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时的行止雍容、意气风发,到独掌黄灵的权重一时、名传七州,然后是中咒后持续了五十七年的日夜煎熬,直至最后叛出虚皇。
陈玉枢早年记忆一一在他脑中闪过,清晰似掌上观纹。
到得这时,他终明白数日前所见的那座陈子定坟冢意味何事,遁界梭被封禁的记忆究竟怎般,而智昏和尚、陈玉甫这等人三缄其口,在内里深埋的又是哪些隐情。
法持神、泥刑偶、空空道人,琅缳造玉……
陈珩目芒微闪,心中倒也是有不少疑惑。
自那老猴口中,他知晓了神屋枢华道君当年之所以会庇佑陈玉枢性命,怕不是外间传言的一般怜他天资,而是同空空道人的人情与交易相干。
那所谓的三试其心,或许也还暗藏着一番内情?
“还有《琅嬛秘笈》,可惜在陈玉枢的这段记忆里,倒未有过关乎这天书的一二讯息。
此人在入斗枢修行后,竟能被神屋枢华道君收为弟子。
不知此事跟《琅嬛秘笈》可有些牵扯,其人又是自哪处得来了这桩造化?”
念头转过数转,陈珩只将此事记在心中,也不再苦想。
左右他这回观摩念玉,所得的消息已然够多了。
不仅清楚了陈玉枢当年同虚皇天反目的缘由,还知晓陈玉枢身后实还藏着一只空空道人差来的老猴,于他可谓助力良多。
空空道人对陈玉枢的看重,着实远非寻常劫种可以比拟!
而念玉中的记忆虽只到陈玉枢斩去神道修为时便戛然而止,但结合前后事来看,还是不难叫人窥得一些端倪。
如陈玉枢在逃至胥都天后,陈裕倒也未放过他,甚至在与法持神拼杀之间,还特意派出了烛龙大圣这等强绝人物。
其种种施为,也曾一度将陈玉枢逼入绝境。
直至陈玉枢彻底成为斗枢中人才有了一二喘息余地,这或也是这对父子反目成仇的缘由。
而陈玉枢在拜入斗枢之后,或是他有感道业艰难,譬如悍江操舟、危崖纵马。
又或贪恋愈大,已生有视四海九州为俎肉之意,一个斗枢难满足他的更多野望。
在这等心境之下,无论陈玉枢是倒向空空道人,终决定以劫种身份来修行《豢人经》,亦或是为了正勃旺中的六宗气运而转投向先天魔宗。
这种种施为,都是不足为奇了……
“饰巧言兮,而衷怀叵测……当年在九州四海中,又有多少人是为你言行所欺?
而早在逃离虚皇天那时,那位玄冥五显道君便曾露面了吗,这或也是你当年选了先天魔宗的缘由之一?”
陈珩暗道一声,就站起身来,出得内室。
在跟不知何时就候在一旁的遁界梭点一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后。
后者舒了口气去,神情瞬得就有些复杂起来,叹息默然。
陈珩此时移了视线,眼望长穹,他目光穿透飘絮浮云,心思却是落去了另一事上。
先天魔宗,玄冥五显道君——
先前在通煊道场垂听教益时,通烜就曾品评过如今八派六宗的治世道君。
自太符宫那位素来是和事佬模样的符愚道君,到中乙剑派那位在成道前少有胜迹却一鸣惊人的衍通道君。
再至血河宗的那尊杀夫杀父杀子,最后因为阳世规矩太多,甚至还亲自打进幽冥深处,如今尚还在纵情厮杀的那位常郗道君……
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治世大德,通煊或是说他们生平,或评他们道果,或论他们神通。
在这其中,能得通烜称赞美誉的并不在少数。
如碧常所创的大搜神法,太文妙成的先天神算,威灵的一剑生万法和剑道真意“世根移”。
如委羽炼制的诸天十地秘魔金梭,如净摩专为香火神道所置的业行无相大瘟,又如冲虚至德悟出的那部《四生六道真法》种种……
九州四海,堂堂胥都大天的治世祖师,自无一个是庸人俗类,个个不凡!
而这位玄冥五显道君——
便放眼胥都天诸多治世道君当中,他也绝然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是最绝顶的那一流人物!
据通煊的讲述,这位曾与他齐名,并称一时之秀的大道君只要心中愿意,便随时能够立地升仙,自此跳出尘世樊笼之外。
而玄冥五显道君之所以还停留道君这境界,迟迟不去渡最后一重劫难。
不过是自觉底蕴稍欠,恐在破境时候难摘得一个令他满意的。
可以说在先天魔宗之中,最有望证就天仙道果的,并非是为万众注目的陈玉枢,也并非是道行精深的广应玄义。
而是那积威深重,自数万年前便执掌先天魔宗至今,声名赫赫的玄冥五显!
“玄派魔宗,虽为攻守友盟,但到底也各有算计……不知这位玄冥五显道君是有何谋划?”
陈珩念转此处,稍稍沉吟,便折身回了内室,继续打磨功行去了。
之后数日,他又去了那口地火深谷处,这回一鼓作气将整整一百八十口“洞华阳明罡”悉数练了出来,准备已足。
便连对于“炎舆”、“光净”两口火府应当如何着手修行,亦有了不少体悟,只欠真切尝试一番。
不过就在陈珩潜心苦修时候,忽有一道大赤飞烟破开火海,迤逦而来。
陈珩起身接过飞烟一看,心下便是了然,他将法力略一催,那飞烟瞬化作一束宏大灵光将他团团裹住,须臾破空而走。
虚皇天,朱陵宫——
火幕为帷,赤铜作顶。
这座宏瀚天宫巍巍矗立苍茫云海之上,昼燃夜灼,炎光万载不熄,正好似一轮烈日般在放射威光,要洞照万万里海疆。
这股热力分明足以煮烂铜山,烧枯江海,但陈珩被那灵光带来宫中后,身上只是感觉到一股融融暖意,似在严冬季节浸在了一口热气氤氲的汤池里,叫人心神安泰。
陈珩默一察看,置身这天宫时候,连他在地火深谷中修行积攒下的那些疲惫也被一扫而空,神思心念灵动活跃不少。
无论自哪处看,这朱陵天宫都是一方不折不扣的宝地,也无怪一众陈氏弟子皆将能够进入朱陵宫视为一桩莫大殊荣。
这怕除了陈裕这个因素之外,还因朱陵宫也着实玄异,远非寻常洞天福地所所能比拟!
此刻在被一个高大神将领进了宫中一座书阁后,陈珩见座上坐着一个头戴赤精玉冠的紫袍老者,他正拿着一封铜书在翻看,微微皱眉。
陈珩见得陈裕当面,刚欲稽首行礼,却见陈裕抬起眼,拿手遥遥对他眉心点了一点。
指头落下时,陈珩脑中须臾轰然一震,似元灵离体了一般。
在恍惚时候,他眼前亦是现出一幕古怪异象。
一道惨气森森的白色巨澜似活物一般扭动着自阴邃地底缓钻而出,发出阵阵嘶嚎惨叫之声,叫人心底发怵。
在巨澜当中,有无穷尸鬼阴魂密聚如林,诡异恶狞。
他们瞳孔白森森一片,正齐齐张大张嘴,似在无声尖啸,又似在哭嚎求饶。
以陈珩如今的心识之坚,这古怪异象还难影响他太多,起意转动几合,面前一切便被搅了粉碎。
那些森白颜色的水浪渐次汇成一篇经文,落入他的紫府深处。
“往亡白水。”
陈珩心道。
“阴蚀红水、罗闇黑水、往亡白水,这是幽冥真水的三子水,缺了任一门,纵有合练法在身,也难功成。”
此刻书阁中,陈裕声音忽然响起:
“红水能污秽生机,在三子水中最具破败杀伐之能,黑水可护人心识、迷惑性灵,至于剩下白水,则具驱灵役鬼、慑服邪魅的能耐。
而幽冥真水既具三子水之神妙,又有不死之能,如此本事,自是在七大神水中位居前列。”
见陈珩在见了那白水异象后,脸上露出一丝琢磨之色,陈裕开门见山,又将那合练法递出,直言道:
“当初说好要交予你的两物已入你手,而前番通烜有法讯过来,请求我指点你关于真水的修行,不知你是何意?”
听得是自家老师的意思,陈珩自不犹豫,当即稽首称谢,又笑问道:
“敢问神王跟家师是旧识吗?”
“早年间我同他在邪见妄执天打过交道,后来他与东海敖坱一并进入众妙之门后又得以生还,因那时的我欲查探大慧生和尚详情,便也因此请教他几回,一来二去,倒也算是旧识了。”陈裕言道。
陈珩点点头,又正色一礼道:“还望神王示下。”
陈裕看了陈珩一眼,道:
“欲修真水,便需先炼子水,否则强参合练法只会得质而不得形,我要交代你三事,这其一便是先去黄灵州的兜魂山,将往亡白水先修到小成再言其他。
等你三事都做成无误后,那时我自会带你前往幽冥,在那里有一处阴司世界是我早年道场,我已在洞府中给你留下了一应修行手札。
你欲修幽冥真水,自是应去那阴气森肃之所,借地利来悟法。”
陈珩见陈裕虽未说完剩下的那两事,但想必在将白水修得小成时,届时他自会有言语示下。
他也不多言语,在郑重道谢了后,见陈裕并无别的吩咐,便也退至门外,行了数步后将遁界梭催开,身形霎时隐没不见。
而瞧到了那件旧年常见的法器后,端坐书阁的陈裕眸光微微一动,若有所思。
直至声声不知从何发出的尖利笑声响起,才将他思绪骤然打断。
随陈裕的神道大印一摇,忽一道气光笔直如烟升起。
在气光中隐约可见百千万重世界,正被烈火焚毁破坏。重重崩塌,又被重重造就而出,似生死轮转,永无出期。
而在那些永处在生死轮转的世界内,每一重世界,都可清晰见得法持神的身影。
千万万尊法持神在火中怒吼咆哮,被烧成飞灰后,眨眼再次出现,又陆续死去。
“我赢了,陈裕,当年那事上,是我赌对了!”
一尊法持神哈哈大笑,千万尊便都开始高声附和:
“我的诅咒还是要胜过你的火行,好一场父子反目的戏码,你以为我诅的是躯壳?我诅的是人心!
还有方才那个,他是陈玉枢的子嗣,但如今他与陈玉枢又互为仇寇?果然,就算你胜我一回,我的散数,还是要高于你的散数!”
陈裕不答,只是气光中的火势忽而更烈了,叫那千万的法持神眸光一沉,脸色不禁有些难看。
“你如此施为,除了泄愤之外定还有打算……陈裕,你是想要我身上的大道?”
法持神思量片刻露出冷笑,声音隆隆:
“你究竟意欲何为?当年你我分别离那境都只欠临门一脚了,大半边身子都挤了进去,可你却偏能胜我,你定然是空证无疑了!
只是你为何空证,我的大道于你而言当无互补之用,你要拿去交换,还是要拿去炼宝?!”
最后一句出口时,重重世界又在火海中渐次塌去,那尊法持神在喝问完后便猛化成飞灰,他再复生后只微微冷笑一声,再不言语。
半刻钟后,黄灵州,兜魂山。
随一道如电蓝芒掠过,陈珩身形便出现云头。
他只瞥了眼莽莽群山中那万鬼游荡、妖邪肆行的场面,便不多看,只坐在云中,凝神参悟起了新得的往亡白水法门。
在丹成一品之后,他的天资禀赋已被拔高到了个常人绝难想象的地步,在同境英才中亦是出类拔萃的一流。
昔日在修行同等的红水或是黑水时,还多有迷惑不解,需在法界中不断求索,用心相来苦苦试法,以期寻出一条正确前路,耗时费力。
但今时不同往日,兼有前两类子水的根基打底。
不到五日功夫,陈珩便也将心神自一真法界抽出,落下云头。
因他一身气机内敛,才站定脚跟,便有一只人头虎身的恶鬼阴笑扑杀过来,在腾至半空时为陈珩目光一扫,身躯立时断作两截,几个抽搐后就没了声息。
陈珩此时掐了个法决,自头顶放出来一道森白水流,将那恶鬼正飘飞出来的元灵缓缓卷入其中。
数十个呼吸后,随一声清脆水响。
那人头虎身的鬼物忽从白水中矫健跃出,两条前腿下屈,对陈珩深深跪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