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侠发什么疯呢。在这处地界,你还能把雍某撕了吗?”雍戟抬眸瞧着他。
“李西洲怎么样了?”裴液漠声道。
“杀了。”
崖顶的少年一言未发,但身后燎天的火焰猛地膨胀,肆虐地、暴乱地显露出他难以压抑的愤怒。
雍戟微笑,话锋一转:“但还没来得及。”
焰火一凝,裴液冷冷地看着他。
好像丈量少年的耐心般,雍戟低头用清泉浣了浣手,好整以暇地擦干。
半晌,他仰起头,敛去嘴角的笑,认真地看着崖顶的神影。
“裴液。坦白告诉你吧,我刺了李西洲一枪,但她暂时侥幸没死,现在被我困在灵境之中。”雍戟声音似乎很少如此认真而坦诚,又带着肃然的意味,“我本来要杀了她的,但既然在这里遇见你,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裴液看着他,半晌道:“什么交易?”
“我放李西洲一条性命,你把西庭心或参星权,择其一交给我。”雍戟道,“我想不是无法接受的代价。”
裴液冷嗤一声。
“唔,你不相信。”雍戟道。
“你这样的人,也配让人相信?”
“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裴液未言。
“裴少侠,我很清楚你的为人,因为你由来敞亮,知行合一,做事不怕人知晓,但裴少侠真的认识过我吗?”雍戟仰头瞧着他,“除了‘老鼠’之外,在裴少侠眼里,雍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阴沟里的蛆虫。”
“那你就是大路上的蠢猪。”
裴液垂眸看着他,雍戟毫不避让,风雪之中一时寂静。
“诚实地说,我很想割了你这颗蠢猪的头。”雍戟低头捏了捏手指,“不过这就是我与你第一个不同的地方——我可以受些委屈,裴少侠。为了一些必须要做成的事情。”
他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裴液,声音平静:“你仁爱,重情义,李西洲的安危于你而言很重要。在取得白水之前,我会拼尽全力杀了李西洲;但如今取得白水之后,李西洲的生死于我并无过分重要的意义。
“如果我杀了她,无非是过分激怒你,也少了一个制衡五姓的臂助。所以,我给你一个用西庭心或参星权交换的机会。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
裴液一言不发,冷冷看着他,但身后火焰不再张牙舞爪,只缓慢地燃烧着。
“你不合适持有西庭心,你也不需要它。”雍戟继续道,“裴少侠,在薪苍时你肯舍弃性命顾全奉怀安危,如今也该把西庭交到更合适的人手里,北面需要它。”
裴液依然沉默看着他,身后火焰又收敛了些。
“你不必承受这种天下的重担,你依然做你的裴少侠和神京剑客,光风霁月,春宴秋会,全是风光、美人和名声,你的朋友们也都会好好活着。而我入夏就会离京。”雍戟低声道。
又忽然微笑一下:“说不定走之前我也挂名一下裴少侠的同好会,以支持一下行侠仗义的好风气。”
雍戟捏了捏手指:“如何呢?裴少侠?”
裴液确认他不再讲话,于是重新抿硬了唇线,垂看着他:“你已经过分激怒我了。”
“……”雍戟眯眼。
“你觉得你不杀李西洲,我就放过你吗。迟早,我到北边拆了你燕王府,把老崽子和小崽子全揪出来宰了。”裴液冷笑一声,按剑转身,离开了这片高崖。
“油,盐,不,进。”雍戟漠声。
然后他收敛神色,回顾了一遍少年的表现。
“看来确实还没找到进入蜃境的法子。”他自语两句,转身消失在了庭中。
裴液没理会雍戟在身后说了什么,他在雪阶上大步而下,身上流火玄袍湮灭消失,黑猫伏在他的肩上。少年的脸从冷怒收敛回平静。
确如英招前辈所说,来到西庭心中,大概可以探知到西洲的情况。
——如果雍戟真的已经胜券在握,他根本就不会进入西庭。
裴液比雍戟以为的要了解他。
裴液并非不相信他的承诺,实际上抛开厌恶来看,雍戟在骨架上算是个重诺的人。
在朦儿和李幽胧之事里裴液就剖出了他这个性格的侧面,他对下作手段来者不拒,只要能达成目的,几乎没有底线。他毫无负担地将朦儿和李蚕南的性命当做工具和筹码,谎言和违诺自然也可以随意施为。
但他不是已经习惯了卑劣、乃至享受卑劣的那种小人。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清醒的认知,并且将之看作达成某种目的的必要手段……裴液甚至觉得他身怀着某种崇高感。
因此李西洲愿意把李幽胧和朦儿托付到北疆……在不涉及目的的事情上,或者已经达成目的的交易上,他不会、或者根本不屑于去行卑劣之事。
裴液是不信他握住了筹码。
他很清楚,这个黑衣世子的性格深处埋藏着暴烈的味道,那种像血一样的腥气,裴液一嗅就得。
雍戟并不真的很习惯通过利益的勾兑与撬动来达成目的,他对神京的态度是骨子里的冷蔑,他的手腕和李度、元照差之甚远。
李西洲的生死于他而言绝非不重要,她是燕王的敌人,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死不休,只要有机会,雍戟就一定会杀了她。
就像他也一定会杀死自己一样。
在第一眼见到这袭黑衣的时候裴液心肺攥紧,冰冷和暴怒同时冲入脑中,但他深处一直在思考。
在几句之后裴液有意激怒他,然后先行闭嘴不言,那时谈话趋向于闭合。
十几息后是雍戟先开口了。
他主动把谈话重新拉回了谈判的氛围。
这确实令裴液大概感知到了李西洲的处境——她应该是受了重伤,但还没有完全落入雍戟的手中,并且她手里多半有令雍戟烦躁不安的东西。
雍戟也许确实把她困住了,但一时奈何不了她。
所以他才会来见自己。
但她能撑多久呢?三天?两天?一天?
裴液快速从雪山下来,离开了西庭心,睁开眼睛,依然身在高大的穹顶之下。
李缄已经回来了,正在墙边轻抖那把淋满雨的黄纸伞,瞧他回过神来,道:“地方查到了,龙湖。不过灵境确实封闭了,台里此前掌握的入境法子都不能用了。”
裴液点点头:“但我得想办法进去。”
“我尚未想到。”李缄道,“大概所知的那些蜃境信息也都消隐了。”
“……嗯。”裴液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圆圆尖尖的角状物,“您瞧这是个什么,此前一位水主衔来给我的。”
李缄接过,检视片刻:“象牙么……不,犀角。它没随蜃境而消隐,难道并非蜃境之物吗?”
裴液摇头:“您有什么头绪吗?”
“暂无。”李缄言罢,想了想,转过身往书架而去。
裴液点点头,站起身来。
李缄回头:“何处去?”
“找法子。”裴液道,“您要有什么消息,还望及时传我。”
言罢少年戴上笠帽,肩猫提剑下台而去了。
他来时没把这位台主当作救命稻草,去时也一样。
李缄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视野里,然后从窗口往下望去,片刻后见一顶黄黄的圆圆的笠帽从台下奔了出去。
李缄瞧了一会儿,忽地微微一笑,把手里刚打开的《晋书》又扔回了书架,抬指捏了些什么算诀,又摇摇头,干脆伏案去做别的了。
裴液把小猫往斗笠檐下扯了扯,滂沱的雨再次填充了他的视听二野。
“小猫,你有想到什么进去的法子吗?”
“没有。”黑猫顿了片刻,“在我看来,灵境其实已经完全从内部封闭了。那是蜃龙内部的承位仪式,从外面确实想不到进入的法子。”
裴液点点头,没有答话。一人一猫上了西楼,裴液做了报备,取了一切关于蜃城的卷宗出来。
合上门,将大雨关在外面,少年将它们尽数铺开在灯烛之下,绵绵连了四张大案。
黑猫跃在桌上,检阅着这些案卷:“找什么?”
“蜃城一切和‘水君登位’相关的准备。”裴液启用了鹑首,“最好是与雍戟相关的。”
黑猫抬爪在空中燃起许多朵焰火,低眸和少年一起翻阅,将一切相关之消息抄录、标记下来。
楼外大雨不停,夜色渐深,当鹑首开始带给头脑疲痛时,一人一猫也将其尽数阅过一遍。
裴液用指节揉着眉心,沉默地望着空处。
“搜检这个是为了寻找灵感吗?”黑猫道。
“是为了验证一个灵感。”裴液答。
“什么?”
“也许,我们也可以做一回鱼嗣诚呢。”
“何意?”
“你说,雍戟为什么能在里面呢?”裴液微微偏头。
“他既非蜃境之生灵,又身无蜃血。他进入时一定是像蜃城其他人一样,偷渡进去的。”裴液眼神清明,语声低而缓,“但那些被水主带入的帮众都脱离出来了,他又因何能留在其中呢?”
“他拿到了白水仙权。”
“不错,所以白水承认了他。”
黑猫若有所思。
“但他是偷渡进去的,他身体里存在着鳞妖的血肉。”裴液重复道。
黑猫明白了。
“所以我们可以尝试在一定程度上与他相似。”裴液道,“就像鱼嗣诚之于朦儿,朦儿进去了,鱼嗣诚也就飞了进去。”
“你瞧,从这些卷宗里,能找出雍戟的许多种准备——他们一直在八水上潜移默化地传播雍戟即为水君的消息,乃至还有面向灵境的祭祀……”裴液道,“他做什么,咱们也做一遍,都是伪的,谁认得谁呢。”
黑猫沉默了片刻:“这话像是可行,但我必须说,鱼嗣诚为了这个谋划准备了四年,而且几乎将自己身体整个改换。”
“我知道,但我想试试。”裴液低头翻着卷宗,“这是第一个尝试。如果不行,我再考虑第二个、第三个。”
“好。”黑猫没有异议。
裴液合上案卷,出门走向了张思彻的公房。
朦胧清晨,雨似乎小一些了,但还是不太允人出门,一场雨下得刚回暖不久的神京陡然清冷,又回到了春寒料峭的日子。
裴液鹤检的第一个尝试耗费了一整天有余。
他向祝高阳魂鸟传了信,取了诸多一线蜃城之人的口供;提请仙人台,在龙湖之上复现了几道祭仪;乃至将神京内外,一切提及雍戟的文本都改为“裴液”二字。
因为蜃境可以抹去一个人,所以裴液相信“存在”本身是会被蜃境记录的。
但这个尝试还是完全地失败了。
裴液不会存意经,他无法从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即便自己不断地宣称也不行。
但这次失败似乎并没有动摇少年的心志,他很快写好了第二道公函,飞鸟送去了张思彻的案桌——中丞其实对这位新任鹤检的施为完全没有头绪,但李缄的意思是配合就好。
“也许蜃境并不记录人的名字。”裴液轻叹。
“但蜃境记录了你向蜃境靠近的努力。”黑猫安慰他道。
裴液只好笑。
他的第二个法子是让人把去年他救出、许绰收养的那尾漂亮的小鱼人送来。
裴液记得她叫汐夜,但许绰显然没交代给她任何事情,裴液把她牵在船上游了好几圈,她也没能进入蜃境。只仰头对着裴液委屈茫然地摇头。
剖人取珠的事裴液没干,但他分别尝试了服用她的头发、指甲、鳞片和纱鳍,最终无一例外都没能让他再次接触到蜃境。
至于把小鲛人弄哭了他也没有时间哄,只赶紧叫张飘絮来接走了。
第三个法子就来自于古书之中了,他和仙人台的文书们挑了许久,认为这个寻找传说中灵境的方案最可一试,乃是要生食冷渊之鱼,宿于孤舟之上、无人之水境等等。
主要这个法子无论起不起效,都能与别的并行。
这两个法子一共又耗费了一天,夜里的时候裴液燃着灯翻书,琢磨他的第四个尝试。
船飘在漆黑一片的湖心上,确实空无一人,雨依然在下,薄雾被灯火照出些形状。他戴着斗笠坐在船头,把一只赤脚垂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