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和奈尔斯先生谈话过后,顾为经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改变了自己的行程安排。
顾为经和在汉堡音乐学院的那位兼职的辅导老师发了个消息,取消了晚上的音乐课。
年轻人一路的开着车,出了学校,绕着汉堡的城市的高速路慢慢的开着车。顾为经心情很烦躁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慢慢的跟随着车流,在城市里走走停停,看着城市里的天光从挡风玻璃前向后匀速滑过,变成了静缓的河流。
顾为经的心里拥有着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在咆哮。
“他瞧不起我,他竟敢瞧不起我……这家伙……这家伙……我绝不允许他这么对待我。他以为我是谁?他以为自己是谁?”
奈尔斯是第一位这样对待他的老师。
从小到大。
顾为经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可以不妄自菲薄的说,自己在整个学生年代,在所有的老师眼中,都是那种讨人喜欢的乖孩子,好学生。
这是他胸中骄傲的最大来源。
顾为经在求学的过程里,一直都在不断的获得认同感。
很多艺术家求学之路充满了困难与艰辛。仇英出身卑微,靠着给别人做漆工为生。梵高,早年想要系统的学习水彩、素描以及版画的技法,却因为法国专业美院的收费过于高昂,而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讲真。
类似什么程门立雪的苦……顾为经他确实就没吃过。
用一点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方式,打个比方,他的学生时代的艺术学习经历更像是毕加索。
毕加索老爸就是美术教师兼博物馆长。从小就是在各种师长宠爱的目光与惊叹的赞誉声中环绕着长大。8岁时老爸觉得这儿子真棒,把自己的画笔和调色板教给他,拍拍他脑袋说,自己没什么能教的,觉得以后可能要他教自己了。14岁搬去巴塞罗那上美术学院,拿起画笔一画,考官大惊“哇哦,牛皮,得要不然少爷您直接上高级班去伐?”
17岁拿金奖。
叔叔觉得毕加索有天赋,主动掏钱赞助他去马德里皇家艺术学院进修。
他家里不算富裕,爷爷却用尽了全力,让他去上了条件最优渥的学校。
哪怕不算遇到曹轩。
顾为经在学校里也是很被他人“赏识”,像瓦特尔这样的老师,一分钱都不要,完全以一种奉献般的精神,花费业余时间给他单独开小灶。
塞缪尔·柯岑斯?那么毒舌,那般的暴躁的人物。推荐优秀学生的时候,该推荐顾为经,还是推荐顾为经。
甚至是曹轩。
他遇到了曹轩,一个不算恰当的比喻,就好比是仇英当年在街头卖画遇上了文徽明,这是仇英求学道路上最大的转折点之一。
一个默默无闻,不受关注的少年人,遇到了已经名满天下的艺术大宗师,并走进了他的法眼。这样的事情,仿佛是艺术史上最被人喜闻乐道的佳话的模板。这样的故事,从石器时代到现代,搜索遍整个人类艺术史,也就那么寥寥的几桩而已。
文徽明最后把仇英介绍给了唐伯虎的老师周全。
曹老对于顾为经的喜爱甚至是偏爱,则是完全不加任何掩饰的,直接把他收入了门墙。而当初那个孩子气式的赌约……顾为经就算没完成,最差最差,也不过就是拜师林涛罢了。
不……最差?
怎么。
他现在可以叫林涛一声师兄,就不把豆包当干粮了?这哪里差哩,林涛照样是天底下打着灯笼去找也找不到几位的有数的名家和好老师。其中差别,可能无非就是提香到底是找到威尼斯首席画家贝利尼学画,还是找他的师兄乔尔乔内学画的差别。
还有酒井大叔一家,伊莲娜小姐——顾为经整个求学路上,贵人无数。
就算是给顾为经压力的反向“催化剂”,那都是唐宁这样人类历史上女性艺术家身价榜能排进前十的角色。
这都给顾为经提供了一种强烈的虚荣心。
顾为经可能对钱没有那么看重,但人总是要在意一些什么的,他就很在意这样被人认可的感受。
顾为经认为自己够有诚意的了。
他找了奈尔斯先生好几次,单独登门拜访,彬彬有礼。当谈话结束,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被奈尔斯拒绝的时候,那一刻,他心中和自己的心理预期出现了强烈的错位。
先是失落。
转而,则是汹涌的愤怒。
他感受到了奈尔斯语气里的轻淡与疏远,甚至是隐约的鄙夷。
顾为经其实很生气的,他维持着最后的礼貌,向对方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你拒绝我?
Bro,你何德何能啊,不过只是一家美院的副教师而已,你凭什么拒绝我?就凭你见过毕加索的珍藏么。
不是,你不看艺术新闻的么?
太可笑了。
我刚刚可是拿了双年展的金奖,塞缪尔·柯岑斯知道不,他都要在课堂上叫我一声大画家。曹轩?那是我的老师。我是超级画廊的签约画家。
你大约不知道,在几个月后,我就要在大美术馆里去举办个人画展。
大爷我的第一场个展,就开在卢浮宫里,而伊莲娜家族的女继承人,则是他的经纪人。
汉堡美术学院的副教授就很牛气么?这可不是中世纪了,大学多了去了,天底下能教别人学问的人也多了去了。他顾为经找上奈尔斯是看得起他,而非非他不可。
他相信自己能把版画做好,学好。
就算做不好。
没关系,他中提琴拉的跟行为艺术似的,伊莲娜小姐只要一个电话,人家加布里埃这样的天才小提琴手,不都要乖乖跑过来,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教他念五线谱么?
你凭什么摆架子瞧不起人啊。
顾为经愿意找他学画,那真的是瞧的起他。
别说他就是个会谈论两句波普艺术,手上有张毕加索的版画的还是个廉价复制品的小老师而已。就算他真有毕加索的原件,又怎么样?
很厉害么?
他信不信。
顾为经要是愿意去找安娜一说,说他没有好的版画老师,说他被奈尔斯轻慢了,别人摆架子不乐意教他。
别说奈尔斯了,奈尔斯算是什么玩意。倘若毕加索还活着,有伊莲娜家族的关系在,他搞不好能去找毕加索当他的老师,要是安迪·沃荷突然诈尸了。安迪·沃荷的骨头架子就会跑带块小黑板,来给他上课。
顾为经离开时,他的心中甚至有几分轻蔑的嘲笑。
“奈尔斯先生,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的。”
顾为经也许脑海没有那么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愤怒的来源,但他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了心中正在涌动的巨大的不快。
这么当面被人刺痛,被人否定的痛苦,让他心中仿佛有一只猛兽在哼哼。
他甚至想到了,也许有一天,到有人要写《顾为经传》的时候,他会把这个故事用一种戏谑的态度讲出来,或者在象征着成功的画展上,轻描淡写的提上两句。
一个遇见明珠而不识的傲慢者。
他要让奈尔斯成为顾为经人生的注脚,就像艺术史上那些反派的跳梁小丑一样。
另一面。
顾为经的心里有一种冷静的理性存在,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也许他来自奈尔斯,也许来自记忆里那位明代的沉默寡言的雕刻家的执着,也许来自顾为经自己。
“嘿,你不能这么做。去认真的想想,人家的话……真的是错的么?”
一种是粗暴的火焰。
一种是幽幽的冷意。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拉扯着顾为经,像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施加在顾为经的小腿上,一股想让他重重的踏下油门踏板,畅畅快快的飙一次车。
让自己的愤怒,让自己的激情完完全全的宣泄出去。
承认就好了。
承认就好了。
承认奈尔斯是个傲慢的人,是个有眼无珠的人,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没有任何错误。
另外一个,则死死的顶住他的脚掌,让他心中郁结堵塞的难受。如果奈尔斯没有错,那么……这就意味着顾为经自我价值的贬损。
顾为经断断续续,在下午时分无人的广阔街道上,一脚接着一脚的踩着油门。
可怜的低转1.2升柴油机,刚刚修好,就被一次又一次的逼向红线区,发出农用拖拉机一样的声音,然后……动力又突然被切断,失去力量般的迅速的跌回谷底,委屈的呜咽。
突突突,唔唔唔。
突突突,唔唔唔。
突突突,唔唔唔。
由Mr.杨友情赞助的全合成机油,经受住了发动机出力快速变化的考验,努力的润化着机械,确实是杨老师牌的好油。
但这车也开的好不痛快。
汽车转过了一个汉堡西郊河上的一座河山交通桥,变为迎向阳光的行驶。顾为经被日光刺的不舒服,他手向上伸去。
驾驶位上方的遮阳板被翻开。
顾为经人却怔住了。
Polo汽车沿着公路边被过往的车辙压出来的黄土小道开了下来,在河边停稳。
顾为经熄了火,坐在驾驶位上,抬头目视着前方。
上了年头的老车,很多内饰开始老化。刚刚他翻开遮阳板的时候,板子上附带的反光镜也一并展开。
顾为经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平静的,扭曲的,焦灼的脸。
表面看上去很平静,什么事情也没有,眼神对焦在远方的虚空处,顾为经却在眼神中看到了扭曲和焦灼。
那天的游船上,顾为经觉得自己在那位擦肩而过的服务生眼神里,看到了无知与恶意。
那么。
现在。
他在自己的眼神里,又看到了什么?
顾为经觉得很丑,他在那一瞬间,觉得有点儿陌生……那一瞬间,顾为经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
“嘿,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了?”
他这才刚刚得了奖几天呀。
他就开始变得让曾经的自己不认识了。
顾为经批评起别人来,批评的可厉害了。他评价安娜,说她只在乎自己,认为这个世界就应该围着自己的意志而旋转。他批评唐宁,觉得对方小家子气,觉得对方不过如此,恃才傲物的瞧不起人,仿佛她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画家,而那些见不得光的小手腕,那张照片,恰恰证明了她的心里的不自信与恐惧。
那他自己呢?
登上了几本杂志,拿了一两个奖项,大学还没有毕业,艺术展还没有开。
他就已经无法允许别人去拒绝自己了。
“没有人能拒绝毕加索。”
面对萨拉的询问,他用眼神说:“同样没有人应该拒绝顾为经。”
拜托,他凭什么这么说。
前者也许会是一种强烈的历史感,一种基于作品而延伸出的自信心。
后者呢?
后者又是什么,是傲慢还是偏见。
他和奈尔斯,两个人之间谁才是真正傲慢的人?对方很礼貌的告诉他,他认为自己对艺术的理解还不够深入,没有做好学习版画的准备。
顾为经胸中竟然会又这样的念头,他认为这是无端的羞辱,想要一脚把对方踩死。
这才在“名利场”里浸泡了几天。
他可是曾经差点因为拒绝了豪哥的“抬举”,而被一脚踩死的人啊,陡然之间,峰回路转,他就变成了下意识抬起脚,想要去踩别人的人。
太丑陋了。
实在是太丑陋了。
很可能奈尔斯说的没错,他为什么要学习版画?他足够热爱么,他足够有兴趣么?他足够“需要”版画么?
就算人家真的说的错了,又怎么样了。
别人评价自己,难道就不能评价错了。顾为经凭什么要求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喜欢自己呢。
顾为经用手捂住脸,大口大口大口的呼吸。
他羞愧的无地自容。
今天的事情也许不只是奈尔斯的原因,几天前,那次“品鉴会”,来自萨拉的评价也许也刺伤了顾为经。
对方“拒绝”了顾为经的画展。
对方是《油画》杂志的总监,顶级艺术评论家,面对她的评价,自己就只是谨慎的争辩。
换成了奈尔斯的,一位普普通通的副教授,他批评自己,自己就觉得愤怒,就想要“撕碎”对方。
事情怎么能是这幅模样?
顾为经伸起手来,重重的打了自己一耳光。
“真是一个懦夫。”
他无法容忍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行径,哪怕只是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