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周五,大雨倾磅。
上午,九点,中南医院新院区创伤外科医生办公室,方子业目光游离地看着窗户上挂壁的雨滴。
如丝状柱下,在玻璃外面划出不明显的残痕。
方子业身侧,唐僿副教授表情严肃,多次欲言又止。
秦葛罗与李诺二人则不断地翻看着一本病历本,仿佛是要在病历中找到重要的蛛丝马迹。
冯俊峰、田垚等人用敲击键盘更改医嘱和写病历,无人发声,仿佛办公室里被按下了静音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子业才平静地深吸了一口气:“青元,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做了多少台脊髓损伤的病例?”
“师父,加上昨天做的手术,我们一共做了四十七台手术。”
“到目前为止,只有上周五做的那个15床,在术后没有任何的症状改善。其余四十六例患者,术后康复的效果都远超预期。”胡青元非常精准地汇报着相应数据。
众人之所以如此发愁,就是上周五做的第二台脊髓损伤的针刺电极微电流刺激,没有丝毫卵用。
患者到目前,所有的功能、表现与术前一般无二。
这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星期,根据已有的数据统计,完全可以判定这一台手术是失败了的。
可当时,这个病人应该是第四十一台脊髓损伤的手术治疗。
“从目前的统计数据看,1/40,2.5的失败率!”
“我之前做过的毁损伤保肢术,我自己操作的成功率是99.5!”
“算了,不纠结了!”
方子业站了起来:“唐教授,您先带人下去准备开台吧,我去给病人和家属细细地解释一下。”
唐僿听了,马上回道:“子业,让李诺和秦葛罗先带人下去吧,我跟你一起。”
而后,唐僿推了推眼镜:“其实,子业,咱们这数据,已经够逆天了!”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是百分之百,更何况是全瘫痪性的脊髓损伤这种病种呢……”
“我们现在,对脊髓损伤的认知和分型可能都还没入门。”
“但已经有目前的诊治结果,目前的治疗效果,就已经超越了现代医学最前沿至少十年!”
“可能哪怕术式成熟后,其他教学医院想要把这个术式学会,也得五到十年的储备!”唐僿安慰着。
“子业,你若是不好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可以去给病人解释。”
人只是人,不是神。
手术只是手术,不是神迹。
既然有手术,那么就存在固有的几率,比如说万中无一的小手术在台上猝死率,比如说失败率,比如说病种的亚型无法被诊断清楚的发生概率。
“不用,唐教授,我不是个完美主义!我只是在想,我哪里没做好,但好像也没想出哪里没做对!”方子业说。
唐僿点头,指着胡青元:“胡青元那里对我们做过的所有手术都有全程的视频录制。”
“我们也回顾了,当时你一没有喝酒,二没有疲累,三没有操作失误,属于是巅峰状态。”
“我们在台上,可自信了,如沐春风。”
“但可能是,我们对脊髓损伤的诊断分型,还是不够系统化,就固有存在一种脊髓损伤的亚型,是非微电流刺激可以起效的!!”唐僿说。
目前只能猜测!
如何分型?不知道。
哪一种分型治疗无效,还是不知道!
这就是事实。
人类越是探索,就会面临更多的无知。
“青元,你跟我们一起吧,其他人都先去下手术室。”方子业没有拒绝唐僿的好意。
目前,自己组里,他与唐僿二人的职称就是最高的,都是副主任医师和副教授,比李诺的单边副主任医师更有说服力。
胡青元快步走出去,把15床的家属喊了过来。
15床病人是六月十号住院的,6月13日就做了手术,目前6月20日!
脊髓损伤的手术,难点不在于手术过程,和手术耗时长,而是术后继观的时间与继观疗效的时间必须足够长。
没有两个星期,方子业不可能让患者出院。
“方教授,唐教授,怎么了。”一个中年妇女走入门。
病人家属是患者媳妇还有患者的父亲,患者的儿女在上学,母亲则在家里带孩子。
“你是胡建的老婆吧?请坐。”方子业看向来人,笑着道。
“你坐,我站着…我问不来。”患者的父亲让自己的儿媳妇儿坐。
他只是多一把子力气,相对多一些耐心,真在大事上,他未必有自己的儿媳妇儿懂得多。
胡青元又搬来了一把椅子,让患者的父亲也坐下。
“方教授,我老公他?难道?真的是手术失败了?”病人的妻子将近四十岁,却保养得还不错。
举手投足间,也颇有见识。她此刻只是慌张,并未责备。
方子业点头:“胡建目前术后有一周时间了,却没有任何功能改善,手术效果确实很差,几近于无。”
“如果从疗效的角度看,的确是手术失败了。”方子业道。
“为什么会这样呢?”中年妇女身边的老人提高了音调。
方子业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当什么医生?谋财害命吗?”老人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主场似的。
胡青元马上安抚道:“大伯,您先别急啊,您现在吼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老人道:“我倒也是不想吼,你们别乱搞啊?把我儿子治好啊?”
“现在搞出问题了,又想说对不起吗?早干嘛去了?”
“为什么会不知道?”
胡青元道:“大伯,胡建为什么现在才来我们这里治疗?”
“他为什么不去其他医院做手术?为什么?”
“华国那么多顶级医院,全世界那么多顶级医院,他为什么没去了?”
“您不回答了?”
“为什么会不知道?因为就是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这个病,目前这种疗法,全世界除了我老师之外,没有人会这种手术!”
“我师父他只是人,他并不是神,不能保证所有的事情都知道,所有的手术都有效果。”
“他只能保证对每个人的手术都尽到自己的全力!”
“这个手术,来之前就已经明确说了,只是临床试验期。”
胡青元看向患者老婆:“你公公不清楚,你清楚的吧?什么是临床试验期?”
“就是治疗的疗效、治疗的失败率等都暂时不能定下的临床手术,叫临床试验。”
“是否愿意参与临床试验,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老人问:“你的意思就是,你们医生没错,我儿子手术没效果,就是他倒楣咯?都是天意,是我们自找的?”
中年妇女听了,想了一下,回道:“爸,你要不先回去吧,我来和方教授沟通。”
“我回去什么回去,我就要在这里听着。”
“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狡辩!!!为什么就我儿子倒霉了。”
中年妇女站了起来,要搀扶老人:“爸,你先回去,我们等会儿再说,我和方教授他们聊。”
“我不回去。”老人有些拗。
“你不回去怎么办?胡建这个病就没人可以看,现在手术无效了,你是要骂医生还是要给胡建治病?”
“除了方教授他们可以想后续的解决办法,你还能找到谁来解决呢?”
“我们哪个医院没去看过?”
“你以为现在是吵架吗?哪边人多就吵赢了?吵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老公他躺在家里就可以躺好了?”
“他是你儿子。你不能害他。”中年女人道。
老人慌张起来:“我没害他,是他们…”
老人有了顾虑,欲言又止:“但你帮不了胡建!暂时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帮胡建,我们就只能求人,你知道吗?”
“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而不是吵,而不是把方教授他们都得罪死了。”
“你回去好不好?”中年妇女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老人站起来,看了自己的媳妇儿一眼,而后又用目光刮向方子业等人!
最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方子业这才道:“这位女士,你信我的一句话吗?我和你的老公无冤无仇,我不可能刻意针对他。”
“所以,我在给你老公做手术的时候,也是尽了全力的!!”
“我害他没有任何好处,不管是从经济上、名声上,或者其他方面。”
中年女人并未答应方子业的话,而是道:“方教授,唐教授,我先替我公公给你们道歉,他只是个农村人,没什么见识,脾气还稍微有点大,而且关心则乱,所以口不择言了。”
中年女人说完,才又说:“当然,方教授您和我老公无冤无仇。”
“只是好像目前科室里,除了我老公之外,其他病友的术后康复都还蛮好,我们一家人都非常期待我老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站起来。”
“包括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每天晚上都在给我们打视频……”
中年女人要么是从政的,要么是经商的,非常聪明,没有和方子业辩驳、硬刚,而是在打感情牌。
如果说,科室里隔三差五就有一个疗效不好的,那可以归咎于技术是不是不够成熟,是不是医生们的态度不好。
只是发生几率归几率,倒霉是倒霉了些,她还是想寻求一下解决办法。
方子业轻叹了一口气:“我也想你老公的疗效可以很好,我就不用这么愁了。”
“其实从星期三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你老公这个病例,只是很可惜,到现在,我都没思考出来原因。”
“你与你老公去很多医院看过,因此应该知道脊髓损伤所致的全瘫痪这个病种啊,目前的情况是,基本是不可能被治疗的。”
中年女子道:“方教授,您不用与我解释这么多,您可以说说您的建议吗?”
“我们也是打听了很久,排队了许久,才知道您可以治疗这个病的。”
“哪怕现在的疗效不好,您应该也可以给我们一些建议!”
“以您的技术水平,不可能因为这点手术费、住院费就故意拖延我老公的住院时间啊什么的,我完全确定这一点……”
中年女子只求解决办法,并不在乎方子业等人是否有错。
人还没死,也没有比术前更差,只是这一次尝试性治疗失败了而已。
这就是固定的结果!
方子业道:“前两天,我在反思,是不是我们的哪里操作不对,是不是可以进行二次术式,重新对操作进行修正。”
“但我们看了录制的视频后,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包括穿刺定点、微电流刺激的电流通量等,都是标准化的。”
“所以,哪怕再手术一次的意义也不大。”
“如果非要我给你们一个建议的话,可能你们未必愿意接受。”
中年女子说:“方教授,您说。”
中年女子之所以对方子业很客气,根本原因是自己只要一个解决办法,另外一个理由就是,她很清楚,以自己的影响力和背景,如果敢耽误方子业的临床工作。
可能会面临比手术失败更大的麻烦,这个麻烦不仅影响到老公的生活,甚至可能影响到自己全家的生活。
这在她们来就诊前,她就知悉的东西。
“你们先出院,我会记住你老公的这个情况的,等我找到了解决办法,知道了为什么后,再通知你们来就诊……”
“我已经再三确定了你老公的上次手术,没有任何可修正空间。”
方子业并未给中年女人说得很专业,比如说脊髓损伤分型之类的。
临床试验阶段的手术费用是很低的,因为有经费的补贴,患者基本没花什么钱。
这个阶段,就是患者用‘冒险’换疗效,课题施展者用经费换数据的阶段。
但即便如此,如今挤破头过来的,依旧是家里略有些钱,有些势力的人群。
中年女人沉默了。
方子业的提议的确如同他自己说的,有点过于理想化。
方子业继续说:“当然,你们也可以带着你老公去其他医院就诊,如果真有人说我的手术做错了,或者操作出现了失误,或者加重了你老公的病情,我也愿意接受你们提出的合理要求。”
中年女人说:“方教授,您就别试探我了。”
“其实早在我老公开始手术之前,我在住院前,就托人打听了一圈。”
“目前,哪怕说得保守点,您在治疗脊髓损伤这个领域,不说全国第一,也可以称全国前三。”
“别人都不知道手术怎么做,怎么敢说您的不对?”
“我是可以找几个外行强行说方教授您不对,那我老公岂不是失去了再治疗的机会?”
“他也是挺倒霉的,其实目前属于他的事业上升关键期……”
方子业回道:“嗯,我知道。”
“但目前,以胡建的身体状态,什么事业上升期就不用想了,哪怕疗效非常好,也不可能去考虑这样的事情。”
“我们科室,疗效最好的患者,也不能如同正常人那般去完成日常工作,只能说,可以让自己解放,能出去走一走。”
“这位女士,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建议,或者的话,你们可以走其他程序!!”
方子业不可能主动提赔钱。
临床试验、手术知情同意书签字时,白纸黑字地写得清清楚楚。
方子业并未违背不伤害原则。
患者进院前就已经是双下肢全瘫痪状态,目前也不过就是与之前差不多而已。
已经没办法再“瘫”了。
有错要认,没有错可不能低着头跪着去认。
方子业也不希望出现手术无效病例,但这就是一个课题的客观存在。
中年女子又问:“方教授,那您知道,我老公他什么时候可以再接受治疗吗?”
方子业继续摇头:“对不起,大姐,我还是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给不了你一个时间截点。”
“这个不是办事效率的问题,而是要把无知变成有知,变成有把握,没人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
方子业与唐僿二人联袂出病房后,还听到了身后人的窃窃私语。
“方教授咋啦?是不是15床的家属找他麻烦啊?听说15床的疗效不怎么好。”
“不知道呀,等会儿去打听一下吧。”
“所有手术都有风险的,没必要找方教授麻烦吧,就住院期间,这进进出出了多少人……”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不是亲人,或许我们感受不到作为亲人的那种疼痛吧,也不必太过于清傲了。”
“我们只是外人,他们是家人,还是等看家属怎么办吧,只要不太过分,还是需要一个宣泄口的。”
“毕竟期望越高,失望也越大!”
唐僿在下楼时,问:“子业,其实这个手术才过了一周,还可以继续观察一下的。说不定是疗效后置了呢?”
方子业轻轻摇头:“我觉得不是,微电流刺激疗法,一般的起效期就是一周左右到达顶峰。”
“如果过了这个时间节点还没有任何效果,再继续也是惘然。”
“唐老师,这就是临床课题啊,脊髓损伤的临床课题,与我之前主持的所有课题都不一样。”
课题,本义指研究或讨论的主要问题或急待解决的重大事项,后引申为需要研究解决的核心问题或社会重大事项。
临床课题,也是课题之一,就是没办法解决,才成立为课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