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认为,任何试图通过中央计划来指导整个社会的企图,本质上都是基于一种“致命的自负”,一个社会不应该依赖于最伟大、最智慧的人去制订秩序与规则,而是无数个体在追求各自目标的过程中,遵循一般性规则互动,自发演化形成的。
——哈耶克《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
第一次降落。
苏明安选择了“一个月后”的时间点。
他落定时,面前是一座镶铜的神像,以古老的手法塑造了“新神”的样貌,那张分外年轻的面貌与柔和的杏仁眼,与旁边的佛像形成了鲜明对比,古老与现代的反差令人顿觉荒谬。
烛火摇曳间,一个小沙弥般的孩子跪在蒲团上,怔然望着突然出现的青年。
“你……您是……”孩子喃喃道:“……神明?”
苏明安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他戴着七彩面具,没有露出与神像如出一辙的脸,然而,能以这般形态降临的,唯有神明。
孩子重重点了点头,捂住了嘴,表示自己不会说出去。
苏明安本想第一时间去找伙伴们,但他更想知道普通民众对自己是怎么看的,于是他看向孩子:“你是我的信徒吗?”
……不是说他是界主吗?怎就成了神?
“我和妈妈的一百零九个孩子,都是您的信徒。”孩子认真道:“半个月前,一位塔主奉您为神,他说,信您,您就有神力更好庇佑我们。”
苏明安想了想,问道:“是谁提出的?”
……是谁,主张把他塑成神像的?这样一来不就走上旧日之世的老路了?
“是路·利卡尔波斯第三塔主。”
苏明安的心脏猛地一缩。
尽管他知晓这大概率是路认为当前最好的维和手段,然而,警惕正如芽苗生长。
“神明。”看见苏明安没有那么可怕,孩子的胆子大了些,眼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彩:“听说您拥有一头黑色、紫色、白色渐变的头发,微笑时上天降下甘霖,愤怒时犹如雷霆降世,悲伤时眼泪犹如金子和珍珠……”
苏明安:“……”
怎么这个东西也传承下来了?
他身形一闪,消失于原地。
孩子环顾四周,缓缓抱住自己……从前,他很害怕这个黑暗的房间,而现在,他知道了,神明在看着他,他不必害怕。
苏明安隐身走在街头。
他注意到人们的笑容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多,他放缓脚步,静默聆听。
“……昨天的审判你看了吗?”公园里,两个中年男人一边下象棋,一边交谈:“那些塔主,居然没有处死世界游戏期间的战犯艾兰得,明明他投靠了高维,不处死的理由竟然是,艾兰得身为榜前玩家,为人类积分进度条做出了不俗贡献。”
“我呸!”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吐了口唾沫:“艾兰得这种人,在过去就是汉奸!大汉奸!是要挨枪子儿的!”
“文件里说,是因为艾兰得仍与高维有联络,所以塔主们需要留他一条命。”
中年男人的象棋越下越有火气,忍不住拍桌道:“难道有我们的核弹、航空卫星、超级导弹,还治不了一个外星人?犯我大翟,虽远必诛!怎么能听一个奸细的话!我大翟男儿,个个都能扛枪上战场!”
“呃……您老没参加世界游戏,即使有记忆,可能也无法理解祂们……”
苏明安路过凉亭,在公园的跑道旁,听见一对年轻男女的窃窃私语。
“呵!要是我也参加了世界游戏,就没有那群‘天龙人’什么事了。凭什么七分之一的好运气,他们就比我们高了一头?”女人刷着短视频,忍不住抱怨道。
她的手机上,是各个玩家在世界游戏期间的高燃集锦,看得令人热血沸腾,大多数评论都表达了对于英雄的称颂,但也有少数不和谐音。
“慎言,他们毕竟是英雄。”男人摆了摆手。
女人掰开他的手,满脸不忿道:“我讨厌的又不是那些真正的英雄,而是那些混子玩家。他们度假了大半年,天天就知道看直播敲键盘,凭什么二十多天前的贡献结算高于我们?就因为我们没被选入游戏。邻居家的那个老刘,以前就是个混混,到游戏里杀了几个人,现在倒比我们混得好。”
“唉……世界本来就不是公平的,比起出生时的巨大贫富差距,塔主们对于世界游戏结算贡献的安排,已经算是公平了,毕竟我们确实什么都没做,却也获得了一定的资源补偿……我隐隐听说,那次贡献结算的目的不是嘉奖英雄,而是缩短差距,各国已经尽力了。”
“可恶,运气也是一种贡献吗?真该死。”
“想想阿克托时期吧,那时还是世界大战呢,我们已经很好了。”
“我只是有些不甘心,没有怨恨塔主们……”
苏明安走到公园门口,一些机械正在卖冰糖葫芦、烤红薯、烤玉米。
小世界已经高度发达,但高科技度也带来了问题——卖红薯的变成了机械。原先的小贩们,他们去了哪里?
苏明安继续行走,望见旁边长椅上坐着一对母子。
他们面色忧郁,气势低沉。
“妈,我真的找不到工作……”儿子垂头丧气:“那些工作都优先要玩家,我这种普通人,学历平平,根本没人要。”
“法令不是命令禁止了,工作招聘时不允许区分玩家与普通人吗?”母亲皱了皱眉。
“说是命令禁止,但哪个公司会真的遵守?以前还规定八小时工作制呢,哪个公司遵守了?我以前待的土木工程,充斥着各种潜规则、塞红包、洗脚、萝卜坑,一家公司都是同一个姓,没有一个新人不是亲戚塞红包进来的,面试不过是给没有关系的外人做做样子……有什么用?”儿子摇头道:“说是‘双盲’面试,其实人家看一眼就知道你的精气神,普通人就是不如玩家,素质再好也没用。”
“唉……总会有遵纪守法的公司的,现在才刚开始,‘明安系统’已经在监测了,说要给人们安排工作,你再忍忍。”母亲忍不住说:“比起我们那个年代,你们现在可幸福多了。年轻人,就要多吃苦。”
“吃苦,吃苦,出生吃苦,初中吃苦,高中吃苦,考研吃苦,出来找工作还吃苦,吃满了时代黑利,就连世界游戏也轮不上我……”儿子挠乱了头发,吼道:“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为什么我是从班里五十多个人杀出来的前三名,寒窗苦读十二年,明明是你和爸爸的骄傲,最后却连四千块的工作都找不到啊!”
“能不能有‘一键死亡’的红色按钮,让我按下去啊!”
儿子愤怒咆哮,母亲默默垂泪。
他们的身影在众多行色匆匆的人群之间,并不起眼。
白色长椅上的两道身影,犹如两滴即将融化的水,融化于浩瀚的世间。
苏明安静静看着,他知道变革初期会有诸多问题,时代的阵痛无法避免。他当然可以开口,给这位可怜的青年一个工作,可这只是进一步滋生特权。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旧日之世神灵的位置上。
“……实在不行,咱就‘考塔’吧。”母亲深吸一口气。
她拿出老旧的手机,手指点了点屏幕:“你看,现在运行的塔有二百五十六座,围绕着大塔建立的小塔有上百万座,咱们城市就有两座,一个在城东区,一个在大江区。”
儿子凑过去一看。
职位:城东塔信息部办事员
工作内容:整理世界游戏的副本信息,材料总结。
学历要求:本科
需求人数:2人
已报名人数:人
儿子:“……”
儿子捂住母亲的手机,叹了口气。
母亲却还在劝道:“怎么样?你可以多管齐下,一边考塔,一边考研,一边考工作,一边考证……哎,我听说隔壁街道在招捡垃圾的,只要本科生就可以当了,你也可以去……”
儿子立刻关了手机,摇摇头道:“妈,你别想这么多,我有个更好的出路。我听说,之前‘明安系统’和第十二席灵知梦使合作,研发出了世界游戏的力量体系,等时局稳定后,就会把世界游戏的技能书和玩家体系适当放出来。到了那时,就算是我们这种没参加世界游戏的人,也可以翻身。”
母亲露出恐慌之色:“这怎么能行?这不是相当于给每个人发了一把枪吗?”
儿子搓了搓手:“妈,世界不一样了,随着‘明安系统’的算力逐渐解放,就像废墟世界的黎明系统,天眼会监测到每个人,即使有犯罪,也不会太张狂。只不过,世界确实要危险一些。”
他叹了口气,抬起眼眸,望向远方灰蓝色的天空:“但是,比起一辈子窝囊屈居人下,我宁愿这个世界危险一些。”
苏明安路过了这对悲伤的母子。
“……还是太冒险了。”母亲不赞同地摇摇头:“儿子,趁这段时间,你多读读书,去‘全塔巡考’,万一考上了呢。指望自己修炼上去,还不如安安稳稳的。”
“这世道,总归安稳最好啊……”
他们的声音渐渐离他远去。
这一路上,苏明安没有急于前行,而是放慢脚步,放缓呼吸,听到了很多、很多的声音。
这些是他站在那个位置上,听不到的声音。
或许,被称为“杂音”,或许,被称为“大众的心声”。
“……要是我在世界游戏期间更努力一点就好了,兑换的贡献多一点,现在就能住上大房子了。”
“……我当初真该选择成为冒险玩家的,稍微努力一点,贡献就不低。休闲玩家只有特别厉害的那些人得到了高贡献。”
“……幸好世界游戏结束了,不然我的妈妈就要疯掉了,感谢榜前玩家,感谢第一玩家。”
“……只有我想要世界毁灭吗,我不想上学了……”
“……十亿次一到,我们全都死光,真当一年的度假永无止境啊。人类能活下去已经很了不起,真以为是玩游戏呢,想想你们现在上学的机会,到底是多少先烈给的。”
“……还是有太多人死了,我的姐姐,她没有从副本里回来……”
“……至少,这是我们的一次胜利,对于神明与高维的胜利。感谢第一玩家的谎言与赌约,换来了我们重见光明的机会……”
阳光洒满的房间里,布着复古的木质家具。
吕树坐在红木桌前,浏览着光脑显示的文件。
他以前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但他深知,若要看顾好这个世界,他不能对此一无所知,否则总有一天,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会手持谎言,欺骗他这个不懂的人。
休息的时候,他会摸摸桌子上睡觉的白猫,它毛茸茸的身子趴在窗边,泛着太阳的金边。
墙上的挂历,画着三十个红圈,起始之日,正是苏明安离开的那一天。
“嗒。”一声脚步传来。
吕树似有预感抬起头,他不需要看就能感觉到,能毫无声息踏入房间的,只有那个人。
——透彻的阳光下,戴着面具的青年推窗而入,一头染黑的头发飘扬,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浅的檀香,像是刚从祠堂里走出。
面具愈发浓厚,露出小丑般的鲜艳笑容,沉默而凝固。
“欢迎回来。”吕树的嗓音有些干涩。
他们一直在怀疑,苏明安是不是在说谎,也许苏明安的生命快要消亡,只不过是为了安慰他们,才说他要去跳跃时间。这种事,苏明安也不是做不出来,毕竟他是一个举世闻名的大骗子,是他的谎言,欺骗了高维,欺骗了主办方,甚至欺骗了世界游戏大半阶段的人类。是他的谎言,赢回了这个世界。
还好,他等到了那个人。
“你在……”苏明安讶异了一会,看向吕树的键盘:“写公文?”
吕树点了点头:“我的寿命会很长,既然如此,这些都要学会。”他咬了咬牙,低下头:“我不善言辞,也不太会写小作文,为了防止那些权谋者糊弄我,重演我父母的悲剧,我必须学会这些……当年,我父母就是因为一心练习武术,不善权谋,才会被一把火害死,到死也不知道被谁所害……”
他本想做一位纯粹的刀客,为逐光而生,为知己者死。
然而,时代容不下一位纯粹的人。
——他执起刀,却也要能放下刀。
战争时期,人们需要刀与火。但终有时期,人们需要笔与镜头。
苏明安看向屏幕的文档,看得出来,吕树练习得很辛苦,以前从没接触过公文的吕树,写得有些……有些……
有些像苏凛煮出来的茶。
“你很会写小作文,很快就能学会的,不必担心。”苏明安安慰道。
吕树很快意识到了苏明安说的“小作文”是哪篇,那是……世界游戏开始之初,他夸赞第一玩家的一篇论坛小作文。
那篇小作文,是他在还没有深入了解苏明安时写的,满是受到灯塔理论偏引的产物。是他那时的真心之作,现在看来却漏洞百出。
“我会为你重写一部书。”吕树立刻说:“作为你的同行者,记录在整个世界游戏期间,我对你的想法与转变……世界需要这样一部书。人们已经了解你的功绩,了解你的广大名号,却不曾站在近处的视角,知晓你是一个如何细微的人。”
就像英雄需要史书、需要传说,也需要自传和回忆录。
既然苏明安没有时间写,就让他来吧。
“等你有空吧。别忘了给你自己也写一部,你也是英雄。”苏明安笑了笑,他看出了吕树的动力。
他向外走去。
身后却传来轻微的拉扯力,很快,那力道松开,像是意识到了不该拉住。
苏明安却转过身:“怎么了?”
吕树的手僵在空中,很快缩了回去,放在书桌之下:“又要走吗?要去多久?”
“不会,我去询问苏面包一些政策,然后在这里待一段时日,再回去。”苏明安道:“我察觉到情况有些偏离,我会处理好再离开。”
“那……”吕树张了张嘴,将剩余的话语咽了下去。
……那我们说好的,世界游戏一结束,就去一起旅游,这个诺言,什么时候能够兑现?
是他们太过贪心吗?明明已经兑现了“一起回家”的诺言,居然还要兑现“一起旅游”的诺言……
不,前者也并未实现,林音、伯里斯、琴斯……他们都还没能回来。
有一瞬间,吕树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就像一场注定的悲剧,正向一个渺茫的方向滑落,坚决却无可休止。下一瞬间,这种感觉又很快消弭不见。
他凝望着苏明安渐渐远去,夕阳透过玻璃洒在那人身上,像塑成了一尊泛着金光的铜像。
脚下金光泛滥的瓷砖,犹如一条灿烂的、遥远的、铺满黄金树叶的小道。
吕树扶着墙站起,手指刮擦到画满红圈的日历,他侧头望着,拿起笔,在第三十一个日子上,写下一道痕。吕树习惯以“正”字记录,一道痕,这代表着,苏明安第一次回来。
他抚摸着这道痕,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抚摸一棵树干。
——仿佛那树干上,刻着成千上万道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