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啊啊啊,又没有赶在12点前。)
在记者进入房舍之前,在客人们抵达之前,昨日的私人课程结束之后。
顾为经没有立刻离开。
他询问自己的老师,曹轩年少的时候,便以画界神童之名响彻大江南北,那时候,他紧张么?他在想什么?
曹轩笑着说,在他很小的时候,画展还是一个相对比较新奇的事物,和现代的个人画展区别不小,他小时候作画,多是给朋友、长辈鉴赏,所以谈不太上紧张与否。
顾为经又问老师,萨拉告诉她,她人生中影响她最深远的画家是毕加索,印象最深刻的画展是毕加索的画展,她永远记得几十年前,她亲身采访毕加索的经历。那么曹老先生呢?老师您曾经在法国留学,您也见过毕加索。
那么。
毕加索也是您印象最深的画家么?
曹轩摇摇头说并不是。
顾为经也摇摇头,他说自己刚刚问了一个非常蠢的问题,曹轩印象最深的画家,当然是曹轩的先生,他的师祖。曹轩又一次地摇摇头,他说先生自然是影响他非常深的画家。他从小就跟在老师的身边,师兄师姐们爱护着,对他来说,他们是父亲,是亲人。
到了这一步。
其实都已经无所谓影响深不深了。
很有趣,曹轩说,很少有人问他这个问题,“谁是你印象最深刻的画家,你印象最深刻的画展是哪个?”
曹老一生里,见过无数的大画家,几乎完整的见证了过去大半个世纪里,艺术社会的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其中很多人,都影响过他,也许都能称得上是他的“老师”。
和萨拉一样,毕加索也许同样是曹轩一生中见过的最有名气的画家,他甚至可能是整个欧洲历史上最有名气的画家,论财富的话,毕加索一个人几乎让艺术家这个行当的吸金程度来到了全新的境界。
曹轩和顾为经说,他不奇怪萨拉对毕加索印象那么深,真的见过毕加索,你就知道那是一个极有趣,极有生命力的老头子。他对毕加索印象同样深刻。
活泼,固执,纯真,痛苦,开朗,忧虑……
他的性格中有很强的矛盾特质,也许正因如此,他觉得晚年的巴勃罗偶尔显得有一点迷茫。
可论印象深刻。
毕加索并不是排名第一的。顾为经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曹老脑海里一时间想起了好几个名字。
如果不要求非是画家的话,他第一时间所想到的……可能是鲁迅。顾为经说,他知道吴冠中也非常非常的推崇鲁迅。曹轩说,这实在太正常了,如果你经历过那个时代,你就不可能不喜爱鲁迅,不可能不推崇鲁迅,曹轩甚至可以承认,他对于鲁迅也有一种近乎于崇拜的感情。
鲁迅的伟大不是他所能企及的,他是一种精神。
但是……如果把范围缩小到纯粹“狭义”的画家分类的话,曹轩个人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画家,其实是一个名气并不是算很大的画家,甚至很多很多的人都完全不知道他,顾为经肯定没听说过。
曹轩年纪很小的时候,曾经在南方江浙沪等地的寺院里居住过一段时间,20年代末,他曾遇上过一个僧人,用刻刀教他刻木刻的图画。
都是一些很细碎的事情。
有缝衣妇的妇女,有在河水边钓青蛙的小孩子,还有很多很多和救亡图存的作品。僧人会一边唱,一边哼着一些进步歌曲。
那时候曹轩年纪太小了,最讨人厌的时候,经常偷偷地去拿人家的木刻刀到外面刻树皮,有时候,还会在板子上乱印。
然后,曹轩当然被他老师发现后打了一顿。
不过那个僧人倒没有生气,曹轩记得对方晚上在方丈看报的油灯下磨着刻刀,一边对他笑。
老师让他道歉。
他说,他以前想编一本儿童的版画报,很多东西就是给小孩子们看的,曹轩在印,说明他刻得好。
小曹轩印象里,还记得他笑起就会露牙,牙齿映照在油灯下有一点淡淡的黄色。第二则记得当时的木板材料比较糟,会有木刺,对方经常会在油灯下,用刻刀的边缘挑木刺。
而且方丈用的那灯油品质不好,熏眼睛,他的眼睛经常全是红的。
曹轩看的时间久了。
觉得这家伙好辛苦,好辛苦,就没有再捣过乱。但曹轩还是傲的,又皮又傲,他问对方……你知道么,我年纪小,但有人愿意出10块大洋买我一幅画。
“你一幅画能卖多少钱?”
对方亦不说话,只是在那里笑。
后来,曹轩慢慢的又长大了一些,他才渐渐的明白了那个故事的全貌。
当年正好是老蒋搞412惨案,仅仅三天,光沪上一地,就300多人被杀,500多人被捕,5000多人下落不明,进步革命群众死伤不计其数。
那个人就是化妆成僧人转移走的地下党。
再往后,1931年,鲁迅创立了木刻画讲习会,发起了木刻版画运动,通过版画进行抗战宣传。
曹轩每次回忆起小时候的糗事,都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很遗憾那时候,给人家捣过乱。
曹轩人生中的很大遗憾之一,就在于鲁迅1936年去世,而他没有机会亲自见过鲁迅先生,但他回想起那个僧人,想起他的刻刀和木刻版画运动,曹老总觉得,他还是有幸能和鲁迅有过一点链接的。
当年大家会偷偷地往日占区运送抗击日寇的进步资料,图文并茂。大家还会传阅抗日英雄们的肖像……那时候照片拍摄容易,但印刷起来,对印刷机要求比较高。所以,也大多都是版画。
那时候,曹轩已经在法国留学了,每当看到国内的友人寄来这些作品的时候,曹轩总是会想,是他画的么?
“所以,那就是影响您最深的画家么?您后来还找到那位画家了么?”
顾为经问道。
“别着急,我还没说完。这个故事还有后半部分。”
曹轩手指抵在一起。
“1945年的时候,日本鬼子投降,大家高兴啊,沪上铺天盖地的都是鞭炮声,喜气洋洋。真的是一种巨大的喜悦。我们赢了,日本鬼子灰溜溜的走了。但当时时局很复杂,在狂欢之下,暗流汹涌。”
“到了1946年的时候,我回沪,你可能能猜到,那时候很多被老蒋控制的民国报纸,宣传口径是什么。”
“我当时参加了一个庆祝活动,活动之后有宴会。有位民国教育局的官员找到我,那时候我已经算是文艺名人了,他很客气,邀请我去他家里。我问他什么事,他说好事,请我一鉴。”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对方趁着战争的乱局,在民间用了些许手段,搜罗了很多的老画,但害怕被别人骗了,在家里一一展示给曹轩看,想请曹轩鉴定一下。
曹轩一一看过了。
明代的古画一卷,只要2000法币,相当于两袋面粉的价格。一页宋版一页金的宋刻本《周易注疏》三篇不过6000。
确实是好价钱,对方确实是懂行的文人雅客。
白俄宫廷的掐丝红碧玺戒指一对,这个曹轩不懂,也不知真假,反正看上去挺漂亮的。
那位官员大笑说,没关系,反正是给姨太太买的,她开心就行了。
他让姨太太过来敬茶。
然后说看这时局,可能还有的要打,他知道有些人家手里还有货,大意是到时候他能搞出来,只是害怕被别人糊弄,希望可以请曹轩替他去“掌掌眼”,到时候一定不吝厚赐。
看上喜欢的,无论贵贱,都让曹轩随便挑上。
“三件,不,五件。”
曹轩也大笑,然后说好。
真的是好画。
真的是珍藏。
也真的是雅士。
两个人就这些画对谈到深夜,官员这才派了司机送曹轩回去。
“我知道那位先生说的是真心话。”
“那些画也真的都是好画,我记得有八大山人的,有唐寅的,有董其昌的字……换个场合,换个地方,谈论这些事情本身是一件值得快慰的雅事。”
曹轩说道,“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很多,可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在儿时所看到的僧人在油灯下刻木版,我问他一幅画能卖多少钱时的样子。”
“他的牙齿映在油灯下的模样,就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位官员让姨太太给我敬茶,大笑时的样子,也在我面前。”
“那刻我的感觉不是愤怒,不是荒谬,而是清晰意识到了……我真的在目睹着历史。我整个人生中,唯一一次,有那么真切清晰地感觉。”
曹轩说。
“我无比明白地知道,不管老蒋有多少个师,有没有美援,不管他在报纸上怎么说的,怎么宣传的,不管他能杀多少人,不管战争一旦爆发,走向是怎么样的,初期是顺利还是艰难,我都知道,最终会赢的一定是我党。”
“这就是历史无法抵挡的浪潮。”
第二天。
曹轩把家当收拾好,随便收拾好了行囊,带了这些年收集好的版画,买了一张当天最早的船票,便由沪上坐船去了津门,然后直接便去了陕北。
“顾为经,你告诉我,这算不算是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一位画家?”
老先生问道。
顾为经点点头。
“那那位僧人呢?他见到你怎么说。”
“死了。”
曹轩说道。
“他组织武装部队和群众反击日本人的扫荡,在40年代初便牺牲了。战争期间,千千万万人都在死去。”
老人的语气很平静。
听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
良久。
他才又说道。
“我一直都很很后悔,小时候的顽皮。”
“毕加索是一位伟大的画家,他也一样。他们全都是人类艺术史的一部分,尽管两个人的受人关注完全不同,对我而言,他也许比毕加索,在脑海里印象更深。”
顾为经沉默了。
他感受到了老人胸膛里所涌动的情感。
大约,这样活生生的在流动的东西……就是一个艺术家,不会成为迈达斯的原因吧?
想起明天他还会再遇见萨拉,顾为经询问了老师最后一个问题。
他讲述了那天自己因为以为维克托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而向萨拉发火,结果被人家奚落得无地自容的事情。
顾为经问曹轩,他做的对么?
曹轩说,不了解的情况下就妄下结论,大约是不对的。但……为了其他人,因为其他人遭受了不平等的对待,就勇敢的站了出来,以损害自己为代价,向着更强者发起挑战,大约又不能说是错的。
尽管这是一场乌龙事件,曹轩觉得顾为经做的不算太坏。
保持沉默,总是很容易。
保持勇气,总是相对更难的。
顾为经所欠缺的只是更多的思考。
“譬如现在似的冬天,我们只有这一件棉袄,然后必须要救助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否则便须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去。”
“普度一切人类和救活一人,大小实在相去太远了,然而倘若叫我挑选,我就立刻去菩提树下坐着,因为免得脱下唯一一件棉袄来冻杀自己。”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
音乐的声音总归是能让人沉思的。
年轻人拉的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几个月的努力,终于让他拉的琴声听上去像回事了,就像公交站台上标准化印刷着的广告传单。若说有什么超卓拔群的艺术性,显然没有,但也绝不至于说丑得无法入目。
纵然,这些天下来,除了亲朋好友以外,真正能称得上懂行的……只有一只奶牛而已。
可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知音本就难觅。
既然有了一只大奶牛,也就不如担心弦断有谁听了。
他站在二层的窗户边,静静地拉着琴,希望在音乐声里,把内心深处的紧张感全部的释放掉。
琴声完毕。
房间的敲门声在同一时间响起,顾为经拉开了房门。
“客人们都在等着,小姐在楼下。”艾略特说道。
顾为经点头。
他和安娜的私人秘书一起鱼贯走出房间。刚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一层的大厅里安娜和萨拉正在桌边一起喝茶。
满场的客人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