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太后下诏,命开封府计口量丁,授给汴京贫民米炭的当天,也就是元祐二年十二月癸未(初五)。
权知开封府钱勰就上书言:本府奉牒敕,准圣旨,检校在京诸厢贫民,计丁量口,日给米、炭。
府中庶务繁多,乞自今日起,许开封府自判官以下,分领汴京内外城诸厢,以督计丁量口事,以御史监其责,有懈怠者具表以闻。
从之。
钱勰虽然是个马屁精。
但论起庶政,确实是把好手,知道在这个时候,想要管住汴京城那些可能伸向贫民的爪子。
就只能用这个办法——派人下到闾里,以推官、判官、左右都巡检并司录司诸官,分管汴京内外诸厢,各自划定责任区,领导各厢的计丁量口,按日分配米炭的事情。
此谓民主治吏不治民,乃是从秦代就开始有的法度。
只是,历代以来能做到的王朝,一般都只有开国之初的那十来年。
随后就因为基层失能而使中枢逐渐失去对基层的掌控,所谓吏治,渐渐崩塌,最终沦为一句空话。
但如今的大宋却是个畸形王朝。
这个畸形王朝的旁的地方,可能问题一大堆,弊病无数。
偏偏基层治理和控制,却是历代最强!
不独是因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国策,成功的笼络住了天下士大夫。
使得中枢威权,可行于地方。
无论是王安石变法,还是如今的元祐更化,各种法令调整。
都是中枢一声令下,基层就会执行——虽然有过这样那样的龃龉,也有过各种推诿、抗拒和使绊。
但,到底是执行了的。
只是力度、程度不同。
也不独是因为,赵煦之前的赵官家们,本着可持续竭泽而渔的心态,将这大宋天下州郡的山泽盐池、丝帛茶铁等赚钱门路通过监司牢牢控在自家手中,又用买扑之法,与地方豪族勾连,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于是,竟稀奇古怪的在这中古时代,实现了对矿藏与主要资源的国家垄断。
无论是在西北,还是在东南。
几乎所有矿藏、食盐、丝帛等产业,都是赵官家的(当然,大部分都买扑给了地方豪强,赵官家们只是坐地抽成)。
此外,大宋天下最大的地主,也是赵官家——天下在册垦田七百二十万顷,而属于赵官家的官田,就至少有三十二万顷!
各地监司,以及遍布天下州郡的官田。
使得赵官家们,拥有了介入地方经济的抓手。
这就使得哪怕在偏远军州,赵官家的旨意和命令,也不像其他王朝中后期那般,软弱无力。
反而有着强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
更是因为,这大宋的城市,特别是汴京城,已经完全进入了工商为主的经济模式。
汴京百万居民,几乎都已经完全脱离了农业,完全依靠手工业、服务业和工商业维生。
所以,即使是在这中古的封建社会,最起码在汴京城内,官府的基层治理能力,异常的强大,甚至可以说在封建王朝里,属于强的有些过分的那种。
这是因为新兴的手工业、工商业的发展、壮大,使得汴京人特别热衷于打官司——无论是兄弟争产,还是夫妻和离,又或者民间的商业纠纷。
汴京人在调解不成后,都会将之诉诸于司法。
这倒逼着开封府,不得不跟上时代的发展趋势。
于是,大宋的开封府,竟维持着一整套,从上到下,渗透进基层闾里,掌握着全城百姓的各种详细数据的官僚系统。
这就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赵煦在即位后,搞的吏员公考,又进一步强化了开封府的执行能力。
三年来,累计通过公考,补充进开封府的两千多名吏员,都是知识分子——最起码,也是通读了五经,读写没有障碍,掌握一定行政与律法知识的文人。
进了体制后,又因为赵煦的喜好。
他们人均都会打算盘,拥有基本的数学能力。
于是,钱勰提出的办法,有了落实的基础。
而且,执行起来效率非常高。
短短两天,就将汴京内外城并城外九厢十三坊,共计十七厢一百三十五坊的贫民给统计了出来。
赵煦见了钱勰上报的数字,也是惊讶起来:“竟有三万余人?”
“怎会这么多?!”他问着来到面前,面奏的钱勰。
须知都堂定下来的贫民标准可是很高的——须得或是在京中无有住宅,只能露宿街头之人;或是年六十以上,无儿无女,别无依靠之老人;或是无父无母,年十四之下之孤儿。
而众所周知,如今京中孤儿,基本都得到了妥善的收教。
开封府会将出现在其视野内的所有孤儿,都送去当报童。
所以,其实也就是前两类人需要赈济和救助。
钱勰苦笑一声,拜道:“奏知陛下,这三万余人,八成以上,皆是近年来,从各地州郡逃难入京之难民……”
赵煦顿时哑然。
大宋朝就是这样的。
地方遭了灾,灾民就往城市跑求活。
而汴京城,一般都是灾民们逃难的首选。
所以在过去,大宋朝对于地方州郡的难民入京是严防死守的。
轻易不肯叫难民入京。
哪怕进了京,也不肯叫他们轻易入城。
但从元祐元年开始,事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在赵煦的遥控下,开封府对于地方州郡逃难的百姓进京,开始持不鼓励不反对的态度。
各个隘口、渡口和关卡,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基本上难民们多说几句好话,再塞点钱,官吏们就会抬上一手。
今年开始,这个趋势就更明显了。
谁叫赵煦要发展工商业呢!
而汴京城的工价太高了!
堆垛场里,一个抗包的苦力,一天工钱都开到了一百二十钱以上!
若是有些技术的木匠、铁匠等技术工种,更是须得包吃包住,每个月还得给五贯的工钱。
这么高的工资,怎么发展工商业?
偏京爷们还不知足!
随着汴京工商业兴盛,他们居然想涨工钱?
这赵煦能忍吗?
不能忍啊!
果断开门,给京西、京东、淮南等路的灾民入京提供便利。
要不是忌惮汴京城的粮食供给能力。
去年淮南大旱,赵煦就可能下诏,让灾民进京就食了。
“原来如此!”赵煦看向钱勰,问道:“那依钱府尹之见,这许多的贫民,该如何处置?”
钱勰伏地拜道:“臣愚钝,恭请德音下降!”
赵煦瞧着他,笑了笑,道:“这样……且先按照每人每日三十文,供给米、盐及煤炭……”
“并将相关居无定所之人,安排到京中废弃军营之内居住……”
“同时,朕出封桩库钱一万贯予开封府,开封府以此钱,雇京中木匠、铁匠、泥瓦匠、竹匠以及织工、漆工等……”
“至诸安置之地,招募青壮为学徒,以半年为期,命诸匠授给其技艺……诸匠人每招募一名学徒,则赏钱五贯!”
“且每隔半年,开封府当考校一次诸匠人所招学徒……每有一人合格,再赏钱五贯!”
“此外,开封府还当制定条贯,名列诸匠人所授学徒合格人数之赏格!”
“譬如说,招募一人、五人、十人、二十人、五十人,给不同赏格……”
“有合格者一人、五人、十人、二十人、五十人者,又给不同赏格!”
这就是学的现代网游里的首冲、十连抽、一百抽奖励了。
赵煦在现代的时候,甚至听人说起过,大洋彼岸的灯塔,将类似的模式引入了卖血的体系里。
第一次卖血,奖励多少多少……十连卖又有里程碑奖励……累计卖血达到某个数量,还有奖励……
想了想,赵煦觉得光是物质奖励,可能还无法激发工匠们的参与热情与积极性,便对钱勰道:“为激励匠人,朕觉得或许可再定一个学徒合格满百人,赐给官身,并由开封府嘉奖之条贯!”
“若有人能能教出合格学徒五百人以上,则由权知开封府,亲题其家宅匾额,以彰其功,并许将其名讳,上奏于朕之前!”
“钱府尹以为如何?”赵煦看向都已经听懵了的钱勰问道。
钱勰咽了咽口水。
他还能怎么办?
反对吗?
不可能的!
因为这位陛下,即位以来,所做的决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失败过。
他一直在赢!
尤其是在经济方面,他所做的决策,最后都被事实证明了可行。
既然如此,他就只能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善!”赵煦抚掌:“钱府尹回去后,尽快拿出相关条贯,上奏于朕前!”
“诺!”
至于那些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
赵煦没说,钱勰也没有提。
因为,照顾这些人,本来就是赵官家和开封府的本份。
倒不是说赵官家们忽然变善了,一下子就孔夫子附体,全身都被仁义忠恕所灌满了。
而是这个事情有利可图——
这些老人死后,其财产统统都是赵官家的!
不然,你以为,这汴京店宅务那数千个邸店以及成百上千的商铺是怎么来的?
店宅务所拥有的房产,至少有三成,都是户绝财产。
所以,赵煦在雇佣工匠,给难民中的青壮提供一个职业教育的机会,也不是在单纯的做好事。
既是他在现代留学,知道产业工人的教育和培养,是重中之重!
大宋手工业,想要更进一步,就离不开大量技术工人的供给!
同时,这些青壮,得了他的恩惠,成了学徒。
自然是要签契书的。
学成之后,他们去什么地方工作,自然是赵官家说了算。
这样,赵官家就可以客串一把劳务派遣……恩,如今应该叫牙人。
而牙人可是能两头吃的。
便连剩下的难民,赵煦也不会叫他们白白占了自己的便宜——明年开春后,可以介绍他们到城外的工地以及城内的堆垛场去抗包。
妇女则可以去纺织工坊或者去当厨娘、婢女、洒扫的健妇。
如此一来,汴京工价,自然是涨不起来的——你不干?
有的是人干!
钱勰在宫中对奏的时候。
汴京城的新宋门以东二十里,积雪还未清扫干净的官道上,却走来了一队仪仗。
数不清的仪牌高举,更有一柄清凉伞,立在队伍中。
顿时,引起了在这官道一侧的驿站中的官吏们的瞩目。
“也不知是那位宰执回京?”
有人眺望官道上的仪牌,努力的辨认着上面的文字。
然后他念出了上面的文字。
“观文殿大学士……”
“福建观察使……”
“判泉州军州事!”
“提举泉州市舶司!”
“特进、守司空……润国公!”
“蔡!”
“是前宰相蔡相公回朝了!”那人惊呼出声。
哪怕他守在这新宋门前的驿站,见惯了各种大人物。
但对于润国公蔡确这位前宰相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的。
无它!
当代大臣,能如润国公般,得当今天子幸爱、亲近的也是屈指可数。
没办法!
蔡确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个得天子特旨,出判桑梓,牧狩一方的前宰相。
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蔡确的圣眷,跻身于晏元献公、韩忠献公等先朝名臣之侧。
更不要说,这位前宰相在福建一任就是几近两年。
这两年中,每逢节庆、蔡确生辰、其母、妻生辰。
宫中天使,都会前往蔡府宣诏庆贺并赏赐诸多御物。
更夸张的是今年四月份,这位前宰相的妾室在泉州给其生了个儿子。
本来,这只是小事。
但消息传到京中,天子下诏,恩荫其为太庙斋郎。
人家刚刚出生,眼睛都没有睁开,甚至可能连乳名都还没有。
就已经吃上了赵官家的俸禄!
其起点就是无数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位。
于是,京中内外,纷纷感慨这位前宰相的圣眷之浓,世所罕见。
便连他们这些守驿站的苦哈哈,在闲暇的时候,也都感慨过。
如今,见着这传说中的人物回京,自然都是诚惶诚恐。
驿站的官员,连忙带着驿站上下的人出去迎接。
然而,他才刚刚出门,便看到了在驿站的对面,专门给在京官员们准备的官亭里,也走出了数十人。
皆是身传棉衣,戴着厚厚的棉幞头。
为首的一人,更是直接迎向那走来的仪仗,跪到了路边。
而那清凉伞下的马车,掀开了车帘。
身穿紫袍,戴着展脚幞头的宰相,手拿着熏炉,微笑着看向了那跪在路边的年轻人。
“谓儿请起吧!”
他的眼睛,从蔡谓身上扫过,然后看向了蔡谓身后的众人。
既有他的姻亲之子,也有他的友人之子,更有他的同僚之子。
甚至还有着昔日政敌的子侄。
所有人看向他,一双双眼睛,泛着各种各样的神色,然后像商量好了一样集体拱手而拜:“晚辈等拜见蔡相公!”
蔡确平静的看着这些人,说道:“诸位贤侄冒雪亲来此地相迎,实在是让吾感动!”
但他的眼睛,却已投向了远方那巍峨的汴京城。
在他心中,有着澎湃的情绪,正在萦绕。
于是,他轻声吟道:“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此,南仲讨伐猃狁归途时的心声。
也是他如今的心声。
去国两年,经略福建,主持市舶司建设,推行官家之策,招徕远方商贾,鼓励福建海商出海。
凡此种种,皆是从无到有,筚路蓝缕。
只有他知道,他费了多少心思?又花了多少心血!?
但他乐在其中!
不止是因为,他在福建,是为桑梓父老谋福利,是给他的家族与子孙留遗泽。
更是因为,他是在报效君父的深恩。
一如南仲为了报效宣王之恩,不为寒暑,不避风霜,甘冒奇险,远征异域。
而他也和南仲一般,凯旋而归!
翌日史书之上,必有他蔡确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