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被挂在嘴边的知易行难,其实在任何时候的任何人,都有诸如此类的感觉。不同的是很多人无法将这四个字提炼出来。
高欢口中的追击梁军,痛打落水狗也是如此。
这件事听起来似乎很容易,梁军劳师远征,孤立无援,兵无战心,归心似箭等等等等,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是状态不佳。
但做起来还是颇有些棘手。
这其中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刘益守不是傻子,不是把兵器都扔地上放着让高欢来打而不还手。
实际上,梁军撤退的路线很有讲究,至于有多磨人,作为一路尾随打头阵的高敖曹最有发言权。
刘益守让世家大户的人马在前面走,主力垫后,这些当然都是常规操作。但不同的是,梁军是沿着淯水南下,而与陆路伴行的,还有一支船队!
并且所有的步卒全部安置在船队中,陆地行军的都是随时能跑路的骑兵!
高敖曹派出斥候,侦查到这些船只普遍都加装了床弩,顿时感觉这次行动十有八九要完。
南朝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就是个很会玩水军,并且把水军玩出花样的人。河道上的楼船对着河岸边的骑兵甚至步兵射床弩,那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类似于天赋压制。
唯一能对付船队的唯有猛火油,但问题是你要能接近船队才行。
刘益守这种“水陆并进”的模式,让高欢设想中的“骑兵突击”完全成了一个笑话。当年北魏被刘裕痛殴的时候,三万悍不畏死的魏军精锐骑兵便试出了这种战术要命之处。
作为后来人,高敖曹不愿意拿自己刚刚招募的部曲去赌刘益守船队里的床弩射不准!
于是高敖曹命大军原地修整,他则是去找斛律金说明情况,让斛律金在前面,他在后面。
斛律金也是来占便宜的,并且精通骑兵运用。一听说刘益守大军的布置,就知道这一轮肯定不能盲目的冲上去。
要是不顾实际情况蛮干,当年刘裕已经用却月阵证明了,箱车与船只的组合配上河滩地形,骑兵上去多少死多少。
如今淯水、楼船、箱车三要素全配齐了,床弩明晃晃的在那里摆着,甚至连主将都姓刘!简直在复刻当年刘裕那一波大胜。
斛律金也不敢托大,下令部曲原地修整。二人一齐又来到行军队伍的最后,去跟高欢交涉。
高欢把平日里最有主意的段韶找来,众人一阵商议,都感觉头皮发麻。
刘益守这厮从北打到南,又从南打到北,他要是没几把刷子,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高欢出兵的时机是对的,但这不意味着可以像打死狗一般的收拾对方。
“高王,此战不是没有机会,但不能着急。”
看了简易的地图之后,段韶若有所思的说道。
这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高欢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孝先啊,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怎么办吧。”
“高王请看,淯水并不是一条线走到底的,它继续向南后,会有一个大的拐弯,向东边。然后长社城,就在这里的淯水南岸几十里外。
刘益守不管怎么走,最后总要渡过淯水的,不管是那些流民也好,骑兵也好,都要渡河。
等他们开始渡河的时候,就是最薄弱的时候。一旦梁军主力开始渡河,我们立刻全军都扑上去!”
段韶用一根树枝,指着地图上淯水拐弯的那个地方说道。
现在刘益守将步骑分开,步兵上楼船,骑兵方便跑路,他们这些追兵一点办法也没有。若是淯水直通长社,他们现在就可以直接打道回府了。
但问题在于,梁军渡过淯水,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节点。到时候那些楼船都会失去作用,上面的士卒也都要下来帮忙。
就算他们可以用船直接靠岸,通过船只来运兵。那也要一批一批的运,何况还有这么多跟随队伍的流民,到时候必定要出大乱子!
不得不说,段韶的眼光很毒辣,一眼就看到了刘益守此番行军的最大破绽。
当然,这个破绽是地形造成的,刘益守就算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短时间让河流改道。所以说,这不是对方的安排有问题,而是山川地理如此,非战之罪。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就只有一次进攻的机会,对吧?”
高欢沉声问道,他也看出名堂来了。
他们现在带着大军跟着刘益守的队伍后面行进,好像时时刻刻都是进攻的机会。
但沿路的地形对他们却很不利,河道里的梁军船只可以对全速冲击的骑兵疯狂射击,而根本不用顾忌遭遇的反击。
那可是床子弩,可以把骑兵“串烧”的。
而陆地上的梁军骑兵却随时可以跑路,等魏军追累了,再配合河道里的船队掉过头来反杀。到时候谁是猎人,谁是落水狗还不一定呢!
这一个阶段动手,无异于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而一旦梁军到了渡河的节点,这些配合就打不出来了。流民渡河本身就是个难事,到时候骑兵没地方可以迂回,被河道拦住了,那些流民的队伍又会因为无法渡河而炸裂。
各种因素综合作用下,一旦遭遇突袭,梁军的队伍就会天然的陷入混乱。最后只有船队里的那些步卒可以脱险,陆地上的骑兵队伍和那些洛阳等地来的流民队伍,全部都要完蛋。
虽然没办法将这支军队全歼,但至少能够重创,也算是可行的计划吧。
高欢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段韶的办法确实还可以,哪怕在他看来不是很完美,然而短时间内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就这么办吧,跟在后面。”
高欢叹息一声说道。
刘益守真踏马的幺蛾子多,还搞什么水陆并进。伱乖乖的躺地上挨打不就好了么?
高欢被刘益守的应对给恶心坏了。却又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心里骂一下就算了,要是真的开口骂,会显得自己无能狂怒。
春夏之交涨水,淯水的水位比枯水期涨了不少,河道里可以容纳的船只也多了。这究竟是刘益守早就谋划好了的,还是仅仅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巧合呢?
高欢冷静下来后,也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如果是后者不足为惧,如果是前者那就太可怕了!
要是刘益守把这一点也算到了,那么证明此番梁军北伐,几乎全部都是按照他的规划,来一项一项执行的。从头到尾都是处于精密的算计之中。
这能不让人害怕么?
高欢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恐惧,要知道,梁军北伐可不是只跟自己打,刘益守还给贺拔岳狠狠的捅了一刀!
很显然,自己跟贺拔岳打生打死的,其实都在刘益守的算计之中。
想到这里,高欢不由得暗恨娄昭君自作聪明。哪怕她不去求刘益守,对方也是会给贺拔岳捅刀子的,因为那样的结果,对刘益守最为有利。
而娄昭君送长女过去,对方肯定是笑呵呵的笑纳了啊。
“妇人见识浅薄,唉!”
高欢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低声咒骂。看得斛律金等人一愣一愣的。
“高将军,还是你部打头阵。”
高欢看着高敖曹说道。
听到这话,高敖曹差点爆粗口了。从现在的情况看,发起进攻的时候,前锋这支人马会遭遇梁军最后的抵抗。而后面的人,大概率都是去摘桃子的。
“哟,高欢还挺有耐心,居然一路跟着啊。”
一边说着,刘益守一边将吃完的桃子核扔河里,在王伟的衣服上擦了擦沾满汁水的双手。后者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此刻他坐在楼船的船尾,眺望北方,隐约能看到魏军的旗帜。他和王伟、阳休之等人并没有跟着骑兵一起走,而是坐在楼船上惬意的休息。
陆上的骑兵队伍交给杨忠负责。
和高欢想的一样,这次撤退到长社,刘益守当然准备了预案,而且准备工作远远超乎高欢的想象,有很多人配合。
比如说高欢最不看好的梁军渡河问题,其实于谨带兵来到长社城接应后,就已经在淯水上架设了五座浮桥!
而刘益守的行军预案就是一旦杨忠遭遇袭击,带着骑兵可劲的跑路就行了,不用管那些流民。等魏军冲杀累了,再带着骑兵杀回来。
那时候魏军估计已经被船上的床弩折腾得不成人样了,杨忠直接捡漏就行了。
当然,这是高欢失了智的极端情况,有时候乱拳打死老师傅,刘益守还是防着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不过高欢毕竟是高欢,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并未下达无脑猪突的命令,这一路都是老老实实的尾随,等着致命一击。
“主公,我们为什么不在荥阳附近杀他一波再走呢?”
王伟有些疑惑的问道。
“因为我怕下雨啊。”
刘益守说出了一个让王伟意想不到的答案。
看到对方似乎还不是很明白,刘益守便开口解释道:“弓弩下雨不能用,船上的床弩能用也会受到影响。如果把战线摆在荥阳附近,那么进攻的时间,是由高欢那边的人决定的。
他们可以等下雨天再来对付我们,甚至可以用狼来了的战术反复试探。
而一旦下雨,神火飞鸦也不能用了,那时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反抗都没力气。”
“但是,现在也是一样啊!现在下雨,神火飞鸦不是一样不能用么?”
王伟迷惑不解的问道。
刘益守摇了摇头,王伟并不精通战阵,所以知识面受限制,想不到某些事情很正常。他继续解释道:
“行军途中,哪怕是下雨,我们的床弩还是可以用,而杨忠的骑兵随时都可以跑,岸上的魏军也打不到河里的船队,我们并不害怕高欢在下雨的时候发动突袭。
高欢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在下雨天动手。你看,之前就下过一场雨,魏军也没有发起进攻。
等我们行军快到淯水拐弯的地方时,便可以控制行军的速度。
要是下雨,我们走慢点,要是不下雨,我们就走快点,反正保证是在晴天无雨水的情况下渡河便是了。
到时候,决定什么时候开战的,不是高欢,而是我们。这样就能保证神火飞鸦正常使用!”
听完刘益守不厌其烦的解释,王伟深感佩服。
所谓细节决定成败,刘益守就是把这些事情都考虑到了,而且还怕出意外,让于谨带兵来长社接应。
换做是其他人领兵,此番北伐耀武扬威屡战屡胜,又让高欢的嫡女来暖床侍寝,只怕早就昏了头,哪会如此严密的考虑退路啊!
上山并不困难,只需要勇气与毅力就行了;下山却比上山可怕多了,不仅要注意脚下,还不能跑得太快,非智者不能为。
高欢以为的机会,其实不过是刘益守的预设战场罢了,连发起时间都是他在定。等梁军渡河的时候,就是高欢动手的时候。这个时间绝不可能有差错。
魏军进攻发起早了不行,梁军那时候可以摆却月阵。进攻时机晚了梁军渡河成功,在河对岸布防了,还是可以摆却月阵!
这种深深恶意的布局,让高欢选无可选。
定死了他只能“半渡而击”,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王伟真是替高欢不值。他要是高欢,此番绝不会追击,而是好好的在邺城休养生息,不会做类似的意气之争。
“主公,这一战,应该可以打出几年的和平吧。我们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去把国内的事情收拾一下了。”
王伟看着平静的河面,脑子里想着的却是惊涛骇浪。
此番若是能大胜高欢,全身而退。等回到建康后,刘益守的个人威望会抵达一个全新的高度,梁国国内任何有进取心的人和势力,都会前来投靠。
人心的转变,将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刘益守从一个北方来的落魄户,依靠公主香裙往上爬的小白脸,变成梁国的顶梁柱,战神。
支持他的人,会一天天多起来的。
半个月后,刘益守大军经过了沿路的密县、新郑等城池,都是过而不入。高欢大军亦是如此,一路尾随,犹如一个冷静的猎人,在不断的等待机会,发起致命一击。
这天,天空万里无云,梁军终于抵达淯水的拐弯处。果不其然,五座宽大的浮桥横在面前,喜不自胜的流民队伍便开始有序渡河。
没有人注意到的是,梁军船队悄悄列阵,将一个又一个方形的大盒子摆在船舷上固定。
“主公,河岸边我们派去的斥候,已经核定了高欢嫡系部曲所在位置,待狼烟升起后,便可以朝狼烟位置发射。距离都已经测算好了。”
王伟对着刘益守拱手说道。
人算虎,虎亦算人。高欢想痛打落水狗,刘益守还想告诉高欢什么叫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呢。
“行吧,火候差不多了,给高王刷几发火箭吧。毕竟玩了他女儿,怪不好意思的。”
刘益守淡然说道。
“主公是说打神火飞鸦么?打多少呢?”王伟自动忽略了后面那一句,疑惑问道。
他们现在就剩下两万发了。一个大箱子装一百只,也就两百个箱子而已。
“全部打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这玩意他们估计都有防备,我们要准备新武器了。”
刘益守眺望魏军所在的方向说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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