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鹓扶君
朱烟缠旄,羽扇挥香——
这回宫人将陈珩领进的是一间雄伟非常的庄穆殿宇,门前长长御道处,有持戈荷戟的赤甲神将正环拱森严,在幢盖高擎、翠盖飘扬间,自有一股摄人威仪。
这些神将每个都是气机磅礴难测,手里牵着一头身披青灰硬鳞的丈高火狮,火狮们眼神灵动,一看便知是开得智慧的大妖,绝非寻常厉害凶兽。
有几头顶门上还生出了丛丛烟霞的异象来,上盘于空,争相萦绕,又更神异。
“大赤天卫……”
陈珩扫过一眼,心中暗道。
在英姑先前递来的那枚念玉当中,陈珩可是切实目睹了这群陈裕亲卫的勇悍。
在真正生死搏杀当中,若有三五人合力一处,那连元神真人也大抵难在这等境地里逃出生天,要被生生磨死,元灵都难幸免。
这还尚是寻常的大赤天卫,而天卫的几个首领,尤其是曾在念玉中出现过的伏阙,此人更是神通厉害,似是专为斗法而生。
他只是一戟压下,陈玉枢背后的那头老猴便要使出全副气力才能抵挡,纵有一身奇门手段,亦应对艰难,险要被活活劈成两半。
若非先天魔宗的玄冥五显道君出手,或许在那一回,陈玉枢便已被伏阙擒拿回了虚皇天,老猴更早为一众天卫枭首示众,哪还有今日之事端。
此时在那宫人入内通禀后不过片刻,他便是躬身折返出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陈珩被他领着一步步朝那殿宇行走,直至最后跨入门槛。
眼前须臾光华大作,一时只见天花莹洁,有瑞霞射人。
待陈珩定目观之时,只见自己已是置身在一处宽敞大殿上,脚下是如江流般的滚滚祥烟,高可没膝,异香扑鼻,周遭的那些铜柱好似天木巍巍,气象宏大。
陈裕端坐在最高处的金座上,有绛霞金光,流绕其身,威不可犯,面目模糊不清。
在他身下有数方玉台,台上盘膝坐着的都是些得悟上乘、总揽枢机之辈,又有种种异象生出,若垂天之云。
见陈珩入内,这些人此时齐齐侧目过来,面上神情不一。
“智昏和尚、烛龙大圣、乘黄君、岘公、苗乙山人、陈守恃……”
陈珩早在念玉中见过玉台上这几位的面貌,此时有几位虽是在现世才头一遭相逢,但于他而言,却也不算太陌生。
今日这殿中,也不知为何,虚皇天近乎大半的当轴者竟皆是齐聚于斯,场面尤为不同!
而在陈珩行礼致意过后,高处金座上的陈裕也不多言,目光一扫,开门见山道:
“你已修成了幽冥真水?”
“正是。”
在智昏和尚眼神示意下,陈珩当即将诀一掐,一片幽冥真水便自他身后凭空涌出,水流漆黑如墨,不见半丝光亮,滔滔而动。
“哦,小成了?虽受限于修为境界,但你参悟功行已足,想来在成就元神之后,再打磨几年功夫,便又是另一层天地。”
智昏和尚见状眼前一亮,笑着赞了一声。
因三道子水的根基扎实,俱是精熟。
在以合练法铿然一跃时,幽冥真水自然是顺理成章到了小成,并非入门那境地。
而他在修成这门水法时候,还曾现出过“异花纷坠、鬼神奏音”的场景,更意味着他对真水的参悟实则火候已足,只是受限于一身修为,如今才止步于小成境地,未能跻身入中成。
“丹成一品,当真是道性无暇啊,只可惜……”
先前托智昏和尚转交给陈珩一卷离火论的岘公此时在心下赞叹过后,又不禁怅然一叹,神情忽有些默然。
丹成一品,如此高妙的正统仙道成就,便放眼偌大众天宇宙,也算是难得了。
而过去在虚皇天内,也曾有人证得过此境。
甚至于当年亲手教导陈子定如何换魂消魄、如何摄取五精,又当如何凝练先天金汞的,正是岘公其人。
岘公记得在陈子定丹成一品时候,他与乘黄君将府库里珍藏了多年的美酒都尽数取出,连宫中的内官们都是有份,几人大醉了一场,数日都未去上朝。
一个神道的天敕真符,一个仙道的一品金丹。
那时包括岘公在内,人人都认为虚皇天的前景应如烘炉赫赫,将煮炼坤舆,蒸灼万方!
可谁又能想到……
“玉枢,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岘公垂了眼帘,深长叹息一声。
另一座玉台上,腰佩仙符、头戴莲冠的陈守恃此时难免有些心绪复杂。
好在他向来城府不浅,自始至终,面上倒未有丝毫异样流出。
不说或是因陈珩的缘故,陈清阳与他这两个最有望执拿虚皇鼎命,一个被打发去了曲泉天防备尸拘教,一个更是干脆到了宇外,四下搜寻珍奇宝材,一时间俱是当国无望。
而在数月之前,陈展因欲耍机心不成反被折辱的事,陈守恃亦是有了耳闻。
换而言之,陈珩与陈守恃虽是今日才见第一面,但在后者看来,只怕陈珩已对自己有了成见。
“虚皇鼎命,能得固然最好,若不能亦不足为怪,只是小儿辈……”
念及至此,饶以陈守恃这等人物都不免有些无奈:
“我之后人比不上玉枢的子嗣也就罢,怎连陈清阳在此事上都要压我一头?孽儿顽冥,训导罔效!”
而身着一袭玄色云纹法袍,古貌伟躯、长须丰颊模样的烛龙大圣倒面露异色。
这个如若一位凡间魁梧将领的神朝重臣手按膝上,目光上下打量陈珩几回,略带一股审视意味,一身气势威严宏大,不可揣度。
智昏和尚脸上带笑,似心情不差。
乘黄君微微颔首,苗乙山人若有所思……
而在玉台上的这几位心思各异时,陈裕声音再次遥遥响起,自高处落来,道:
“我曾同你师通烜有约,要教导你修持幽冥真水,如今你既水法有成,那也算是不违先前许诺了。
陈珩,你有胆识敢孤身前来虚皇天求取合练法,又顺利修成真水,未叫几个老怪在外看笑话,不坠我这个法主的声名。
既是如此,你可向我提出一请。”
这话一出,不仅陈珩这个当事者心头惊讶,不禁向上看去。
烛龙大圣、乘黄君这几个更是大觉错愕,思索片刻后,神情瞬时变得有些玩味起来。
“阿弥陀佛。”
智昏和尚合掌念了声佛号,眼神莫名。
“回禀神王,此事……”
陈珩闻言沉吟半晌,一时间没有开口。
而似看出他的婉拒心思,陈裕这回似是不容陈珩做出回绝,声音淡淡响起:
“我素闻无欲求者,大欲存焉,无欲实乃大欲。
你今日推辞回拒,是忧我另有所图,还是恐我难给你所要的,或你欲求更大,今之不取,非不取也,盖志在天宇神器,欲一窥虚皇鼎命?”
这句实乃诛心之言,陈珩闻得后亦是面上动容,知自己这一回是无法再推辞了。
智昏和尚忽轻笑了一声,在旁帮腔道:
“太和真人岂不闻长者赐,少者不敢辞?
你玉宸固然是势大仙宗,可我朝开国至今,倒也多少是攒下了些家底来,还望勿要客气,些许赏赐还不至令虚皇天伤筋动骨。”
这话一出,如乘黄君、岘公几个都是出言附和,点头称是。
陈珩略一思索,事情既已到这地步,若是再推辞反倒显得过分伪饰,真别有用心一般。
他当即也不捏捏扭扭,洒然行了一礼,言道:
“既是如此,在下便多谢神王的一番美意了,如今离胥都天的丹元大会虽还有数十载,但我恐光阴易逝,时不我待,我欲求一座上好的仙道洞天入内潜修,还望神王应允。”
“仙道洞天?看来你是欲圆满如今的金丹二重功行了。”陈裕道。
仙道洞天,是修士混凝九真、果证玄灵之宝,非道行有成者不能够开辟,极是珍奇神异。
而洞天有诸般妙用,但若说最大的一桩,便是洞天乃是修士伟力生生造就,于诸世界之外自成一方小天地。
不仅生灵、物产等可由洞天主人自行衍化,便连光阴流速,亦有别于现世。
陈珩修行至今,洞天也着实对他助力不少。
而像修行品级有高下之分,各类仙道洞天自也有差等,里内的光阴流速不一。
至上等的洞天非仅灵机充盈,能自行调运五气阴阳,更是现世一天,洞天十日、八日种种。
如陈珩在东海龙宫曾借用过的“洪泽长生拔罪洞天”和陈象先所开辟的“天市开德镇岁洞天”,便正是此例。
但下等洞天,如鹤鸣山的那座“流火宏化洞天”,其光阴流速不过是“现世一天,洞天三日”罢,远要逊色。
至于在陈珩提出借用洞天修行后,陈裕为何只提起金丹二重,却不说金丹三重的练“内景”之事,倒也是同样存着一番缘由。
洞天中修行固然是好,往往在里内潜修个五日甚至十日,现世才不过一日功夫。
若遇得什么机缘造化迫在眉睫,这便先天要同旁人拉开了距离,胜过一筹。
但此物终究是人力造就,哪怕是至上乘的洞天,也终究不是自然世界,里内掺杂了洞天主人对大道的感悟妙玄,实属洞天主人的私物。
这世间的修士求道,归根结底,还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烛鉴幽微,照察冥渺,最后以修得一个长生自在之体。
低境界时候尚还好说,在洞天修行自无阻碍,反是机缘一桩。
但随境界一旦提升,那时若再想借用洞天的光阴之利来擢高道行,便是大抵无用了。
因洞天主人的道终究不是自然天地大道,无论怎样,也是绕不开这一层。
并且不仅是道行修持,便连参悟那些无上大神通时候,亦大抵有此等碍难。
而在正统仙道中,金丹二重的“渐法九还”大抵便是能借洞天之利的最后一层境界。
至于之后的三重境练内景以至是元神、返虚等等,都难适用于在洞天修行……
此时智昏和尚笑着摇一摇头,道:
“真人还是过分客气,区区借洞天修行,又算得了什么?此事莫说陛下点头,便是和尚我,亦能做这个顺水人情,不妨再想上一想?”
陈珩刚欲开口,陈裕已是微微颔首,道:
“便如智昏所言,待你自洞天出关后再来见我,那时再提亦不算迟。”
说完他抬眼看了智昏一眼,后者立时会意,脑后升出一轮金色佛光,照彻层层虚空。
须臾,一个唇红齿白,手拿七宝金幢,模样与智昏和尚少年时一般无二的小僧侣就笑嘻嘻从光中走出,扯住陈珩就往殿外走:
“走罢,走罢!我领你去那座洞天。”
未等陈珩应答,那小僧侣脚下一动,殿中便已没了两人身形。
忽尔天地颠倒,四下仿佛光明一片,叫人不可逼视。
待视线再陡然一开时,只见云影横空,日光煌煌,两人立在一座小石亭中,赫然是来到了洞天之内。
“莫非是神足通?”陈珩看向身旁的智昏和尚化身,问道。
“非也,此乃金光明大遁,虽也有几分门道,但还比不得神足通之妙,在佛家六神变之中,我主修的是宿命通,而非神足。”
智昏和尚摇一摇头,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也不多言,只朝前一指道:
“此乃‘素黄延虚空聚洞天’,至上乘的品级,真人可在此安心潜修,若有吩咐,洞天里的山神水精皆听凭你差遣,和尚去也!”
一句说完,此人身形又晃眼不见,倒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至上乘的品级,此间十天光阴,当是现世一日?”
陈珩暗忖道,随后信步走出石亭,乘风而起,眼前水光湛湛,山顶峨峨,极远处有地气浮升,与天顶云气相交一处,好似惊蛇舞带,蔚为大观。
他驻足半晌后,也找定一座山头,往其上落去。
方才之事思之也是无益,倒不必紧追不放。
而陈珩本打算在修成真水后便经由界门回返宵明大泽,进入宗门洞天清修,待得功行圆满后,那再出关游历一番,直至丹元大会召开。
既眼下还省了一番奔波辛苦。
那及早将功行推进上去,才方是正理!
而便在陈珩如此思量之际,朱陵宫中。
金座上的陈裕将苗乙山人呈上的符书接过,看过一眼后,诸人言语便是继续转到了曲泉上的尸拘教上,商议起该如何处置这方魔宗。
不过当乘黄君偶提起尸拘教道子时,智昏忽在旁一笑,意味深长开口:
“若论根性,方才殿上的这位不便是超凡拔俗?而不提他根性,单看他能与那卢庄交好,这便甚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