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分成单独的乐句小节,在钢琴上弹了几小段,让顾为经尝试配合。
顾为经竖着耳朵聆听,在这个过程里,插入自己的琴键。
弹完之后。
女人收回手臂,转过头来瞅着他看。
“这算什么?”安娜询问道。
顾为经迷茫的眨巴着眼睛。
“是你说,Do、La、Mi、Re……铛、铛、铛,Do、La、Mi、Re……”年轻人哼哼着乐曲。
“我让你弹琴,可没有让你嘴巴里也一起铛,铛,铛。”伊莲娜小姐锐评道:“我们是四手联弹,好吧,三手联弹,但不是口技表演。”
旁边长椅上看着夕阳的钢琴师注意到这里的一幕,直接被逗乐了。
“你弹的快了,时间也没给够……”
“哦,哦,哦。”
“按琴键的时候要大胆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钢琴它不会吃人,OK?”
“哦,哦,哦。”
“还有,你可以坐过来一点,我也不吃。”伊莲娜小姐看着顾为经小画家被批评的模样,轻轻一笑。
两个人一起坐在这只琴凳上,一遍又一遍的练习了下去。
太阳沿着艺术桥的右岸,逐渐的落入塞纳河的下游,逐渐消逝在远方的西侧的卢浮宫的建筑之中。
来巴黎的第一天,顾为经和伊莲娜小姐主要是在散步。他们避开了几个听说治安环境不太好的街区,沿着塞纳河边的步道走着,经过了卢浮宫门前,没有真的走进这座无比著名的博物馆参观。
同样。
经过门前,又不进入的不止有卢浮宫。
顾为经曾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与自己相反,他的父亲分外厌恶绘画,认为这是一场充满资本市场炒作的游戏。既然都是金融市场的游戏,与其玩绘画,不如去干银行。
他早早的就定下了人生目标。
一有机会,就抛下家中的一切,跑去巴黎干柜员去了。顾为经依稀能记得,父亲所工作的那家银行的名字。今天他们经过的数家银行其中之一。他们两个人在那家银行黑色的台阶前经过时,顾为经的身体里一瞬间泛起一股欲望。
转过身。
让安娜稍作等待。
沿着石阶走上去,经过旋转的玻璃门,在那座银行里,某个柜台后将会有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人低着头整理着文件,随口问他:“BonjourMonsieur(先生,您好。)”
顾为经则会不说话,考虑着是否应该叫他父亲。
“你有什么事情想要说么?”
安娜手指搭在钢琴的琴键上。
顾为经沉默不语。
“巴尔扎克,曾经有一次,情绪崩溃的跟韩斯卡夫人女男爵大喊大叫——”
顾为经开口。
“希望他们不是因为应该把马车停在哪里,吵的架。”女人说道。
顾为经笑笑。
安娜不会像曹轩一样,给他布置课堂作业,但她总是会在钢琴边壁橱边摆放一册书,顾为经大约从头到尾翻过一遍后,就会将那册书放在钢琴上。
过不了太多时间,壁橱里的书就会更换。
依靠着无声的默契,过去一年里,顾为经就是这样翻完了以塞亚·伯林的《浪漫主义的根源》,一册极薄的德英对照的歌德诗集。
以及两部写作者和被写作者几乎同样出名的传记。
雨果的《威廉·莎士比亚》,以及茨威格的《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和韩斯卡夫人度过了晴晴雨雨的十八年时光,各式的争吵与磨合不计其数,顾为经大多看过也就看过了,唯独之间有一幕——
巴尔扎克。
这个面色红润,魁梧,微微发胖的中年文豪几乎崩溃了,他朝着韩斯卡夫人喊叫,嘶吼,亦或者哭泣。
“您真该知道,我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魔鬼,妖女。她让我都经历些什么。我的妹妹多丽丝以及我的祖母的人生全都毁灭在她的手中。她恨我!她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恨我!我还没有出生,她便已经那么的恨我——”
“她没有在我的童年时代,带给我任何的温情。她像打发一个拖油瓶一样,把我打发得远远的。把我扔进监狱一样的寄宿学校,然后去另一座城市。”
“这是一个孩子敏感心灵无法愈合的伤口。我的母亲是我一生中所有灾难的原因。”
顾为经当时正躺在沙发上翻着书本。
这段话对他来说,产生了着魔一般的吸引力。他反复的看了又看,读了一遍,两遍,三遍。大文豪的话语几乎要从手里的纸张书页里喷涌出来,就轰然响彻在他的耳边。
它带给了顾为经,近乎于窒息般的压抑,以及……撕裂般的快感。
巴尔扎克向着韩斯卡女男爵痛斥母亲,这个理所应当最亲的亲人,在他成长阶段的默不作为,以及默不关心。他并非孤儿,却只有老祖母陪伴。
而这,塑造了巴尔扎克性格里的敏感特质。
书中的巴尔扎克在嘶吼。
书外的顾为经几乎要落下泪来。
此刻,就在巴黎,就在巴尔扎克写下那句话的城市,在顾为经和他的父亲也许在不久之前才刚刚擦肩而过的城市,顾为经在钢琴边沉默了一会儿。
他对安娜说。
“没事了,让我们再重新弹奏一遍吧。”他说。
伊莲娜小姐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说好。
“这次我们从头弹。”安娜说。
钢琴声再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
顾为经的手指搭在琴键上,听着耳边的音乐声。
今天有那么一刻,顾为经也几乎要哭了,他也想像巴尔扎克一样哭泣,喊叫,以及嘶吼。
巴尔扎克说,他人生里从来没有过母亲。
顾为经的人生里则从来没有过父亲的影子。
最终,这个念头还是像融雪一样消逝在了塞纳河旁的落日之中。站在对方的角度,父亲很可能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抉择。据说,年轻时代的顾童祥不一定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他以近乎于强硬的方式,监督自己的孩子练习绘画。
父亲年轻的时候,也许早就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对绘画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当一个人没有兴趣,却又反反复复的被家人逼迫必须要从事某项职业,同样也是非常的痛苦的事情。
顾为经的痛苦不是虚假的。
他的父亲的痛苦……同样也不是。
对方的人生整整前一半都在顾童祥的笼罩下长大,然后又选择了宛如陌生人一样的离开,总归是有些原因的。
很可能,就是某种惨痛的家庭教训,某些他父亲遭受过的痛苦,才让顾为经自己在他的成长阶段,没有遭受同样的痛苦,也让顾童祥审视起了自己的教育方式。
也许。
在父亲眼中,父子两个一年打上一两通电话,是比他曾经所经历的更好的教育方式。
家长里短,对对错错。
谁又知道呢?
谁又能说的清呢?
顾为经刚刚可以向安娜哭诉,安娜可能会静静的倾听,可能会同情拍拍他的肩头。如果他们一起走进了那家银行,也许,他可以请求完成一场“复仇”,伊莲娜小姐可以投诉让那个男人丢掉辛苦打拼的工作。
但最终。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什么都没有做。
顾为经从小就生活在被父母抛弃的,充满不安全感的恐惧之中。
他有爷爷,一个爱读《海明威》,爱看武侠的老头。
可他总是想要去问问为什么。
当菲茨国际学校要求入学开始,就选择一门第二外语的时候,顾为经不加思索的便勾选了法语班。在他的心底深处,原因也许并不只是这里是欧洲的艺术之都,是梵高、毕加索的第二故乡那么简单。
顾为经心里放不下。
当这个暑假,顾为经和安娜发生争吵,固执的想要去一趟巴黎,大约也不止是想在塞纳河边,像雷诺阿一样看一次日落。
顾为经心里放不下。
终于。
终于。
顾为经忽然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在成长的阶段,他还有自己的爷爷。
爷爷告诉他,人……终究是要过好自己的人生的。这是他的责任,与生活战斗,做一名真正的斗牛士。
他把自己丢开。
顾为经不想再把自己的人生像是丢一块不讨喜的定时炸弹一样丢回去,然后问问对方现在有没有后悔。盯着他的眼睛,去问他知道么?你是我一生之中所有灾难的元凶,我过不好自己的一生,全部都是你的原因。
是对方的错也好,不是对方的错也罢。
他不应该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他都需要长大,他都是顾为经,他都可以有很好、很快乐的人生。
起码。
他可以毫不畏惧的迎接生活之中的所有挑战。
所以呀,有些问题,也就不必问了。
责任——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这就是他的人生之道,无法肩负起自己的人生,就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顾为经曾经觉得惶恐不安。
现在。
他坐在钢琴边,心平气和。
「叮!」
顾为经听到了系统面板的提示音。
「大师之道——」
「破境任务: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於天然,非由述作。」
「备注:世上的每一位艺术大师,都是截然不同的,那么,请在绘画之中,去找到属于你的大师之道吧。」
“恭喜您,当前的破境任务已完成。”
“您已领悟属于你自己的‘艺术之心’”
“您的中国画技法已提升至——Lv.7大师画家·一阶。”
“您的油画技法已提升至——Lv.7大师画家·一阶。”
“恭喜您,您的剩余所有绘画技能,在获得累计足够技法经验值之后,都将可以不遭遇任何瓶颈的提升至Lv.7。”
“大师之路,已就在您的脚下。”
顾为经轻轻的按响指尖的琴键。
钢琴高音区的琶音,穿插于伊莲娜小姐连绵的乐曲声中,如同大风击水。那些音色清脆,细腻,柔软,温和至极。
安娜所弹奏的钢琴曲对于曾经的顾为经来说,就只是一首“钢琴曲”。
现在。
当他真正全身心的投入在耳边的乐曲里的时候,它才开始呈现出缤纷多滋的色调。
所有乐曲都是活的。
所有色彩都是真实的。
音乐的演奏,从来都不应该和乐器本身的品质挂钩,起码不强烈挂构。
如果聆听音乐,欣赏音乐,演奏音乐,是昂贵乐器的特权,都是财富堆积,才能拥有的特权,那么音乐本身,艺术本身……难以想象,它该要变得多么的无趣呀。
因为存世量特别稀少的原因。
一只瓜奈利的小提琴需要300万欧元,一只瓜奈利的中提琴,上一次有记录的拍卖成交价是4500万美元。
它们在几百年前,由瓜奈利手工生产出来的时候,仅仅都是只卖30银币的“大众货”。
是那些当时买不起斯特拉迪瓦里的琴师的替代品。
恰恰好。
还有一件东西,在最开始出售的时候,同样也卖30银币——
梵高的画。
人们一开始订购梵高的画,把它当成了订购那些昂贵作品的替代品。
一个很容易得出的结论,艺术性从来不是由市场价格决定的,一幅自画像之所以特殊,不是因为一张就要一亿刀,一只乐器之所以能弹奏出优美的声音,也从来都不是因为一把就要4500万美元。
4500万。
一亿。
哪怕是4500亿都不重要。
它们只是因为梵高而变的不同,它们只是因为帕格尼尼、乔治·埃内库斯以及亨利·维厄这些在艺术史上留下名字的人而变的不同。
因为他们的大师之心。
因为他们的艺术之心。
伊莲娜小姐在农场里弹了一遍又一遍的钢琴,那只所谓的“廉价”电钢琴拥有顶级音乐厅现场采样的声源,一只就要3万美元,顶的上很多普通的二手斯坦威。
两个人一个弹的心烦意乱。
一个听的心不在焉。
现在,他们用一点点的小费,借来的巴黎街头的琴师“很好”的电钢琴,破破烂烂的,看上去放在二手店不超过五百刀的模样。
连最基础的配重键盘都没有,按安娜的标准可能只能算是玩具。
音乐却是缤纷的,可触摸的。
顾为经嘴吧里哼哼的可笑“铛铛铛”比他为安娜鼓的所有掌都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