。
只能说,巫地冬日下雪封冻,可不耽误王庭多是永久性建筑,而且颇多老旧木材,再加上封冻本身对水源也有影响,防火还是要注意的。
另一边,崔傥看着火熄,又把真气奋力撒出去,也没察觉哪里有成建制没睡觉的人在潜伏,便只好回身。
然后刚一转身,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再看,只见王庭还是老样子,核心区域火源稍多,以作照明,远处则干脆黑漆漆一片,只有几处零星的火点。
暗叫一声自己疑神疑鬼,其人便转回自己住处了。
又过了一阵子,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朦朦胧胧中,似乎又有人喊了起来,崔傥觉得奇怪,再度翻身坐起,这次是从容走到屋外,然后却又陡然愣住。
无他,可能是修为的缘故,王庭各处惊醒的人不多,便是近处一些侍卫还有些疑惑和犹豫,似乎根本无法分辨和做出判断。但崔傥何等修为,他看的清楚,也听得清楚,确实是起了火,烧到了东西,舔到了房子,到了绝对算是单家单户火灾的地步,而且不是一处两处,竟然是零零散散,杂七杂八,莫名起了十来处火!
这是怎么起来的?
这个时候,一阵夜风卷来,崔傥立即意识到,若是不能迅速灭火,马上火势就会疯长,王庭就要陷入混乱!
于是,其人披着衣服,往前一步,本能便要腾起真气,亲自以宗师之尊去救火。
也就是这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出声:“崔公,事已至此,你还要往哪里去?”
崔傥如遭雷击,呆立不动。
PS:三号那天闹了个乌龙……那天到的顺丰是书友老爷送的水蜜桃!当然,两千张签字纸是真的,但还没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要花多长时间,当提前说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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