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法。”
眸光微垂,安靖轻声重复,然后用耐人寻味的语气道:“海民,我的确是自然师,我知晓,你求索一个结果,一个答案。你求索名为‘正法’之物。”
“但是,海民,你就连一个问题都不愿给出,我又该如何回答你的疑惑?”
“问题?”
匍匐的海民思维停顿了,他之所以愿意冒死前来,以很有可能得罪一位自然师,一位真人的生命代价,是因为海民族群有着数之不尽的困境。
他们迷茫,困顿,就如一团繁复的线球,就连初始的线头都寻觅不到,想要解决任何事都无从做起,今衍华固然统帅他们,给予了他们工作,部族,家园和职责,但生灵并非是依靠这些就能满意活着的事物。
所以他们迫切地想要知晓,知晓一个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好似得到了这个答案,就能解决一切困苦。
“是的,问题。”
但自然师,那位挥手就荡灭了天劫,轻易掀起天地异象的天命武者,却平静地反过来询问他们:“你们口中的正法,究竟是什么?”
“是正确的法度规矩,杀死该死的人,令社会清平的方法?”
“亦是正确的道艺传承,就如武道,持术而修技,持法而炼道,最终以武得道,得证真人?”
“还是说,是以正灭邪,齑魔灭祟之法?诸如各种祛邪法阵,五雷正法?”
海民没有回答,似乎还在思索,还在困惑。
“我看,你们还是想清楚,再来找我吧。”
话毕,安靖迈步欲走——他不是考验,也不是作势,若是眼前这海民想不出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甚至就连开口回答都不敢,那他真的会走。
因为若是就连开口,问出错误的问题的勇气都没有,那天命也教导不了他们任何事。
“上,上主!”
但那海民开口了。
他察觉到了安靖意图离开,一种‘再也无法遇到此人’,‘再也没有机会去解决以他们智慧解决不了的那些问题’的恐惧,就推动他开口。
不仅仅是他,周围的许多海民都开口了。
一时间,数十个不同的口音,不同的海民,都迫切无比地向安靖道出自己的困惑,自己遭遇的问题,自己无法理解的因果缘由。
——第一代湿生卵生之妖灵,无法保证自己的孩子是妖灵,继而进阶成为胎生妖灵。
——哪怕成了妖,很多妖灵的理性也不够,总是被兽性本能影响,哪怕是习练武道,也不过是越发凶暴,乃至于危害部族,引来龙庭惩戒。
——东海环境险恶,既有海中凶兽,掠食妖灵,亦有血海魔教,搜刮实验体,没有任何部落可以安心。
——他们的生命卑贱,既不被重视,也随时可以被替换,曾经取得过荣耀的部族,因为几个核心妖灵被提拔离开,马上就变得衰弱,然后消失不见,那些被提拔的妖灵从未归来,遗忘了他们的故乡。
——他们种不出海草,养不好灵贝,哪怕是龙族教了方法,他们也学不会,这种纯粹智力和理解能力上的低下,令他们只能永远地停留在这片区域。
这种不安心,这种被忽视,这种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困境,甚至就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指望的,没有任何未来与希望的困境……究竟该从何说起?
海民的智慧,根本触及不到这一层次。
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说,千千百百的声音都在说,就像是终于遇到了神祇,在祈祷,在哭诉,在释放——
释放一种,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怨气。
安靖聆听着。
他听见了‘魔’的声音。
这种声音,遍传寰宇,无处不在,无处不见。
安靖知晓,不仅仅是他,龙庭在过去也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和问题,但是他们无法解决,因为这些都是妖灵之所以为妖灵的本质,是一族的天性,自然的缺陷,就和人类的恒齿只有一套,掉了就只能去补牙,没办法长出新的第二颗那样。
所以龙族选择沉默,放任自然去磨砺,让不适应,不合格,不符合要求的海族妖灵,自然而然地被磨损掉。
如此一来,剩下来的,就是符合要求的妖灵了。
反正,生命有这么多,必然会出现,那也无需去太过珍稀。
故而有一种魔,潜藏在秩序之中,天海龙庭之下,十方诸海之间。
不解决问题,不得出答案,魔就永恒存在。
继而孕育成劫,鞭挞世间。
“你们的问题,我都听见了。”
安靖开口的瞬间,原本宛如海潮一般,此起彼伏道出自己问题的海民们,就本能地闭上了口,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丝安定。
——既然问出了问题,那么,自然师上主,就定然可以回答这些问题吧?
而但安靖的第二句话,就令所有海民呆愣一瞬,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他们之前不敢直视的上主:“但你们为何会认为,我会回答你们?”
他的声音如雷,眸中耀光,衣袍边缘灵光流转,字词坠下之间,震荡出一圈圈同心圆波纹,“法不可轻传,术不可轻授,正法正道,岂能如此轻易得之?”
“实话告诉你们,你们若是在北玄祭洲任何一家武道宗门去问询这些问题,恳求解决这些问题的‘正法’,结果最轻都是被打一顿,丢出门外。”
“我不想回答你们,不愿回答你们,不屑回答你们。”
“甚至,我会因厌恶你们的纠缠,将你们一手扫灭,化作尘土。”
“你们——就没想过这种可能吗?”
沉默降临。
或许是之前安靖相较于其他武者温和的语气,平易近人的态度,给予了太多海民希望,故而当他严厉地问询时,绝大部分海民瞬间就被打消了回答的勇气。
甚至,还有低微的,悲声哭泣传来。
一侧,幽如晦微微摇头,这并非同情,而是一种失望。
安靖从不聆听哭泣,武者的世界从不相信眼泪,无能为力所以哭泣这种事,孩童和自认平凡的人去做就已足够,想要寻求改变的生命,不应当是这种表现。
这世间因既无能为力又不敢放手施为,故而滴落的悔恨之泪已经汇聚成了大海,再多一点也没关系。
哭声与泪水中,他在等待。
等待一次执拗的发生。
而或许是天意吧,亦或是说无论什么群族中都有足够头铁,能咬牙忍住恐惧开口的人存在。
“我的确恐惧。”
最开始的,那领头的海民抬起头了,距离安靖最近的他与安靖对视,那半人半节肢动物的面庞带着一种狰狞,但甲壳缝隙中的眼球却透露出一种坦然:“上主,我们的确怕,怕的要死,已刻入髓鞘。”
“在今将军麾下,我等生活的已算是好的了,而在龙庭之外,我等这些蜉蝣般的海族附庸随时可以被替换,杀死,当成垃圾,甚至是……食物。”
他笑了起来,模拟成人嘴巴的口器开合了一下,吐出了几个泡泡:“我们贱啊,弱小又数目众多,我们自己也知道,您若是杀了我们,今将军最多最多有些奇怪您为何亲自出手——您下令我们自裁,我们也得遵命呀。”
“然后第二天,就会有十倍于我们数量的海民过来取代我们的位置,龙庭庇护,水军编制,这是多少海族求不得的东西啊。”
“我们就是这样的东西啊,泥沙一般的玩意。”
“所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话毕,这似虾似蟹,但更像是‘人’的海民垂下头:“海民披溢。”
“拜求自然师……教化我等卑微愚众!”
“披溢……好。你很好。”
安靖眸光一凝,继而露出微笑:“知道自己贱,弱,蠢与卑微就好,非常好。”
他负手而立,平静道:“我之道,不怕出身卑贱。我之道,不怕先天孱弱。我之道,不在乎你有没有天生灵慧,甚至不在乎尔等智慧是否可以传承给后代。”
“我之道,只怕没有自知之明,认不清自己。明明是自己弱和不奋斗,却要找借口说是天赋低下;明明是种族缺陷,却非要说这是天生地设的完美之躯不愿改动。”
“我之道,只怕推卸责任,说什么都是血脉的错,都是出身的错,都是部落的错,就连一点点改造自己,变成另外一个模样的勇气都没有。”
“就连错误都不承认,那自然什么都修不成。”
话至此处,在为首的海民披溢愕然的注视中,安靖抬起手,开始凌空铭刻字符:“此道名为羽化,乃是蜕解凡躯,炼假为真之法,能入门者,皆为聪慧灵智,精通数算炼器之辈。”
“尔等海民天性愚昧,无有文明,故而先传一法,炼神为剑,磨砺神魂,增强数算之能,继而以神为剑,打磨神念,增添智慧,名曰‘启慧心剑’。”
“此法大成后,心念通明,神智灵动,虽然不改思维模式,但瞬息之间就可运算大数,心智冷静,不至于被体内兽性俘获,至此,便算是踏出第一步,可入我道法门。”
话毕,凌空字符熠熠闪动,继而随风与水汽被一同揭下,化作一面轻薄无比,但却无比坚韧的水云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