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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工代赈倒是不难理解,”滋水县长郝治平啜了一口寡淡的粗茶,眉头拧成两个川字,“却不知何为‘变废为宝’?这废,从何来?宝,又何解?”
不只郝县长,便是端坐在藤椅里、一向泰然的朱先生,也微微前倾了身子,带着探究望向秦浩。
秦浩放下陶碗,指腹沿着粗糙的碗沿轻轻摩挲。
“棉籽榨过油留下的棉饼——又干又硬,平日里都是填了牲口栏的。再如麦麸、米糠,磨坊里扫出一堆堆,也只当是猪食鸡食。还有红薯叶、鹅肠菜,田间地头随手可摘的蒲公英,太平年月,人连眼角都懒得扫一下它们。”
“可如今,只要能活命,咽下去不卡喉咙,能顶饿,再难入口的东西,只要没有毒,一样是灾民的活命粮。”
郝县长闻言连连点头:“白先生果然博学,郝某佩服。”
秦浩暗自摇头,这些所谓的“宝”,哪个不是乡下穷苦娃子们从小就认得、摸熟的。
眼前这位郝县长,十指白净,神态间书卷气重得压倒了风霜,显是膏粱锦绣堆里养出的“富贵花”,才会连这点乡野智慧都奉为圭臬。
郝治平兴奋过后,那眉头又慢慢聚拢,忧虑重浮眼底:“先生此法……确然是大有可为!只是……”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咱们滋水县境,灾情尤重啊!不瞒先生,我前日巡视乡里,许多村寨莫说是野草,便是那榆树皮、柳树皮都已被饥民啃噬得精光,草根都被翻掘殆尽,真正是刮地三尺!眼下要再聚拢先生所说的这些棉饼、麸糠乃至野菜……便是去寻,又能寻来多少?”
“杯水车薪,恐难解十万饥民之渴啊!”
“滋水县寻不到。”秦浩不紧不慢回答:“滋水县收集不易,其他县呢?咱们现在缺的是粮食,钱总是不缺的吧?花钱买粮食,其他县担忧灾情蔓延或许不会卖,这些东西总不会当宝贝捂着吧?”
“就算是县衙不卖,可去问问其他县的商户,问他们卖不卖那些原本只喂牲口的废料?卖不卖仓库里积压的、掺了陈年旧糠的石磨渣?卖不卖往年猪都不稀罕嚼的老红薯叶渣滓?!”
“这……”郝治平像是醍醐灌顶,他用力一拍自己的脑门,发出清脆一响,脸上是又羞又喜的通红:“瞧我这榆木疙瘩脑袋!竟把这茬给忘了!治平糊涂!先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午饭摆在白鹿村村口晒场旁临时腾出来的小屋里。郝治平捧着一海碗热气腾腾、泼了油亮红辣子的扯面,蹲在门槛上,也顾不得中山装沾了灰,唏哩呼噜扒得碗底精光,这才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带着满腹“变废为宝”的方略,领着一众满腹疑问的随员,蹄声哒哒地离开了龟裂燥热的白鹿原。
一周后,马蹄卷起的黄尘再次滚滚而来。郝治平带来了正式的大红委任公文——滋水县赈灾委员会成立,朱先生为会长,白浩则是副会长。
马车驶向县城。车轮碾过的是被千年尘埃覆盖得更厚实的绝望。车厢内异常沉闷,只余下外间单调乏味的辘辘轮响。朱先生面色灰败地掀开布帘一角向外望去,眼窝深陷的哀愁如同实质般沉重。
目光所及,心已入冰窟。
路过的村镇空得令人心悸。没有炊烟,没有犬吠,不见鸡鸭奔走的影子。
土墙倾颓如腐烂朽骨,敞开的门户像张着无声呐喊的巨口。
残存的,是真正无法挪动分毫的老迈之人,蜷缩在村头虬结的古槐下,眼皮半耷着,瞳孔里映照着亘古不变的高远青空和一片空茫的死寂,无声无息地等待肉身化为尘土,灵魂融入这片干裂的大地。
还有一些抱着襁褓婴儿的枯槁妇人,形销骨立,眼珠浑浊麻木,只在听到车马声响时那枯瘦手臂会下意识地收紧一点怀里早已不再哭啼的幼婴。
偌大几个乡镇,竟然成了如此空旷的死地!焦渴灼烧着他的喉咙,却连口水都咽得艰难无比,只能发出一声沉闷的咳嗽。
秦浩的脸色也十分难看,都说宁为盛世犬不为离乱人,书本上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背后却是累累白骨。
抵达滋水县城那高耸却斑驳的城门楼下,朱先生便要急急下车去召集人手,立刻在城外开设临时粥场。他枯瘦的手因激动而颤抖,声音却强自提得高昂:“刻不容缓!多耽误一刻,都是人命关天!”
“姑父,且慢一步。”秦浩的声音低沉,斩断了他几近失控的焦灼。
朱先生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子瀚!救人如救火啊”
他指着城外那片如同沸腾蚁巢般、人头攒动望不到边际的黑压压人群——焦枯的黄尘被无数双赤脚踏得漫天飞扬,将人的形状都模糊了,只剩下十万饥渴生命无声却更震耳欲聋的呐喊。
秦浩正色道:“正因为他们有十万,才一步都乱不得!姑父,您想想白鹿原!再想想…这县城四门敞开,里面有多少粮?一旦粥场仓促开启,秩序混乱,人潮汹涌踩踏而死还算轻的——只要有一小撮心思诡诈者登高一呼,十万人疯涌冲进城里。”
“到时候别说你我要背负千古骂名,上头等着的正是这样一个名正言顺放弃赈灾、推脱责任的借口!他们会说,不是他们不救,是灾民自己成了匪!那才是真正把整个滋水县彻底推进深渊!”
朱先生浑身一僵,如同沸水被瞬间注入寒冰,彻骨冰凉,好半晌,他才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屈服的认命:“那你……意下如何?”
“规矩照旧,”秦浩松开扶住他的手,眼神重新变得像刀锋一样冰冷坚毅:“白鹿原的规矩,才是眼下救命的规矩!登记名册,分开安置!有敢带头生乱、煽动哗变者——”
“杀无赦!”
三日后。
城门外已乱作一片混沌的血肉磨盘,无头苍蝇般的衙役与本地民团缩在城门楼后面,只敢用嘶哑的声音徒劳地吆喝,畏畏缩缩如同待宰的鹌鹑,任由灾民你推我挤,为一点点浑浊的泥水或是一截草根而嘶吼扑打、翻滚哀嚎。
直到身着统一黑色制服、人手一支崭新乌亮汉阳造的士兵,在秦浩的带领下,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沉默地挺进城门口那片巨大的人潮中心。
他们不推搡,不吼骂,只是用结实有力的臂膀,粗暴但有效率地在拥挤混乱的人潮里猛然向两侧发力分扯!
没有一句废话,冰冷的枪管直接顶住闹得最凶、推搡最狠的几个刺头的胸膛或脑门。那些人脸上的凶戾还未褪去,就在黑洞洞枪口的死亡威压下瞬间冻结,转为惊惶的惨白。
被骤然分割出的一条小小通道后,便是几张临时搬来的木桌和几张惨白、散发着劣质墨汁臭味的硬黄纸,那是饥民们在通往稀粥与活命的唯一路途上,必须登记姓名、籍贯、家族人口等“身份”的信息。
当某个惯于欺行霸市、聚啸乡里的恶霸,试图裹挟几十个被饥饿逼得半疯的流民冲击登记点抢夺账簿时,枪声干脆利落地在他脚前三寸炸响。尘土迸溅。恶霸愣了一瞬,紧接着叫嚣更加猖狂,以为士兵不敢真动手。
下一秒,冰冷的铁腥味直接在他额前爆开,浓稠猩红的液体混杂着灰白色的浆质物喷溅出去,泼洒在他身边几个跃跃欲试的流民脸上,温热,滑腻,带着死亡特有的腥臊气。
全场骤然死寂。片刻前鼎沸的混乱如同被掐住了喉咙。
暴力成了最简单最有效的镇纸。在接连几次果断冷酷的镇压后——几具身份各异但共同点都是企图煽动暴乱、浑水摸鱼的尸体被高高悬挂在城门两侧的枯槐树枝头——混乱如沸水般的人潮,竟真的像是被投入了冰窟,在死亡的注视下一点点被驯服、归拢。
十万汹涌的人流,如同浑浊汹涌的河水被强行引流,最终被分割安置进城外规划好的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用粗粝枯树枝与破烂芦苇围成的临时栅栏营地。
每一个营地外侧,都有士兵日夜轮番扫视。而那些身份可疑、来历诡秘,或无法说出任何熟悉亲眷者聚居的营地之外,巡逻的士兵,密集了一倍不止。
接下来就是“以工代赈”,可秦浩拿出来的方案令所有人,包括朱先生和郝治平都大感意外。
“不是修渠?”朱先生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诧异地看着秦浩摊开在临时指挥所那张大木桌上的一份新绘制的草图。
图纸显然仓促完成,墨迹未干,线条略显粗犷凌乱,却足以勾勒出一条宏大的脉络。
“修渠,于眼前之灾,缓不济急!”秦浩的食指如同一根钢钎,重重戳在那条粗重的墨线上,从“滋水”二字起始,一路向东延伸,最终停留在那个扼守陕豫门户的咽喉要地:“潼关!要修,就修一条活命的血管!修一条,能输血的路——从滋水直抵潼关!”
郝治平“腾”地站起来,凑到图纸前。墨线蜿蜒,如一条沉眠在纸上的黑色虬龙。他瞬间懂了这条路的份量,却也觉得呼吸骤然困难,嘴里一阵发干发苦。
“潼关道…若成,的确能解全县燃眉之急!外省的运粮车马,再不必绕道险峻山岭,费时费力折损无数!可…可…此道总长,足逾百里开外!这…”
“白先生,此等宏图,单凭一纸蓝图便能看出您胸藏丘壑,手腕惊天!只是,如此浩大工程,非一时一力可为,县库里那点家底…怕是杯水车薪都不够,倾尽一县之力只怕连个路基都铺不出样子来啊!”
秦浩的指腹顺着那条虬龙般的墨线滑过图纸上的几处明显标注着临近地名的小圆圈处,如同抚摸琴键般精准敲点。
“滋水县一家当然独木难撑,但这条公路沿途穿城过县!滋水是起点,获益的,岂是我一家?!沿途的三原、蓝田、乃至华阴诸县,都将受益,而且咱们这条公路一旦建成,沿途客商都能受益,咱们收一点过路费总是合理的吧?”
郝治平猛地吸气,眼中精光爆闪:“沿途几个县,郝某倒是能去谈一谈,只是这过路费也得修成之后才能收取,是不是有点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过路费的确是要等路修好之后再收,但咱们可以先把收费的权利抵押出去嘛,郝县长不妨试想一下,假如现在有一个只要你出一笔小钱,就能拥有在往后三十年或者五十年,在这条通往潼关的必经之路上合法收过路费的权利,换做是你,会不会心动?”
郝治平的眼珠越瞪越大,满脸都是不可思议:“您是说…先把未来几十年的路权拆解开,抵押…抵给那些坐拥巨资的富户?让他们现在掏一笔钱出来,换取未来几十年的买路钱分成?”
他被这思路冲击得有些晕眩。
秦浩的手指落在潼关那个终点上,重重一划:“拿未来泼天的财源做抵押,换今天填饱肚子、抬土运石、铺路筑桥的粮!这买卖对他们来说很划算,县里把路修通!路通了,过客如流,经济自然就发展起来了!大家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郝治平久久无法平静,缓了好一阵子,这才由衷佩服道:“白先生真乃经世之才也!”
三天后,郝治平就传来了好消息,公路未来三十年20的收费权卖出去了,5万斤粮食被滋水县最大的粮商邱家抢了下来。
有了这批粮食,也就够启动整个工程了。
以工代赈的消息很快在灾民安置点传开,听说可以吃饱饭,灾民们都跟疯了一样涌入报名点,一个个的都饿怕了,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吃顿饱饭更重要了,哪怕是吃完立马去死都心甘情愿。
不过按照秦浩的规定,只招那些青壮劳力,这年头修路全都靠人力、畜力,身体底子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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