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大家赶到了这一程的目的地。
这里原本是个村庄,不过目前已经人去村空了。大家就占用了这些空出来的屋子和院落,准备今晚就在这儿休息。
不过,屋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物资了。为数不多的细软,都在村民跑路的时候就带走了。不仅如此,连村里的各种牲畜、存粮,乃至农具、门板,都给拆了个干净。只剩下搬不走的屋子本身,以及院子里的草垛,依然还在。
“怎么清理得这么熟练啊。”让娜公主忍不住吐槽道:“这是逃难了多少次啊?”
“这地方是在萨克森的边境,这两年韦廷家族和霍亨索伦家族发生了几次冲突,乱兵经常打过来。”礼部代理大臣冯·勒贝格爵士告诉她:“而且,这年头,就没有几个太平地方。跑路不够快的农夫,恐怕也没法存活到现在了吧。”
“我们的工作,其实也不复杂。我听托马什神父说,在军队到达之前,给大家提前发出通知,就可以了。”他介绍道:“这边的村民,都非常了解类似西吉斯蒙德这种军队到来之后,会是什么样的表现,所以不需要我们进行说服,只要及时提供预警,他们自己就会主动组织撤离的。”
“而且,他们的逃难经验也很丰富,会自己规划好路线,收拾好东西,自行疏散。这边的黑森林里,什么地方适合躲藏,他们都很清楚的,都不用我们费心思来管。所以,对于官府行政能力的要求,并不是很高。哪怕这种府县设立不久的地方,也完全可以做到的。”
“我们需要做的,反而是提前给他们说好,让他们留下些东西来,防止他们带的太干净了。”他用马鞭指了指那几处草垛,和院子里两口大缸:“这些粮草,都是我们先付了钱,让他们留下来的。要不然,只要时间够,他们恨不得连这种大宗物品都给搬走、藏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把粮食分下来吃掉,草料也用掉,正好什么都不给后面留。等于这一路,都在进行坚壁清野了。”
“这样啊……”让娜公主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这地方,和布列塔尼都差不多了。”
“布列塔尼人也天天逃难么?”勒贝格问。
“对,英格兰人在那里保有一些沿海据点,并且得到了一部分领主的支持,所以经常从那边上岸,袭扰和劫掠其他地区。而进行反击的贵族和他们的军队,对民众其实也……不怎么友善吧。”让娜公主摇摇头:“所以,时间长了,当地人就在山谷里,开凿石窟,作为地下避难所。”
“王国和当地贵族,与英格兰的战争,自从威廉征服时代,就已经断断续续进行了。大规模的征伐,也持续了几十年之久。因此,有条件的人,都在开凿这种山间洞穴,两边的军队出现,就赶紧躲进去。时间长了,这些洞穴越来越大,还彼此相连,最终成为了一座座地下的城镇。”
“爷爷当年提拔的军队统领盖克兰元帅,就是布列塔尼人。他说,大一点的地下城,能住几千人,甚至还有专门的法庭、监狱和修道院,来履行公共职能。当地山区不好通行,这些避难所也易守难攻,因此我们就算知道有这种地方存在,也管不了。现在也不知道扩大到什么规模了。”
“原来是他。盖克兰元帅声望很高,在我们这边都很出名的。我看的军事书籍里,就有介绍他的。”勒贝格很是健谈,看起来也颇为见多识广:“不过对我们来说,布列塔尼还是太远了,甚至有点异域感……您倒是很熟悉那边啊?”
“我也没去过几次。”让娜公主摇摇头:“不过,我小时候,母后和奥尔良公爵曾经打算把我嫁到那里,因此不得不学习了一些。”
“您也是贵族,常年在上层的社交圈子里活动吧?那样的话,对于这些情况,应该不会太陌生。”她说:“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一大群人,突然来到我的屋子里,告诉我:‘让娜,你已经不小了,应该找个好夫家了。我看,那个布列塔尼的新公爵就不错。你这段时间好好学习一下,准备出嫁吧。’”
“我不太清楚法国宫廷的规矩,但恕我直言,就算对于贵族来说,这样的决定,是不是也太草率了?”勒贝格爵士有些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对这句话印象很深,因为这是母后少有的、专门对我说的话。那之后,她就带着那些侍女和仆役们,又离开了。再之后,我就和之前一样,没怎么再见过她。”让娜公主耸耸肩。
“后来,其他人告诉我,这是因为当时布列塔尼的两个继承人在争夺公爵的位置,而且都想得到更多的外力支持。因此,宫廷才急于把我送过去,以此表达王室的立场。”
“但既然做出这种外交表态,也应该有对应的行动吧。”勒贝格爵士毕竟就是干这行的,立刻下意识地开始考虑外交问题:“如果没有足够有力的行动配合,这个机会不就浪费了么?王室至少得给您投入一些资源吧。”
“还真不好说。”让娜公主摇摇头:“那时,父亲已经发了疯,母亲可能是出于主观好恶问题,也不想理我。贵族们则更关心要嫁到英格兰的二姐,因为她才是未来联姻和外交的核心。”
“而我这边……说实话,布列塔尼的宣称者们,到底哪一方能赢,还不好说呢。果然,在双方商定完毕、正式订婚之前,就传来了消息,说准备和我联姻的‘公爵大人’,打输了仗,被亲英派的贵族给抓起来了。王室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后面怎么办才好。大家也就更确定,我这边没有什么投资价值了。”
“呃……”勒贝格欲言又止,看起来对于法国王室的外交思路,不怎么看好。
“我自己当时什么都不懂,也没有要争取资源这种意识。”让娜公主也有些无奈:“一开始,宫里女官还例行安排了几位贵妇,教我一些宫廷礼仪之类的必备技能,准备结婚的时候用。结果夫家出了事,贵妇们也就渐渐松懈下来。后来发现没人管,索性都不怎么来了。”
“我之前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等到这时候,才发现不对劲,询问大家发生了什么。他们就搪塞我说,这只是很常见的挫折。我既然是法兰西的公主,就得为法兰西的统一而效力。”
“陛下的命令,就是法兰西的意志。如果真要改变计划,宫廷里肯定会有新命令下来的。在那之前,我的任务,只有努力去战胜困难,不可以随便推脱。”
“然后我就信了。”
“但当时的情况,您也知道。别说法兰西统一这么大的事情了,连布列塔尼都乱成一锅粥了。我寻思就算我嫁过去,怕是也没人理我。看起来,只靠联姻是不行的。”
“那时候,盖克兰老元帅和几个老部下也在巴黎。因为我的事情和布列塔尼有关,所以之前也找了他们过来。本意是给之后的经营做准备,让他们作为中间人之一,帮助我尽快认识当地贵族,融入他们的圈子。”
“只不过,情况很快变得不太妙,原本支持我们的贵族,很多都犹豫起来,或者转变了阵营,去迎合其他人了。但当时,王室还不想打仗,为了省钱,连很多军队都解散了。他们几个天天无所事事,所以反而可以随便找他们玩。我听说他们经验丰富,就经常和他们往来,想学习一下。”
“他们也赞同我的想法——想要在布列塔尼站稳脚跟,光靠一个‘美丽高贵的公主’可不够。现在王室又不想深度介入,那就得想办法自己拉一支力量,把其他人都打服,才可以。”
“这方面,他们倒是有经验。而且那几个人都很能吹,见我有兴趣提问,就天天给我讲之前的经历。包括他们当年是如何拉起佣兵团,如何设法引起我祖父的注意从而得到赞助,如何与风头正劲的‘黑太子’周旋——甚至,在遇到挫折、吃了败仗的时候,如何赶紧跑路,然后设法东山再起,他们都给我讲过。”
“这样一来,就反而学了不少相关的知识。现在回想一下,可能这些,才是最有价值的吧。”
“怪不得您这么擅长拉佣兵,这可真是罕见。”勒贝格摇头苦笑道:“我想起之前,修女院的嬷嬷给我抱怨,说越是阶级更高的贵族,就越是不重视家庭。因此很多孩子,虽然生活优渥,但日子过得和孤儿差不多,导致从小性格和脾气就有问题。这么一看,王室好像更夸张了。”
“其实这也未必是普遍现象,他们老朱家,对待嫡系子女,就非常好。我天天听他们这么吹,说实话还是挺羡慕的。”让娜公主叹了口气:“我家这个情况,在大贵族里都算是挺特殊的了。”
“父王的情况不用多说,母后也只喜欢在众人面前装排场,享受那些乐意阿谀她的男人们的簇拥。外头一直有传言,说她和几个大贵族,包括之前奥尔良的公爵,我的路易叔叔,有一些……不那么好说的关系。说实话,我自己都是有点相信的。”
“那您的心态,也很好了。”听到这话,勒贝格也只好劝慰道:“我前段时间也准备给女儿找个丈夫,结果她天天大闹不止,说一定要和相爱的人结婚,还扬言要去当修女出家。上个月我好意劝她,结果反而又吵了一架,本来我准备把她关家里冷静一会儿,但现在突然开战,家里庄园也不安全。没办法,我只能找熟悉的嬷嬷来劝劝她,先把她带走换个地方……”
“您的文法功底,在我见过的各国贵族里,算是最好的那一批了。这种事情,把话说清楚应该就行了吧,怎么还能聊成这样的?”让娜公主好奇道。
“我现在反思,可能就是说得太清楚了。”勒贝格无奈道:“我当时气上了头,就给她说,家里不是刚从东罗马买了面镜子么?你也别浪费,多照照,看看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子。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女,随便就让这么多小伙子思春啊?”
“那些男人,难道是看上她了?不,是看上我了!”勒贝格指了指自己:“我还能不懂么?那既然都是冲着钱和地位来的,还谈什么感情啊。我给她找的,不比她自己乱找的这些,更合适么?”
“可能是您说的太伤人了吧。”让娜公主哭笑不得地说。
“哎呀,她要是有您一半的责任感,就什么都好说了。”勒贝格连连摇头:“她都十四岁了,还跟个幼稚的小孩一样。”
“本来都不想把家里丑事往外说,但我估计,这么闹腾,大家迟早都会知道,所以我也无所谓了。”他摊摊手,抱怨起来:“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在长吁短叹,天天说自己‘受困于爱情’。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那会儿倒是确实没有受困于爱情什么的……”让娜公主评价道:“毕竟那时我才六岁,还没有什么爱情观念,倒是满脑子‘为了法兰西’,所以也没有经历过这种苦恼。”
“呃……”勒贝格想了想,感觉这事儿仔细说起来也挺难绷的,一时也没有接下去话。
他们又简单交谈了几句,让娜公主就先离开,去法国骑士们那边,检查战备情况了。勒贝格爵士也下了马,让随员过来,先准备下需要赶工处理的文件。
这时,托马什神父也带着一队人走了过来,朝他打了个招呼,喊道:“先去吃饭吧,今天的饭已经好了。”
“行,来了。”勒贝格点点头。
“亨利,你先去那边吧。”托马什神父让带队的军官先去,自己则快步赶了过来,小声问道:“我看公主和你一直在聊?她有问你东线,王子那边的情况么?”
“没有。”勒贝格摇摇头:“她应该还不知道那边的传言吧,包括王子在带兵北上,与普洛科普神父汇合的计划。”
“哦,那我们也不用主动说。”托马什神父提醒道:“大主教阁下吩咐过了,说这件事还是有点不好明说,所以她不主动问的话,我们也不要主动提。如果她问了,就说似乎有这个传言,但还不太清楚,然后告诉阁下。他会来帮我们应付的。”
“明白了。”勒贝格立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