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海城的大明街、学院路、丹陛广场里的富人,不会看毒街上那些穷人一眼,对他们的生活漠不关心,这还是住在一座城池里,尚且如此,居住在沿海地区的大明人,其实很难共情到陕甘绥地方。
大明皇帝解释了很多遍,多到连一个泰西的夷人黎牙实都看懂了,为此黎牙实专门编了个笑话,叫五体争功笑谈。
说是一个叫大明的人,拳打草原,脚踢南夷,武功了得,等到打完了,这五肢忽然吵起来了。
左手(江南)说:我织锦绣、铸白银,养活了大半个大明!
右手(九边)说:我戍边关、输煤铁,撑起了江山的脊梁!
左脚(沿海)说:我拓海疆、通万国,挣回了四海的金山!
右脚(腹地)说:我输粮丁、埋骨壑,托起了社稷的根基!
脑袋(京师)说:我定国策、统六合,维系着天下的法度!
左手说我出力多,右手说我打得好,左脚说我站得稳,右脚说我出腿狠,脑袋说我主意多,争论不休,最后就扭打起来了。
魂魄(皇帝)见这场面,叹气道:都别吵了,诸位同属大明一体,当以大局为重。
五体暴怒齐声:少来这套!
第二天,大明就因为五体的争斗,动弹不得了。
黎牙实之所以要编这个笑话,是因为费利佩心心念念的泰西商业联盟,从道理上讲,是根本站不住脚。
因为以西班牙为主导的分配,最终就是抽穷地的血,富裕之地,还会嫌弃肚子里的穷骨头不懂感恩。
这泰西商业联盟能建立才有鬼,因为费利佩的主张,从头到尾,都只想要好处,不想承担任何的责任。
若是这个商业联盟真的那么好,不用费利佩威逼利诱,大家坐到一起,也是可以谈一谈的。
大明真的很大,大明也是一个整体。
申时行不止一次提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明反对大明,这种反对,就是客观描述大明各地区之间因为发展不平衡带来的撕裂。
大明不会永远伟大,甚至会灭亡,这是读过阶级论第三卷的大臣们,承认的一个共识。
没有长生不老,没有万世不移,即便是嘴上不说,第三卷自然而然的推论,都能读出来。
大明江山永固,日月山河永照,这是一种美好的、不可能实现的愿景。
而大明反对大明这种撕裂表现在军事、经济、文化、政治等多个方面,大明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不是大光明教描述的充满智慧和哲人的地上神国,也不是极乐教塑造的没有任何烦恼的极乐净土。
大明就是大明,一个自我反对、自我纠错、自我对抗的对立统一的矛盾体,并且会继续反对、纠错、对抗。
最后一批选贡案的案犯被斩首示众,挂在了朝阳门的城墙上,这些势要豪右的爪牙们,全都被移交到松江府,接种了牛痘,上船送往吕宋、旧港、金池三大总督府和金山城。
到了这个时候,南衙的势要豪右终于松了口气。
持续了将近六个月的选贡案,终于落下了帷幕,皇帝终于收回了自己锋利的爪牙,再次从暴君,变回仁君的时候,整个南衙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街上的大栅栏被拉回了谯楼之中,五城兵马司收回了放在九门戒严的校尉,货物再次沿着秦淮河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南京。
秦淮河畔再次变得车水马龙,边淮列肆,专门服务丹阳富贵人家的店铺,再次开业,依旧是人头攒动。
热闹的就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是纸醉金迷的南京城。
莫愁湖由秦淮河水汇聚而成,在南京城西南石城门外,秦淮河从三山门入城,入门不到三里就是上浮桥和下浮桥,在这上下浮桥之间,就是锦作坊,这里天下闻名,是文人墨客到南京后必去的地方。
桂楫凌波十里欢,风扶画舫雨含烟。
夜游惊鹊思多艳,情洒秦淮醉晚天。
秦淮河畔的不夜天,可是闻名遐迩,夕阳渐去,染遍晚霞,皎月初现,欲语还休,桨声汩汩,如泣如诉。
天光映着秦淮河上大小画舫上的点点灯火,氤氲出一片片朦胧的烟霭;
在重重叠叠的光影之中,船桨轻轻掠过河面,留下缕缕水痕,伴随着丝竹之声荡向了远方。
“这就是秦淮河畔吗?景美、人更美,怪不得让人流连忘返。”王夭灼戴着一个帷帽,皂纱垂丝网,天生丽质的面庞若隐若现,多了几分朦胧的美。
她倚靠在桂兰楼的凭栏处,和皇帝陛下随意的说着话,她今天是黄公子的王夫人,不是王皇后身份。
桂兰楼,出自《楚辞》的桂棹兮兰枻,‘桂棹’指用桂木做的船。‘兰枻’就是用兰木制成的船桨,意思是高贵典雅的湖畔酒楼,这家酒楼是魏国公徐邦瑞的产业。
徐邦瑞和徐维志,坐在不远处有些坐立不安。
陛下要来棹兰楼的消息,五天前就告诉了魏国公府,魏国公府精心准备了一番,知道陛下是‘微服私访’,但徐邦瑞完全不知道王皇后也会一起来!
魏国公府准备了许多攒劲儿的节目,现在王皇后在,魏国公父子二人,是如坐针毡。
因为桂兰楼下各种音乐声不断,台下十八位美人,随着音乐和秦淮河的汩汩水声,翩翩起舞,如果不是这些美人穿的太过于清凉了些,徐邦瑞和徐维志不会如此紧张,真的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一层纱衣,一层抹胸,亮色的肌肤,在纱衣之下若隐若现。
“夫君要不要带回去几个?”王夭灼打量着下面的女子,年龄都不大,全都是青春靓丽。
“带什么带,净说些胡话,就这些烟花世界的女子,入不得宫门。”朱翊钧笑了笑,王夭灼吃味也正常。
但烟花世界女子,带回去,李太后、陈太后真的要发飙的,朱翊钧才不会自找麻烦。
朱翊钧看了一会儿,摇头说道:“跳得挺好的,但有些不太雅致。”
王夭灼本身非常精通音律,她对这些曲子不是很感兴趣,她有些感慨的说道:“这次南巡,沿途的官吏们倒是体贴的很,只要有机会,就会献些美人,和上次完全不同了,总算是长了点恭顺之心。”
皇帝喜不喜欢接不接受,是一回事儿,献不献是另外一回事儿。
“松江府禁绝了娼妓,这应天府什么时候才能跟上呢?”朱翊钧吐了口浊气,这些女子,看似风光,不过都是些苦命人罢了。
朱翊钧眼中的秦淮河畔,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罪孽地,秦淮河都冲刷不掉的罪孽,和床底的淤积一样厚实。
千古悠悠,这秦淮河里,又有多少冤魂在嗟叹。
朱翊钧也就是做不到,他要是能做到,就会把这娼妓事,完全禁绝。
“停了吧。”朱翊钧对着徐邦瑞挥了挥手。
他本来有手段,可以慢慢安置这些从良的娼妓,那时候,京师的娼妓都变得丑陋了起来,一切一切都在变好。
后来,一些从良娼妓,借着织娘良家的身份,招摇撞骗,官厂对这些从良女子关上了大门,朝廷又失去了这种手段。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除了一些侥幸的人获得了救赎,一切的一切似乎还在按照过去的轨迹在运行。
“等到南衙和松江府差不多的时候,这秦淮河畔,大抵才会停下吧,夫君以为呢?”王夭灼笑着说道,陛下说的停了吧,何尝不是希望这秦淮河畔的罪恶,可以停下呢?
这需要很多的先决条件,无论如何松江府已经开了个好头,将娼妓、青楼定为了非法,并且严厉打击。
松江府有各种各样的乱象,因为它走在万历维新的最前面,漫长的历史里,没有足够的经验去借鉴,所以会犯一些错,踩一些坑,但总体而言,松江府在向前走。
这是朱翊钧在南京的最后一站,明天他就要继续南下到浙江,由浙江再到松江府,结束这次的南巡。
“又是这个顾眉生。”朱翊钧注意到了上台唱曲的女子,顾眉生上次唱了振武营兵变,可谓是字字泣血。
南京振武营兵变发生在嘉靖三十九年,当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时平倭的战场已经转移到了浙江南和福建地区,南京已经没有了倭患的威胁,以南京户部尚书马坤为首,开始拖欠南京备倭军粮饷。
事情以马坤削减掉了军兵妻室之月粮,最终引发了兵变的发生。
顾眉生是魏国公府的‘女儿’,其实是魏国公从人牙行买来的,上一次魏国公就想把这女子投献给皇帝,但未能成功,四年匆匆而过,顾眉生依旧没有成婚。
“顾妹妹当真是好面容。”琴弦拨弄时,王夭灼露出了一个笑容,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显然顾眉生的琴弹的极好,至少能入的了王皇后的眼。
人美,琴声也美。
琴弦如水流过,音色逐渐高昂起来,她清亮的嗓音在桂兰楼内回荡了起来。
“万历朝,工坊乱,穷民苦力泪涟涟;刘东家,心肠歹,拒赔银钱酿祸端!”
“徐恶霸,逞凶顽,逼死老幼绝人寰;马三强,怒冲冠,血刃满门报仇冤!”
“朱天子,圣德彰,明察秋毫辨忠奸;斥豪右,护良善,王法昭昭不容宽。”
而这一次,顾眉生唱的是马三强。
王夭灼有些可惜,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不然这女子入宫做个姐妹也是不错,至少顾眉生愿意唱一唱这些穷民苦力悲惨的遭遇,和陛下有话可说。
顾眉生没有嫁人,更没有相好,再加上皇帝知道这女子的名字,魏国公也没苦苦相逼,左右不过多一双吃饭的筷子罢了。
顾眉生不肯嫁人的原因也简单的很,不愿给救命恩人的魏国公找麻烦,她嫁给谁也是天大的麻烦。
正统十三年,刑部侍郎齐韶,请托兵部侍郎徐琦、驸马都尉赵辉说媒,迎娶史宣的女儿,招致了杀身之祸。
因为这个史宣女儿被正统皇帝看上过,后来太后说一次选的美人太多,史宣女儿领了笔钱退了回去。
来年朱祁镇又想起来了这女子,要招入宫中,结果人已经嫁人了,后来,齐韶就被坐罪论斩了。
顾眉生诗书礼乐都很精通,若是皇帝不知道她的姓名也就罢了,皇帝既然知道了,顾眉生就没有嫁人的想法了。
“夫君,且收入宫来?”王夭灼想了想说道:“左右不过是个妃嫔而已。”
王夭灼一直在安排冉淑妃冉蕙娘侍寝,但陛下都没有理会,王夭灼和周德妃都已经有了身孕,陛下近前连个侍候的人都没了。
而且魏国公府在这一次选贡案里,用行动表明了态度,观其言察其行,不要光听人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这顾眉生入宫,也算是给魏国公家里吃颗定心丸。
王夭灼作为皇后,考虑问题,是非常全面的。
“也行吧,今晚让冉娘子到宫里来吧。”朱翊钧不仅准了顾眉生入宫,还准了冉娘子侍寝。
王夭灼和朱翊钧已经认识十七年了,青梅竹马,皇帝之前为什么不肯,不是生气,而是心疑,怀疑冉娘子和南衙选贡案有关,即便是可能性微乎其微。
皇帝的疑心病很重很重,能信任的就那么几个而已。
选贡案已经调查的很清楚了,冉蕙娘就是起了点不该起的心思,而且这点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在选贡案期间,把不满写到脸上去。
朱翊钧今天来桂兰楼,不是来风花雪月,而是来看聚谈的,因为选贡案宣告结束,皇帝要继续南巡了,这南衙暂停了许久的聚谈终于再次开始了。
而这次聚谈的话题,是马三强案。
这个案子,仍然争议很大,主讲的是五品格物博士林辅成,而和林辅成唱反调的是高攀龙,他在皇帝上一次南巡的时候,就和林辅成吵过一架,没吵赢。
这一次又来挑战林辅成了。
“不是,这林辅成又迟到了?!”朱翊钧看了看时辰,这聚谈迟迟没有开始,朱翊钧看到了高攀龙,却没看到林辅成,就知道这厮老毛病又犯了。
明知道皇帝闲暇无事一定会过来看看,结果又迟到!
“抱歉诸位,路上遇到了一位好友,就多说了几句,诸位海涵海涵。”林辅成着急忙慌的跑了进来,急得满头是汗,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人名叫李廷机,乃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
李廷机是万历十年顺天府乡试第一,万历十一年会试第一,差一点就三元及第了,可惜没拿到状元,殿试算学发挥不好,考了个二甲第六名,被皇帝紧急调到了南衙接替了林烃,成为了南京理工大学堂的祭酒。
南京国子监已经被取缔,原地改建,成为了南京理工大学堂。
李廷机考中了格物院格物博士,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仕途,进了格物院就和仕途绝缘了。
林辅成和李廷机因为《保定府游记》相识,认识已经数年之久,这次路上遇到了,这话匣子一开,林辅成就迟到了。
李廷机看到了二楼凭栏处的皇帝,起初有些疑惑,定睛一看,大惊失色!他见过皇帝数次,自然认识陛下。
而且陛下很好认,一身的腱子肉,坐在那儿就看起来格外的雄壮,但浑身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那是黄公子。”林辅成笑着说道:“我们光德书坊的大东家。”
逍遥逸闻这本杂报的大东家有两个,一个是黄公子,一个是王公子,林辅成对着皇帝拜了一下,算是见礼了。
陛下不是很在乎虚礼,有些人三呼万岁,但浑身反骨,有些人是真的忠君事。
“高攀龙,听说你又落榜了?”林辅成一看自己的对手,先戳了下高攀龙的心窝子。
高攀龙今年去北衙参加了会试,不出意外,再次落榜。
这不是皇帝刻意为之,划掉了高攀龙的名字,是万历十七年科举是皇帝亲自出的题,高攀龙答得乱七八糟,最终落选了。
“你。”高攀龙最恨人说这落榜事儿,结果林辅成一见面就是这么一句,读书人吵架,虽然不骂娘,但句句都是奔着杀人去的。
“这读书人骂的就是脏啊。”朱翊钧一看这士大夫扯头发就乐,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我自然会潜心治学,下次必然高中,就不劳林大师费心了,倒是我听说林大师在南洋纳了三房小妾,还被海寇给抢走了两个?”高攀龙脑筋转的很快,没有过多纠缠,而是骂了回去。
“谣言罢了,我下南洋,只有婢女一人随行,不是谁都跟畜生一样,到哪里就那点下三滥的事儿,高公子的风流韵事,我在南洋都听说了,上个月新娶了第九房?”林辅成并不恼怒,而是怼了回去。
高攀龙是势要豪右之家,别说第九房,就是第九十房也娶得起。
“胡说,那是,那是家人!”高攀龙涨红了脸,林辅成说的都是事实,高攀龙说的都是谣言。
林辅成指着高攀龙,对着李廷机哈哈大笑的说道:“哈哈哈!家人,四年未见,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没变。”
这一句话,直接让在场的士大夫们都笑了起来,高攀龙面色通红,聚谈讲道理讲不过,现在连骂街都骂不过了。
“不要东拉西扯了!”高攀龙一甩袖子说道:“今天要说的是马三强案。”
林辅成立刻回答道:“我支持朝廷的处置,杂报我都看过了,你们曲解夫子和孟子的话,二圣已经作古千年,还不肯放过夫子和孟子吗?夫子和孟子教你们漠视人间困厄之民了?”
林辅成今天跟吃了枪药一样,一登台,就是攻击性直接拉满,因为这个高攀龙就是把马三强案贵归罪到穷民苦力天生道德败坏,小人德草的笔正。
而且他还是绝对自由派,鼓噪阿片自由的那种人。
真的按照高攀龙的主张,这自由二字,很快就会散发着恶臭,被大多数人所抛弃。
所以林辅成的话,就越发的不客气了起来。
高攀龙站了起来,他端着手说道:“这穷民苦力,不读书便不明理,遇到事情就只知道暴起杀人,我说错了一点了吗?”
“陛下圣德昭彰,推行丁亥学制,行亘古未有之教化之功,人之初性本善,可这世间有太多的污浊,磨灭了这本性之善。”
“此案,马三强稍待时日,上海县衙门、松江府衙门,自然给他一个公道,而不是现在得了个罪身,去了南洋,再不能回来腹地。”
“陛下就在南衙,马三强灭门惨案发生,陛下岂能容忍刘家?且不说兖州孔府陈大壮得了公允,朝阳门外悬挂六百二十二家势要皮骨,陛下未曾宽恕一家。”
朱翊钧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这个高攀龙终于是走上了一条邪路,扛着忠君体国事主上威富之权的大旗,在封建帝制之下,进行道德绑架。
“这高攀龙没有恭顺之心。”连久居深宫的王夭灼听完这等话,立刻就反应起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圣上圣德,要小心。
有些人就是这样,把陛下圣训挂在嘴边,但从来没把圣训放在心里过,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做事又一套,生活在套子里的人,一层又一层。
这类人就是最典型的反装忠,王夭灼统管六宫,也见过这样的宦官、宫婢。
“胡扯,《礼记·檀弓》之诫:苛政猛于虎也!尔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就知道向下推罪,以经术饰吏事,我来问你,马三强案里,刘友嘉做了什么?”林辅成看着高攀龙越发厌恶了起来。
上一次高攀龙可是说要放内帑兼济天下,现在装忠诚?
晚了!
“刘友嘉是刘友嘉,他自己蠢,一点点银子都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搭上性命,是自己活该。”高攀龙立刻来了一刀正义切割,直接划清界限,富养德行,肉食者之间,又不全都是道德败坏之徒。
林辅成脸上带着寒意,继续问道:“那万历九年的操戈索契呢?前年宁都、瑞金、宁化三县佃户攻破州县呢?”
“《请定工伤赔偿条例以安民生疏》过议推行,松江府查出类似案件,三百二十四起,真的只是刘友嘉个人行径吗?”
“换句话问,马三强案是一个必然,还是偶发案件呢?是穷民苦力心里的怨、心里的恨堆积如山,最终导致如此恶性的案件爆发,还是马三强不读书不明理,不修德,铤而走险呢?”
林辅成发现,高攀龙非常善辩,他的观点逻辑是十分缜密的,今天这场聚谈,不是那么好赢。
高攀龙将阶级矛盾异化为了劳资矛盾。
“自然是偶然。”高攀龙回答了之后,沉默了很久,才深吸了口气说道:“这人间的恶,数不胜数,类似的冤案,无穷无尽,自古以来,什么时候,穷民苦力得到过公义二字?”
“不是偶然是什么?大明国祚两百年,此类的事儿,又有多少呢?”
“林大师,不是凭姚光启、王谦这一两个君子,就能澄清玉宇,平定天下冤狱了,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百个、千个,也休想把这浑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水清!”
“世道本就是如此,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亦是如此。”
朱翊钧看着高攀龙,面色有些同情,对着王夭灼笑着说道:“丫头,你看他,他其实就是笃定了,大明可以千秋万代,信心比朕还足呢,觉得秩序可以保着他,保着他们家永远欺压穷民苦力。”
“朕都不知道大明哪天就亡了,他倒好,觉得世道会一直这么下去。”
“不过他有句话是对的,读书少确实不太行,他但凡是把矛盾说,阶级论看完,就不会这样以为了。”
朱翊钧想到了一个人,徐霞客,这个一生都在游山玩水的士大夫,在他死后四年,家族二十六口,满门死于穷民苦力之手,江南奴变如火如荼。
真当大明可以长长久久,永世不灭?
“夫君,若是信了这等小人言语,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王夭灼可不想陛下突然失去了雄心壮志,把精力放到后宫来。
她的夫君是弘毅士人,是伟丈夫,是社稷主。
朱翊钧摇头说道:“他的这些话,朕听过很多次。”
“那些崇高的理想,那些坚定的意志,那些高洁的人格,最终都会被卑鄙者所窃取、抹去、代替;在人性本恶的面前,任何崇高,都显得那么微小,如同长夜里的萤火,扑朔迷离。”
“若是咱连这都想不明白,还当什么皇帝?”
奋斗的意义就在于在历史长河里留下那么一把火炬,哪怕极其微弱。
林辅成也是一脸的同情,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人,高攀龙这样的人,他见了很多很多,林辅成清楚他为什么会这样想,矛盾说阶级论是一句没读过。
“我明白了,你是在等黄巢吧?”林辅成眼睛珠子一转,灵机一动回了一句。
“你!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高攀龙直接破防了,指着林辅成连挥了三下衣袖,脸色红成了猪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