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三年的连绵雨雪,一直持续着,好像没有停歇的意思。
没有办法,宰执们只好继续出招。
先是奏请,权停今年春季汴京诸宫室。
向太后自然是从善如流,下诏罢今年皇城后苑两宫奉圣殿,以俟天晴。
并罢城外金明池、琼林苑等修葺。
其实不停也不行。
天天不是下雪就是雨夹雪。
工人们根本无法开工!
当然,作为一个把维稳天赋点满的王朝。
赵宋王朝和其他王朝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工程可以停,但工人的基本薪水和粮食供给不会停。
所以,向太后随后就下诏命有司,按日计口,供给有关工程的工匠基本口粮、工钱。
以每人每日米一升,钱三十文的标准供给,持续到重新开工。
这自然不是因为赵官家们心善。
而是因为曾经吃过这方面的亏!
所以,赵煦也在随后下诏,以雪寒的名义,发给在京禁军赏赐。
标准一如民夫——每人每日米一升,钱三十文,持续到放晴。
另赐诸军士家眷,每人每日十文,七岁以下幼童倍之。
并按户日赐煤球五个。
这是因为,在京禁军,除了御龙第一将外,主业根本不是当兵,而是打灰!
不打灰的话,就靠那点军饷和赏钱,这些人连自己都养不活!
更不要提家小了。
当军人养不活自己的时候,自然的,就会出现一个事情——手执利器,杀心自起!
当然,仅仅是这样还是不够的。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朝廷继续推出政策。
正月辛未(23),以久寒,诏诸路经略司,凡因配军或所得逃军,应配送者,随所断或所过州权停,京外以三月为期,京师以四月为期。
意思就是,本该流放的犯人或被判处劳役的逃亡军人,就不要继续押送了,就地停留,听由当地官府安排。
当然,这些人也不能白吃白喝。
当地官府有权让他们服劳役。
这多少是一种对罪犯的人权关爱了。
毕竟,这么冷的天,官府若强行继续押送罪犯上路,十个里怕是只能活一个。
隔日,壬申(24)。
右相蒲宗孟,上奏乞定元祐三年科举之吉日。
从之,诏礼部择吉日以奏。
这就要拿科举出来,冲一冲京中连绵雨雪天气,在人心中所制造的怨气了。
礼部旋即上奏了几个吉利日子,向太后在问过赵煦后,母子两人最终决定用抓阄的办法来选定吉日,而最终确定的吉日是——三月丁巳日(初十)。
旋即,就下诏给都堂,命都堂张榜公布。
第二天,赵煦再次下诏,以户部尚书、龙图阁待制章衡知贡举,吏部侍郎王子韶、给事中范百禄权知贡举。
这三人接到诏书,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就递了札子,请求入宫面圣。
这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因为,这科举虽说是不论背景,不讲关系,全凭文章说话。
但是呢,皇帝本人的意见、倾向和癖好,也是重中之重!
毕竟,你不能在科举中录取那些皇帝不喜欢的人!
比如说,大宋科举史上最大倒霉蛋——柳永!
这位的才华,难道考不上一个进士?
但他就是屡试屡第,蹉跎了数十年,到景佑元年才终于考中进士。
为嘛?
皇帝不喜欢他,厌弃他!
所以,没有任何人敢录取他!
而其最后能中进士,纯粹是因为他的名声太大了。
再压的话,天下舆论都要有意见,对赵官家而言,面子上也挂不住,会被人议论的。
即使如此,柳永释褐之后的仕途,也是极为坎坷。
到了晚年,才因为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的缘故,得到改官的机会。
不然,这位柳七郎柳三变,哪里能有柳屯田的雅称?
同样遭遇的,还有晏几道。
晏几道的文章才华,天下皆知。
但他终生没有功名,也不能考上功名!
至今为止,他唯一的那个官身,还是元丰三年奉旨给赵煦的父皇写词才赏的。
当然!
晏几道是远远不如柳永的。
因为柳永真的有才干!
也确实能弯下腰去,参与基层治理。
晏几道呢?
赵煦最新得知的消息是——他在登州,夜夜做新郎!
没办法!
登州如今,可谓是群星闪烁。
苏轼、晏几道、李恪非、张舜民,还有马上要进京到御史台里当监察御史里行的秦观。
真.仙人之兮列如麻!
而这些人,除了李恪非外,个个都是风流才子。
所以,招蜂引蝶,在所难免。
赵煦听说,现在不止汴京的名妓,巴巴的去登州千里送。
更有扬州、苏州、杭州的名妓,自带干粮,赶赴登州。
据探事司报告——皆以能与苏、晏等公风流为傲。
而这些名妓,大都都没有机会接触到苏轼。
于是,晏几道就成了香饽饽。
被无数人争抢!
赵煦知道后,也是摇头叹息。
但,这种事情,对于在现代留过学的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因为,现代人追星,有比这更夸张的。
各种圈子里的各种果儿,层出不穷,赵煦早就见怪不怪了。
何况,这些名妓都是有目的性的——她们都是去抬身价的。
毕竟,一个妓女,再怎么漂亮,身价也是有限。
可若此女,曾是晏几道的红颜知己呢?
这身价自然蹭蹭的涨!
扯远了。
回到如今,赵煦在接到了章衡等人的面圣札子后,就批复了同意,并命通见司安排陛见时间和班次。
一个时辰后,通见司方面,送来了排好的陛见时间。
很恰巧,来送文书的是张叔夜。
赵煦命童贯接过张叔夜送来的文书,便对他问道:“张卿在通见司可还习惯?”
张叔夜,还是有些怯场的,他低着头禀报:“承蒙陛下关爱,臣在通见司中,并无不惯之处!”
“这就好!”赵煦伸手接过童贯呈上来的报告,扫了一眼上面安排的时间——正月甲戌巳正(二十六号上午九点整)。
便在上面批了个可,然后命童贯送还给张叔夜,以便其归档。
张叔夜毕恭毕敬的接过来,顿首再拜,就欲拜辞。
赵煦却叫住了他:“张爱卿回京以来,可曾去看望过秦张氏?”
张叔夜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赵煦说的是那位被他的堂兄张吉霸占了嫁妆的堂姐。
他当即答道:“奏知陛下,臣回京后,曾遣人登府拜谒,奈何家姐不肯相见……”
赵煦也不意外,毕竟,那位秦张氏可是被张家坑惨了。
亲哥哥甚至曾打算将之嫁给一个汴京富商!
也亏得她机灵,听到风声后,就直接通知了与她婚约的夫家。
而夫家人也不是怂货,直接拿着婚书上门提亲。
同时,秦张氏自己在家中,趁着人多的时候,以死相逼。
这才使其免于给人为妾的厄运。
但,亲哥哥却因此嫉恨于她,扣着嫁妆死活不给。
秦张氏上告无门,只能死心。
最终还是张吉带头抗税,惹了赵官家的眉头,被机械降神,当成典型处置,送去了沙门岛。
估计现在人已经没了(沙门岛重刺配犯,曾创下过半年死亡率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记录!)
而事后查明,那张吉想将秦张氏嫁给富商为妾,其实是在开始就打着,吞没其嫁妆的主意——一旦嫁给他人为妾,生死就不由自主了!
那商贾玩腻之后,可以随便转卖!(妾是财产,北宋有着雇佣妾室的制度——这样的妾,就属于雇工了,生了儿子或者达到期限后,是可以继续回去夫家的。很多没有子嗣的人,都会选择这个方法,延续后代,王安石的妻子就给他雇过一个这样的妾,但被王安石还了回去,如此一来,雇佣妾就相当于一种投资了,有些人会娶很多妾室,然后把这些可怜人卖出去当生育工具进行压榨)
这样的话,张吉就能双赢。
吞没妹妹嫁妆赢一次,收富商彩礼再赢一次!
至于你要问,他这样做就不怕被人指斥?
呵呵!
在一切向钱看的大宋社会,这样的事情,是司空见惯的。
君不见,宗室为了钱,光明正大的把女儿明码标价嫁商贾?
而在民间,那些父母死后所留下的幼子、幼女,更是普遍出现大量夭折的情况。
十个被兄嫂照顾的幼子、幼女,能有一个活到成年,就算不错了!
所以,汴京城的司录司的托孤生意才会那般火爆——哪怕过去,司录司的官吏,是出了名的黑,也依旧有无数人,会选择将财产托管给司录司。
因为司录司的官吏为了钱,不会故意去折磨、虐待孤儿。
不然若孤儿死了,其父母所留下的遗产,就要充公。
到时候,若钱不见了,上面就要查。
但,这些孤儿只要能活到成年,那,这些财产就得归还给对方。
而那时候,归还多少?
就是官吏们上下两张嘴巴一碰的事情了。
至于如今,司录司的生意更是空前火爆。
都快干成了中古的信托产业了!
就连不是汴京居民的府界富商、地主,现在都会选择在临终前,将应给幼子、幼女的财产,交到司录司,立下契书,让司录司托管这些财产。
没办法!
谁叫如今的宫里面,就坐着一个对这种事情极度敏感,特别容易炸毛的官家和太后。
于是开封府,把和孤儿、托孤相关的事情,直接拔高到政治高度。
无论是过去的蔡京,还是现在的钱勰,以及其他开封府的主要官员,对司录司里托管的孤儿财产,都是高度警惕。
甚至直接派自家的子侄,日夜盯着。
就怕出了问题,闹出大新闻,连累他们自己的乌纱帽。
于是,司录司的孤儿财产保全率,直线上升。
信誉就这样立起来了!
说回秦张氏,其在事后知道,自己的亲哥哥,对自己的图谋。
而整个张家,都没有人帮她出头后。
她自然是彻底心寒,完全死心!
与张家是完全割席了。
根据探事司报告,秦张氏如今也就每年节庆和父母忌日,会到张家祖坟里上香祭拜外,断绝了和其他张家人的所有联系。
而赵煦关注此事,一半是为了树典型,一半是为了张叔夜。
这是他特意给张叔夜留下的。
一个光明正大的继承张耆政治遗产的资格。
所以,赵煦抿了抿嘴唇,就道:“令姐是个可怜人……朕亦很是同情!”
“张荣僖公(张耆谥荣僖),乃是真庙近臣,章献明肃与仁庙,亦皆赖以为长城的忠臣!”
“奈何家门不幸,罪臣吉不修仁义,忘圣人教诲,朕不得已,只能为荣僖公清理门户!”
“及至后来,更出了逆子张诚一,悖逆人伦之事……”
“朕也是很伤心啊!”
“好在,荣僖公余荫未灭,有爱卿这样的贤臣,可继门楣!”
张叔夜连忙顿首拜道:“陛下缪赞,臣不敢当!”
赵煦微笑着摆手道:“卿在兰州的所作所为,朕是知道的!”
“知兰州王浩还有朕的两位国亲,都和朕说过爱卿勤奋好学,忠心职守,虽蒙冤屈,亦不折不挠的事情!”
这是事实!
当然了,赵煦其实只是让兰州方面,关注一下张叔夜,并没有其他指示。
但旨意到了兰州,兰州方面就开始了对类似事情的常规操作——也就是PUA。
而张叔夜,完美的通过了兰州地方的PUA,在被故意的冷落、区别对待后,依旧是毫无怨言。
张叔夜听着,拜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为陛下臣,自当忠心陛下!”
“善!”赵煦满意的点头,然后道:“张卿这几日,抽个时间,再登门去拜见一下令姐吧!”
“终究是亲人!”
“也终究皆荣僖公子孙!”
“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张叔夜听到这里,忍不住的激动起来,恭恭敬敬的顿首拜道:“唯!”
“臣谨奉德音,不敢有违!”
他当然听得出来官家的潜台词——朕,已经认定了,爱卿才是荣僖公的真正继承人、家主!
而振兴门楣,光宗耀祖,是他所无法拒绝的。
“善!”赵煦点头:“卿且去忙吧!”
兴灭国,继绝室,举余逸,天下之民归心焉。
这是孔子对君主提出的道德要求,千年来,不管信不信,皇帝们表面上都要做做样子。
对赵煦而言,他也确实需要,把张叔夜扶起来,向其他勋贵家族表明态度——朕,是愿意与大家共富贵的!
看吧!
张吉、张诚一混账至此!
可朕还是没有断绝徐国公的门楣!
反而费尽心思的,从徐国公后人中,选择了一个英才,对其进行培养、拔擢。
所以,该怎么选,诸公应该知道了吧?
这也是,唯一能在大宋这样的畸形王朝中,进行改革的办法。
必须先团结统治集团中的大部分人。
至少要让他们相信,皇帝的改革,不会损害他们的切身利益。
只有这样,才能减少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对。
为改革赢得时间与空间。
当然,赵煦知道,这样做其实后患很严重。
因为,改革不彻底,旧的利益集团必然得到大量的保存。
他们在未来,将成为掣肘继续改革的障碍,变成一个个寄生在国家肉体之上的肿瘤。
只有进行彻底的革命,用血与火来清洗、铲除这些肿瘤,这个国家才能继续向前。
就如,黄巢当年把门阀世家们杀个干干净净,才有的大宋科举兴盛。
可赵煦管不了这么多。
他现在,要解决的是存亡问题。
所以,只能和这些人妥协。
况且……
他是一个封建帝王。
屁股是坐在勋贵集团这边的。
他本身也没有彻底改革的动力——没有人会自己革自己的命!
所以……
就只能依靠子孙后代的智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