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骤得大名之后,四周的关注总是如影随形。
这一点。
小顾同学早在新加坡就已是深有感触。
那时候,劫案刚刚发生不久,他病房所在的医院无时无刻不被媒体和狗仔们所包围。他们24小时的守在四周,每个人都想采访些什么,每个人都得些什么独家新闻。
对顾为经的关注还只是附带的。
年轻人在窗边远远的见过一次安娜出门简短的回答媒体问题时的场面,闪光灯连成了灯带,“一闪一闪亮晶晶”这种比喻放在那时显得不合适宜,不是一闪的不闪,不是漫天星河,而是由照相机的补光灯连在一起所构成的巨大发光板。
那是点燃圣火的投镜。
要把全世界的光亮都折射到一个人的身体之上。
如今快要两年时光过去,顾为经再次感受到了相似的场景。画展……哪怕是再大的画展,论社会影响力和花边新闻的受关注程度,大约也无法和单身女富豪流落荒岛,九死一生,又经历奇迹一般的野外求生,最终生还这么劲爆的八卦相提并论。
可能阵仗连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不过。
漫天星河的十分之一,也能算是群星璀璨。大学美术学院环境相对封闭,人际关系也比较固定,在这种社会氛围里,新闻消息的“聚焦”效应更强。
哪个学生拿到了校园足球赛的“MVP”,谁进了一个漂亮的球,可能都能被传唱个半周。自不用说“谁谁谁要在卢浮宫里开个展”这个八卦含金量了。
尽管这是一家整个欧洲闻名的顶级艺术学院,在校学生里不乏牛人,能顶尖到这个程度的,多少年也未必有一个。想在一家大型美术馆开个展,需要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时也,运也。若非马仕画廊的战略合作关系,牛皮轰轰鼻孔看天如塞缪尔·柯岑斯,一辈子也未必就有这样的机会。
如今顾为经行走在学校校园里,终于有了安娜·伊莲娜刚刚入学的那几个月,行走在校园时的阵仗了。
就算比不上摇滚巨星出现在校园里所受到的关注程度。
也能比得上一只美洲狮出现在校园里,所受到的关注程度。
“嗷——喵!”
林子里,圆滚滚的狸花猫在草坪上露肚皮打了滚,表演了一下“猛虎翻身”,也不知道是肚皮太大,还是草坪上有个小坡,滚了一半卡住,没翻过去,又滚了回来。
一定是地不平的缘故。
一定是。
它很不满叫了一声,示意大家在听音乐会保持肃静是最基本的礼仪。
它巡视着四周的人群,狸花猫在满地伸出的手里扫了扫,嗅了嗅,从一位小姐姐的手里叼起了献给伟大至尊的寄品——一块由中午的师生食堂提供的炸鳕鱼饼,顺便躲开另外两个没有边界感,妄图用卑微的人类之手触碰至尊的傻冒,溜达了回去,小口小口的咬着吃。
阿旺嗅着肉类被高温下的美拉德反应逼出的四溢喷香,回头瞅瞅小顾子身前那只可怜的“小碗”里满堆的废纸,顿时优越感十足。
鱼饼,香——阿旺,牛皮。
废纸,不香——小顾子,不牛皮。
简单到小孩子都懂。
什么叫做真正的天王巨星呀?
它往琴箱边一趴,认为四周的人群,一定都是为了朝见它而来的。
喵,都习惯了。
“谢谢大家,谢谢,Danke!”顾为经演奏完毕一首中提琴改编版本的西贝柳斯,把柚木色的琴身从肩膀上拿了下来,一手握着琴颈,一手提着琴弓的握柄,向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同学们鞠躬。
他再次用德语说了一声谢谢。
“拉的真好听。”
有前排举着手机的同学问道。
“谢谢。”顾为经说道。
“这是在为你的艺术展筹款么?一种社会艺术活动?”有人问道,顺便把钱包里的钱放进顾为经的琴盒里。
“哦,不是不是,这只是——”
“到时候,你也会在卢浮宫里表演这个么?顾。”
“你的艺术展,也会包括一定程度的音乐元素么?是那种新式的视觉和听觉的立体展览……”
大量的问题向着顾为经纷至沓来。
这两天,他都习惯了。
一开始他还尝试着解释两句,现在,他已经放弃了这种无力的挣扎。
顾为经一边麻利的收拾好琴箱,一边拉住旁边的溜猫绳,一把薅住自家看见吃的就从来没个够的吃货猫,往人群外走去。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谢谢。我下午还有课。嗯,对,演奏音乐只是我的个人爱好,我不是专业的提琴师,它也和画展没有直接的关系。”
“对了。恳请大家下次再来的时候,不要再给它吃东西了,相信我,它真的不缺乏任何营养。你们有谁见过这么大只的狸花猫嘛?”
“实在难以启齿,上个礼拜,有同学远远看见他,还以为我养的是美洲狮——”
真有趣。
这两天,有着越来越多的同学们,会专门的跑来听顾为经练琴。
人多到让顾为经感到羞愧。
每一次演出过后,他所获得的夸奖也让顾为经感到羞愧,甚至钱……钱也多的让顾为经感到羞愧。
到底有多少钱?
150欧,200欧,还是300欧,还是更多?
离安娜开玩笑时所说的,几年之后,挣的钱就足够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开新年音乐会了,当然差的非常遥远。
可清点的一下的话。
顾为经只需要每天拉很少很少时间的琴,在一间不算大的校园里,就能比汉堡一般的白领挣的多很多。
别说一顿饭。
养活一家人生活肯定是足够了的。
顾为经反而觉得有些迷茫。
以前顾为经拉琴,恨不得连林子里的小麻雀都叼着燕窝提桶跑路了,方圆一大圈跟放了麻瓜驱逐咒似的,都快被传成都市怪谈了,顾为经依旧能够自得其乐。
如今。
挣了很多钱,同学们非常喜欢他,他一次演出之后,所获得的零钱能够铺满琴箱的底部。
年轻人反而觉得迷茫。
这事情听上去有点矫情,矫揉造作。
这事情实际上也既矫情,又矫揉造作到爆。
可顾为经就是有点茫然。
既矫情,又矫揉造作到爆炸的迷茫,可能……它依然也是真实的迷茫。
比起曾经的自己——顾为经拉的更好了么?
当然。
大抵可以这样说。
顾为经确实比以前拉的更好了,而且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听上去甚至判若两人。
如今,顾为经终于可以挺起胸膛,骄傲的说——他拉的琴不像是锯木头,而像是正经的音乐。
这样的更好,这样的“强”,这样的“判若两人”,和他在几年前,第一次得到“门采尔的绘画基础技法”之后,所拿起彩色铅笔,在纸面上画出了完全判若两人的作品。
此间的两个“判若两人”,写起了文字笔画完全一致,落在纸面上的分量,亦有天壤之别。后者是一位水彩大师和普通艺术生的差别。前者,是普通业余音乐爱好者和业余木艺爱好者之间的差别。
是不夹杂任何系统,任何取巧,任何“灵光一现”成分的,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努力练习练习再练习之后,所得的成果。
刻薄一点的话。
这里面甚至没有任何“天赋”的成分。
身为画家,没有系统的顾为经,他也是一个有才华,有天赋,有努力,有灵气的小画家,他也是国际学生艺术班的优秀学生。
身为提琴手。
顾为经不骗人——他就是没天赋。
凭良心讲,他学习中提琴的过程,外部条件实在是挑不出一丁点的毛病,比他学画实在强太多了。他人生第一把琴,就是价值几万欧的由制琴师一点一点手工制作的顶级小提琴,他人生中的第一位音乐老师,教他一个个念Do,Re,Mi,Fa,Sol的出自顶级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每周末一起排练家庭音乐会,想一个人拉琴,牧场里还有一只不会到处跑的奶牛。
偶尔,还飞去维也纳听一场音乐会。
莫扎特学音乐,都没这个待遇好吧,弱一点的系统,恐怕无非也就如此了。而这,顾为经最大的进步,也就只是如今他拉的像是“正经”的音乐。
不是顾为经现在拉的多好。
而是以前太拉,太不正经。
不能人不行赖地不平,没天赋就是没天赋。
顾为经相信,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只要付出了时间,付出了努力,每日勤加练习,就能拉出和他差不多的作品。
而现在——
同学们则说他拉的太好了。
“好”,未必是指技法高超,而是,他拉的别有深意。
他是不是想要表达什么?他的琴声,和即将在阿布扎比卢浮宫里举办的画展,有什么隐秘的关联么?
人人都闻风而至。
人人都热切的伸出耳朵,想要在他努力的琴声里,听出那一丝和“伟大”的艺术交织在一起的暗线。
仿佛有一道谜题摆在这里。
只要解开了它。
就能解开闪闪发光的宝藏。
顾为经拿着纸牌,想起了伊莲娜小姐最初写给他纸牌上的话语——
“谢谢,你们愿意为了优美的艺术而做些什么么?”
愿意为了优美的艺术而做些什么,美术学院的同学们似乎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过了,他抱着手里塞满钞票的钱箱。
顾为经抱着手里塞满钞票的钱想,在心里想着,萨拉询问他的那个问题。
似乎有一条隐藏的脉落。
艺术家们或痛苦,挣扎,迷茫,当然也可能是幸福,平安喜乐,一帆风顺。
无论怎么样。
当这条磕磕伴伴的长路走到最后,就会有一座镀满黄金的宫殿在等待着他。
“顾为经。”
“你认识迈尔斯么?”
“顾为经?他就是一个只会营销炒作的狗屎。”
美术学院隔壁音乐学院的餐厅。
汉堡音乐与戏剧学院成立于1950年,前身是一家私立的戏剧学院。论学校的规模,他可能是德国最大,整个欧洲也排名前几的艺术院校。学校里拥有多座,对,是多座可以排演交响乐音乐会、话剧,以及各种舞台表演的规模大小不一的剧院以及剧院厅。
它的主校区甚至就设立在汉堡市中心的古老历史宫殿内,从这一点,就能够看出这间艺术学院的与众不同。
能够在被学生们称作“镜厅”的大厅里进行年度演出,甚至在整个欧洲古典音乐界,都具有代表性的意义。
所以有人一直说。
比起隔壁的美院,这里,才是整个汉堡市最重要的那家大学。
威廉姆斯并不为今年的年度演出里,他被提拔将破格以二年级的身份直接担任弦乐组的首席小提琴手感到开心。
理所应当的事情。
除了他,还能有谁又资格获得这样的殊荣呢
相反。
此刻的威廉姆斯正做在巴吉宫旁边一家面向贵宾的校内法餐餐厅里大声抱怨着。
“你们有谁看他拉琴的视频么?”
旁边有相熟的同学说。
“威利他用左手拉,都比那拉的强的多。”
桌子边,立刻有人附和道。
大家一起笑。
“好了,他是画画的,他又不是专业学音乐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威廉姆斯的经纪人今天也在这里。
刚刚校园管弦乐团在彩排的时候。
她在一边拍了好几组照片,她低着头按着手机,准备把照片编辑好,调过了光同步到社交账号上去。
随着画展的宣传放出,关注度被大幅度拉高。
有人欢喜有人忧。
有人跑去听顾为经的独奏会,就会有人对于顾为经表现的不屑一顾。
每天彩排完吃饭的时候,调侃顾为经,都快成了威廉姆斯小圈子里的固定消遣活动了。
“他那个弦都跑到哪去了,手指僵硬的要命,确实拉的很垃圾。”
威廉姆斯说道。
“这话在私下里说说就好了,但我真的觉得,有些话……没有必要在你的社交平台上说。”经纪人还表现的很谨慎,“起码,不要用自己的官方账号的说。”
“他敢做,还不敢让别人说么?”
威廉姆斯不屑。
“我说了,他就得乖乖听着,这就是音乐。当然,他也可能根本不懂音乐。”
就在威廉姆斯他们说话的时候。
隔壁传脚的帘子后,一只胖胖的猫嗅到了饭点里的香气,探出了头。
“阿旺,别乱跑,今天你不能再吃了。”
秘书小姐伸出手,奋力的把橘色的猫又拖回了帘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