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天子颁布诏书的前一天晚上。吴王府的书房里,刘益守正与杨愔商议明年就要正式颁布的经济改革政策。
对于萧詧等野心家来说,他们要的只是夺权,只想要改变现状,至于改变了以后要如何治理国家,这样的问题,他们根本来不及去想,或者说是没资格去想。
但刘益守作为掌控国家的权臣,却不能不去考虑这些棘手的问题。
“主公,毛喜之言,或有可取之处。然而那些话都是些空话套话,当着外人的面喊一喊可以,真正要做的事情,还是需要落到实处。”
杨愔不动声色的劝道。
刘益守知道杨胖子平日里虽然很低调,心中却甚有主意。他想听听对方到底会说些什么,于是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杨愔继续说道:“主公若是要上位,除了大义名分外,更多的是要争取人心,把人心争取到了,自然是水到渠成。
何为人心?那些大道理不是人心,衣食住行才是人心。夺回河洛也好,力主北伐也好,若是国内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谁也不在乎那些大道理如何。
主公去乡里转转,问问那些田里劳作的农夫,很多人只怕都搞不明白如今谁是天子,也不会很在乎。
但明年地里的收成好不好,田租收几成,他们却一定很在乎。
就像现在很多两淮的军户之家,用着主公赏赐的棉衣棉被,他们就只知道主公而不知道天子,多简单一个道理啊。”
“遵彦(杨愔表字)见微知著,国之栋梁啊。”
刘益守感慨的叹息了一声,不得不承认,杨胖子是肚子里有货的人。
毛喜的那一套理论是口号,然而口号喊一喊就行了,谁也不能整天就只活在口号里,普通人关注的事情无非是平日里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罢了。什么入洛阳为天子的大事,离他们太远了,很难形成共情。
这些细碎小事很重要,却未必显得多“高尚”。
绝大多数的人,他们关注的事情,只有自己的基本需求而已。
很卑微,更不光鲜,也不能拿到台面上说,通常也不被统治者们关注,却是他们的唯一。
“说吧,是什么策略呢?”
刘益守打了个哈欠问道,这两天精神高度紧张,安排了很多事情,布置了很多后手。就算是他这种见惯了风浪的老油条,也不由得感觉一阵阵疲惫。
“主公,属下建议在梁国各地,建立常平仓制度,丰年高价收粮,灾年低价售粮。一来可以充实储备作为军粮,二来则可以防止丰收年景时谷贱伤农。”
杨愔对着刘益守行了一礼说道。
“只怕还有别的用处吧。”
刘益守哼哼了两声说道。杨愔大家族出身,他提的政策,套路都是很深很有底蕴的。
“嘿嘿,果然是瞒不过主公。
世家大户所依赖者,一是诗书礼传家,二是数之不尽的佃户家仆田宅。无论主公现在怎么打压那些大户,他们终究还是会死灰复燃的。
若是建立常平仓,则可以极大减少自耕农因天灾人祸卖身与大户的可能性。无法利用灾年丰年的差价牟取暴利,大户们自然无法借机兼并土地,此乃长治久安之策。”
杨愔侃侃而谈,似乎早就成竹在胸了。
“不错,只是采买粮草的钱从何来呢?”
刘益守问了一个触及灵魂的问题。
“主公,这个就要看属下现在要献上的第二策了,叫常平盐法。
如今梁国盐税混乱,官不得利,民怨沸腾,全部便宜了贩运私盐的。
不如统一盐政。
此乃大利,不可小觑。所得钱财,辅以常平仓之策,足以为主公北伐提供足够的钱粮。”
杨愔难言心中激动继续说道。
“具体来说,就是民制而官收,再以官府的价格分销给商人,让那些精通此道的商人来商运商销,由官府独占盐利,转为官商分利转化。
再派盐官运盐到不产盐的地方储存,建立常平仓,在食盐供应困难、价格上涨时以平盐出售,做到官获其利而民不乏盐。
简单的说,就是官府卖出的盐价是统一的,商人卖多少我们不管,但卖得高,盐税就收得高,再用常平仓把盐价坚决打下去,让那些投机倒把的人血本无归。
和铜铁等物的稀缺不同,盐到处都是总体不缺,海边比比皆是。只不过现在是官府搜刮压榨太狠,盐价定得太高,这才导致私盐泛滥,最后官府什么也得不到。
不如简化管制,平价出盐。辅以常平仓抑制盐价防止投机倒把,再严打私盐,这也算是堵不如疏吧。”
杨愔提了一条让刘益守侧目的盐政,听起来很有意思!
历史上北齐初年的常平仓之策就是杨愔主导的,极大增强了北齐的国力,连北齐所铸钱币都叫“常平五铢”。
如今这胖子提出一系列的“常平之策”,在刘益守看来也是顺应了历史的发展,而且这一系列的政策,生命力极强,到了现代都还在用。
“好好准备,细化条例。新年后春耕之前,新政就会上马,以你的民生之策为先。”
刘益守微笑着的勉励道。
听到这话,杨愔这才松了口气,双手拢袖对着刘益守深深一拜。
“主公,属下之前还以为您会急吼吼的北伐夺回洛阳,现在属下便不忧心了。”
杨愔松了口气笑道。
“想多了,怎么可能毛喜说要夺回洛阳登基称帝,我就不顾实际要去争夺洛阳啊,饭都是要一口口去吃的。”
刘益守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对于当皇帝什么的,他内心真没有感觉很火热,只不过有个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他要是不当皇帝,将来怎么收场呢?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权臣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不当皇帝那就全家死光,没什么退路可以走的。
当不当皇帝,那不是他说了算的,他不想当,手下人和身边的妹子们都不会答应!
正在这时,斛律羡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然后在刘益守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通。
“把人带进来吧。”
刘益守微微点头道。
很快,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和尚就被斛律羡引进了书房。
此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只是显得有些老态,怎么看怎么都超过六十岁了,气色也不是很好。
身体绝对比不上整天摸鱼,心宽体胖的道希大师。
“大师深夜求见,有什么指教呢?”
刘益守疑惑问道,他好像不认识此人。
“贫僧法号昙鸾,陶仙师坐化白日飞升,特意让贫僧来给吴王送仙丹来了。”
昙鸾平静的说道,就好像他送的不是仙丹,而是斋饭一般。
他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有一颗通体漆黑的大药丸。
这是?
刘益守和杨愔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昙鸾这是玩哪一出。
“陶仙师去世了么……”
刘益守看了看身边的善胜宝刀一眼,这可是陶弘景亲自锻造的宝刀啊,他心中暗叫惋惜。
陶大师人还挺好的,也是当初给自己保媒的人。
“陶仙师不是去世了,是飞升成仙了。”
昙鸾强调了一句,纠正刘益守话语里的谬误。
“好吧好吧,那这个……仙丹,到底有什么用呢?”
刘益守耐着性子询问道。
“既然叫仙丹,那自然是成仙,吃了便可以长生不老。”
昙鸾淡然说道。
站在一旁的斛律羡,想过去观摩一下可以长生不老的仙丹到底是什么鸟玩意,被刘益守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沙雕王。”
“属下在。”听到刘益守叫他,斛律羡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拱手应答道。
“你去询问下建康周边有没有什么风水宝地,然后把……嗯,把这位昙鸾大师和这药丸一起埋了,让他到地下去钻研长生之道吧。”
刘益守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斛律羡没动,以为自己听错了。
“主公是说……”
“拖远一点埋了,是不是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刘益守不悦的瞪了斛律羡一眼。
斛律羡连忙去拽昙鸾的胳膊,却见那位僧人双手合十对着刘益守拜了一拜,转身便走了出去,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
昙鸾走后,杨愔这才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刘益守问道:“主公对长生之法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么?这位昙鸾大师可不是一般人,乃是从北朝到建康来讲学的,与陶仙师很有交情。当年在洛阳也很有名的。”
杨愔怀疑是不是刘益守根本就是个“假和尚”,对佛家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这位昙鸾大师,某种意义上说,是跟陶弘景不相上下的人物,孝文帝时期出生的人。
“不管昙鸾是什么人,我都对所谓的长生没有半点兴趣。生为阳,死为阴,阴阳交替方为正道。一味求长生,岂不是逆天而行?
别说这仙丹很可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长生不老,对我而已也没有什么意思。”
刘益守长叹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叹息什么。
“主公是有大智慧的人,长生不老的诱惑,属下就忍不住。”
杨愔感慨说道。
刘益守笑而不语,没有点评。
不一会,斛律羡又折返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主公,昙鸾已经走了,留下了了一封书信,是之前就写好了的。”
挖坑埋人什么的,自然是刘益守说的玩笑话,斛律羡也没有当真。但是昙鸾反而是交给他一封信后,就飘然而去了。
其实众人虽然不相信什么长生不老,但也看得出昙鸾绝非泛泛之辈,肯定不是那种借着炼丹来趋炎附势的人。
刘益守拆开信,看了又看,最后才化为一声长叹。
“主公何故叹息?”
杨愔不解问道。
“自己看吧。”
刘益守把信交给杨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杨愔一目十行的把信看完,也是跟着幽幽一叹。
昙鸾在这封信上说,陶弘景临终前,将《仙经》十卷交给了他。昙鸾自己也写了《调气论》《疗百病杂丸方》等医书,打算带回北方遗泽后人。
没想到北方各方混战,民不聊生,医书带回去估计也会毁于战乱,再加上自己也是大限将至,所以便想将这些书籍交给一位靠得住的人保管,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将其发扬光大。
信中压根没提什么仙丹啊,长生不老啊之类的东西。
“他临走前没说什么吗?”
刘益守疑惑问道。
“哦哦,好像提了一句,说什么有一箱子书放在同泰寺了,就是山下的中华书局。”
斛律羡摸摸头说道。
“去中华书局,核实一下,再把书带过来。”
刘益守无可奈何的摆了摆手。
斛律羡打仗有点天赋,但这种杂事以后还是不应该让他去办。刘益守这才想起源士康的好,人老实,心思少,让干啥就干啥。
“主公,这便是人心所向啊。昙鸾不找别人,偏偏找主公,为何?因为他认为主公将来可以将这些书带到北方,造福北方之民。”
斛律羡走后,杨愔这才激动说道。
“不,他只是看我好欺负罢了。狗X的仙丹,狗X的长生不老,这家伙好大的口气,亏他敢说!”
刘益守忍不住一阵碎碎念。
大朝会终于来了!
台城南面的三座城门大开,百官依次从大司马门向建康宫太极殿而去,刘益守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腰间挂着那把善胜宝刀,极为扎眼。
来到太极殿,萧欢坐在龙椅上,面色苍白,但看上去还算正常,起码还是挺直了身体。他一眼就瞥见刘益守腰间的那把宝刀,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
众臣都已经就位,萧欢对身边的宫人低声交代了几句,将手边的圣旨交给了对方。
朕在位五载,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庇佑,更有吴王及众臣辅助,国家危而复存。而今朕身染重疾,不能理事,恐有负先帝所托,故退位让贤。
太子萧栋,仁而爱人,堪当天子。
天子年幼尚需历练,吴王为宗室姻亲,文韬武略皆备,故而封吴王为辅政大臣,总揽朝政。朝中文武百官,皆以吴王为首。
一封毫无意外的诏书,让站在殿内的丹阳王萧詧与广陵王萧誉浑身冰凉。
萧欢还活着,而且下了一份这样的诏书,老实说,他们很意外,但想想又挺正常的。萧欢这是在拿萧氏一族的命去赌刘益守的良心,赌对方不会赶尽杀绝。
其实就算萧欢当着众人的面下一份让萧詧继位的诏书,也不可能改变什么。更何况,这种诏书,那都是刘益守在背后“过滤”了一遍的。
萧欢只是懒得耍手腕,并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老老实实的命人写诏书,既是给刘益守面子,也是全了自己的面子。刘益守今日带刀上殿,别真的逼人家动手啊!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年幼无法理政,还请天子收回成命啊!”
刘益守率先跪下,大殿内众臣一齐跪倒。
“朕大限将至,你们就不要逼迫朕了。”
萧欢摆了摆手,身边的宫人将圣旨送到刘益守面前。
“陛下不可啊,梁国蒸蒸日上都是陛下的功劳,陛下怎可在天下尚未一统就退位呢?”
刘益守将送到手边的圣旨推开恳求道。
“不必多说了,吴王接旨吧。朕已经病入膏肓了,莫要让朕走得不安啊。”萧欢疲惫的说道。
听到这话,刘益守这才接过圣旨。很快,萧欢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开太极殿,穿着红黑龙袍的新天子,今年才堪堪五岁的萧栋,战战兢兢的坐到了龙椅上。
“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刘益守出列,对着儿皇帝萧栋双手拢袖行礼说道。
“哇啊啊啊啊啊!”
萧栋受不了惊吓,一下子哭出声来。大殿内的萧詧与萧誉二人,面色已经黑如锅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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