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年轻的神宵真传其实早就在神京打出名号,不同于别家总有两三位台柱,少女是神宵道首的座下独传,既是开山弟子,也是关门弟子。神霄派至今没有入京,其在神京的声名,几乎全由她一人撑起。
所以很多人都认得她,入院以来一鸣惊人,自去年冬开始,她在剑会上胜多输少。纵然难入超一流剑者之列,也着实令许多人刮目相看。
神妙,灵美,敏锐,天赋超卓……是这位道家少女留给人们的印象。
但她确实是太年轻了,在此前的许多次弈剑上都肉眼可见的经验不足。而且剑上从来没有杀气。
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是不太合适接这样掺杂着利益和杀气的剑的。她自是路见不平便站起,对方却是早做设计、有备而来。
晏日宫敢夸下海口,剑挑本级剑生,一定是早已把她姜银儿纳入考虑。甚至心思再深些,也许本来盯住的就是她,以作陈觅双入京的第一块垫脚。
而她却从没见过晏日宫的剑,何况少女精于弈剑,却不通搏杀呢。
所以虽然如今姜银儿声名更盛,却像是水边枝上的孔雀,正因许多双赞叹的眼睛都落在它身上,所以忽然被水蟒扯下时才能激起足够的声浪。
许多人都隐约预见到,这场比试会在几式凌厉攻剑之后便见胜负,陈觅双不会给少女熟悉晏日宫剑的机会。
何况这位初至神京的天才少年是扎扎实实地排在前五十名呢,少女纵然进境甚速,如今也在百名之外。
陈觅双盯着对面的少女,一言不发地抽剑。
姜银儿身姿笔挺,虽不看面前少年,但依然向晏日宫众人垂剑执了一礼,正声道:“神宵姜银儿。领教贵门高招。”
陈觅双冷笑一声:“剑名捉日,让我瞧瞧所谓弈剑一流的剑生,究竟有几分斤两。”
那剑轻薄而锐,日光照入竟不反射,如同收入其中。
他手腕一转,收纳的日光如被一齐放出,整柄剑陡然大放光明,姜银儿被刺得眯眼,后退一步,陈觅双已如惊影一掠而上。
其人上回一口气剑败五人,许多人其实并未瞧见,今日前来也多为瞧一眼这位晏日宫台柱的出手,此时俱都身心一凛。
好快的剑!好烈的杀气!
不知是《六刃截晖》中的哪一式,如此盛烈的日光下藏着锋冷的杀意,许多人已一下就明白为何对手总在他剑下溃败。
直面这样的剑你只能先退再守,然后几乎可以预料的,再无转圜的余地,一溃就会溃不成军。
但即便知晓这个道理,还是不得不退,因为确实无法应对这一剑,昆仑晏日宫的看家杀剑之一,世上能解破的本也没有多少人。
但姜银儿令人惊异地没有躲避。
一改往日“知而后行”的弈剑风范,少女转腕提剑,一双清眸平静直视陈觅双的双眼,如鹤倾身迎上这一剑,鲜烈的血一霎绽放在她的左臂与颈下,众人皆惊之中,她竟硬顶着这一剑抢入了陈觅双身前!
当然谁也没有想到,陈觅双也没有想到——少女陡然做出这种动作,剑刃擦过她咽喉时其实只差毫厘!
他猛地垂眸,但身前少女依然平静直视着他,心慌自心底一掠而过,但陈觅双动作没有慌乱,少女的应对脱离他的预想,但第二剑还是转圜了出来。
——在这个距离,她更是避无可避!
但姜银儿恍如忽然之间又聋又瞎,她好像根本不知晓了第二剑已经朝自己而来,手腕一翻,一道凌厉剑光在两人之间凭空生出。
《玉台千劫》。
神宵唯一的强大攻剑,天劫地炼,无处得脱,尤其在这个距离更是杀意凛然。
陈觅双心绪一紧,一瞬间他有些恍惚,因为他的剑分明更快、更危险,在弈剑之中少女已败了才对,但她竟然全然不顾,径自起出这样一剑。
陈觅双的剑刺向少女,少女的剑刺向陈觅双。
胜负似乎一瞬就要分出,姜银儿长剑忽然微微一抖,好像一切的杀意都化为波荡的影,随水流而去了。
春水泻影,冰鉴照神
这式神美的意剑终于出手,少女像是春风中拂面而过的光影,一霎已无可追觅。
陈觅双认得这一剑,许多旁观的剑者也认得这一剑,这几乎已是少女的招牌,每回她在看透对方的剑后,以此一剑就将对手的一切反抗与心思照尽,令其随着春水流去,奠定令人拍案叫绝的胜局。
但如今这一剑竟只用来垫脚。
她用这一剑弥平了和陈觅双之间的先后快慢。
人已在陈觅双三尺之内。
陈觅双臂上青筋陡起,实际上因猜不中少女的思路他情绪已经暴怒,因为他分明从这里感受到一种挑衅——可是要比拼攻剑,谁怕谁呢?
即便已经垫了一道剑伤、一道意剑,在这个距离,你又能拿什么剑来抗衡《六刃截晖》炽烈冰冷的杀意?
长剑之上骤然大放光明,浓烈如一条涌动的火,陈觅双以大日破春水,两道意剑的交锋一闪而过,境界在观者感受中生成又破碎如影,而在剑台之上,陈觅双锋锐的剑尖已笔直指向少女的咽喉。
纵然只差了一岁有余,实力的差距也已足够凸显,更雄厚的真气、多学一招的剑术、更充裕的转圜空间,都足以坚实地奠定胜局。
陈觅双确实足够强大,杨真冰为羽鳞试养剑之后,他也确实有资格扫荡本级剑生。几位道启也先一步瞧见了这场的胜败,他们久在院中任教,对少女的剑路十分熟悉,在前几日她站起来的时候,他们就知晓她应对不了这样的剑。
但当然没人劝阻,剑者应当能够自己挑选、并且直面对手,何况也许少女在压力之下,能于几天内学会《凤游》之二呢,就如那个连日不在、今日又想回就回的少年一样。
只有陈觅双遍身寒意。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冷颤从心底升起来,直直冲停了他的心肺,然后灌进脑子里,没有和他商量地就占据了他的身体——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恐惧。
没有丝毫失败的意味,那双直视着他的眸子依然清亮平静。
他暴烈的剑势依然笔直,她理应败退的,但她就用咽喉迎上了雪亮的剑锋。
已在两尺之内。
一瞬间那个寒冷的想法猛地冲上了他的头脑,少女上场以来的一切行为连成了一条线,对死亡的预感从未如此贴近——她要杀了自己!
剑锋逼入少女咽喉三寸之内,她手中的一式《玉台千劫》仍然笔直、稳定、一往无前,在这个距离,已经全然无法转圜。
陈觅双第一次不是把目光放在自己剑刃与对方要害的距离上,恶意地揣测着对面的恐慌,锐而冷的刃离他滚动的咽喉那样近……不是师长们的陪练,这个陌生的少女要杀了自己!!
陈觅双剑距姜银儿咽喉一寸,姜银儿剑距陈觅双咽喉一寸三分,那是一个瞬间。
陈觅双手中之剑弃攻而变,急急去拦少女剑刃,姜银儿手腕一顿,如斩落一条花枝,“叮”的一声清音,击坠了他失去姿态的剑身。
捉日叮铛坠地,陈觅双面露绝望,少女从他身边一步踏过,薄刃斜下一偏让过咽喉,从他肩胛,带起一串鲜烈的血。
正与当日张朝所伤的位置一样。
陈觅双踉跄两步,神情僵硬,脸色是惊魂未定的惨白。
剑场一时微静。
姜银儿收剑回鞘,肩上染了一整片鲜红,但少女依然姿如幼鹤,淡声道:“无胆鼠辈,还不配与我弈剑。”
场上足有两息没有声音,少女言语罢了,如不在意地半转身体,偷眼去看边上坐着的裴液。
裴液悄悄给她竖了两个大拇指。
姜银儿眼里掠过一丝笑意。
陈觅双半晌才低头拾起自己的剑,僵硬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脸色仍然煞白。
实际上他也清醒过来了——她怎么会真的杀了他呢?
但当真实的剑刃临上咽喉的那一刻,不退就是要死去,而少女全然不退,所以他恐惧地避开了。
这时正“无胆鼠辈”四个字进入耳朵,令他脸上青白不定,又不敢再去直视旁边的少女。
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
静了片刻,晏日宫那边传来一道声音,是许问桑鼓了鼓掌,笑道:“神宵真传果然机敏,以死为注,逼退了敝门师弟,道家言以柔克刚之道,原来也有‘一力降十会’的智慧。这场切磋,是神宵真传赢了。”
他话里又掺着生硬,显然是说少女故意取巧,在“切磋”中拼死,所谓“一力降十会”,言下之意自然是陈觅双技艺更胜,只是被她无赖打法逼退。
姜银儿本要退场,闻言却微微皱眉,转头看着他,认真正声道:“许真传,难道陈觅双跟别人打,不是‘一力降十会’吗?”
“既然贵门也知晓只是切磋,又因何伤我院同修呢?”她清声道,“陈觅双得胜本就是靠手中剑法凶戾,令人畏伤惧死,若说弈剑切磋,他打张朝之时,为何不拆招交手,而要直接以攻剑相拼呢?”
许问桑微微眯眼。
少女夷然不惧,平静望着他:“说到底他是仗着自己更能杀伤性命,欺凌弱小。今日没欺成,就指斥对手,晏日宫原来也有‘撒泼打滚’的智慧。”
场上一时安静,许问桑默然片刻,然后哈哈大笑。
“姜真传真是伶牙俐齿,这场我晏日宫认下了——觅双,还不回来。”
陈觅双低着头走回去,安静的剑场上这时候泛起些低语,照例是观者们讨论这一场的得失,以彼此精进,不过却难免杂着些笑声和惊异。
裴液慵懒地倚在石墩上,乐呵呵瞧着场上的少女,手里揉着两只猫耳朵:“银儿真会讲话,搁我是说不出这么多的——怎么样,银儿是不是很厉害。”
他向旁边偏头。
王守巳早坐在他旁边,挺惊讶:“姜真传怎么忽然会这样用剑了——这真是开出了一片新境吧。”
但这讨论还没来得及往下进行,场上忽然又微微一静,是被许问桑的下一句话打断了。
他握剑阖眼,敛了容颜,声音低了下去:“不过姜真传长处在弈剑上,今日无有机会展现,那这场访剑是我晏日宫准备不周了。许某辈分本来不对,但姜真传既然觉得师弟不配与你弈剑,许某自缚一臂,来为你作筏赔罪。”
并不待少女答话,他已提剑站了起来,扫视诸人:“诸位剑生也是一般,待姜真传弈过之后,可一一来寻许某陪练。”
一时场上一静。
任谁也听得出话里的锋芒。
许问桑列在凫榜十八,他今日确实不合出手,满院剑生没有合适的对手。但晏日宫更不合这样离去。
姜银儿还没来得及下去,许问桑已垂眸盯住了她,显然并无拒绝的余地。
但剑生边缘里先响起一道声音,打断了他:“哦?你很想和人打吗?”
许问桑微微挑眉,望了过去,却是那个和少女一同前来的少年。
他不认得这张脸,这少年甚至没穿修剑服,年纪也只在十七八的样子,膝上抱着一只黑猫,横着一柄长剑。此时轻轻叩着剑鞘,抬眸笑看着他。
他话讲得直白,许问桑也敛了眉毛,声调微冷:“……姜真传伤我师弟,言辱晏日宫,许某不得不领教高招。阁下有什么见教吗?”
“神宵真传见了不平事就要出手,管你是晏日宫还是晏日洞,又如何呢?”少年懒笑一声,温声道,“银儿,你回来吧。”
刚刚言语凌厉的少女转过身来,点了点头,竟然一言不发就走了回来。
场上升起些窃语,许多人都对这布衫少年有些陌生,前番便见他和姜银儿举止亲昵,一时心想神宵道首难道又收了新徒弟?可他言语间又是师兄的样子,总不至于藏了好几年。
许问桑面色彻底冷了下来:“你又是何人?这话什么意思?姜银儿不打,你替她打吗?”
“嗯,我打。”少年提剑站了起来,微笑道,“我今年十八,算和你同辈吧,行么?省得你屈尊欺凌小女孩儿。”
“我意思也很简单,”他瞧着对面的男子,笑颜敛了,面无表情地漠声,“一群废物来修剑院装什么呢?打不过就滚。”
“……”全场这时才是真个寂静。
许问桑唇抿一线,握剑的手一霎凸起青筋,但下一刻他神情一僵,场上只听那少年懒声拔剑:
“奉怀,裴液。领教你晏日宫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