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于陷入身不由己、浑浑噩噩的车映泰;这就像是一场绵延无尽的梦魇了。他甚至回光返照一般的,想起许多尘封多年,早以为忘却的模糊往事和记忆片段。比如,他原本是大内所收养的孤儿,源自多年前河东十数县的那场大地震。
在骤然而至、无可抵御的天灾伟力面前;无论是官民士庶,还是将相王侯,都无可匹敌的化作,满天尘埃与残垣断壁中,尸横遍野的微小齑粉。尚且幼龄的他,被废墟下翻出来时,已没有关于父母亲族的印象,唯留下陪伴一生的刻骨伤痕。
但好在国朝尚属中兴年代/太平岁月;在尧舜太后的扶政之下,来自朝廷的各方救济;很快就铺展到了河东之地;也让幸存下来的士民百姓,不至于重堕于饥寒疲病。其中一些人为了逃避,充满悲伤回忆的故里,选择应募前往海外重新开始。
而剩下的人则是在,来自他方的填户帮助下;用尽余生的时光,来重建家园、恢复生息;但这也只是偌大王朝/李唐天下,在日常奏报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车映泰,就是在这场灾难中,苟活下的众多孤儿之一,只是各自的前程际遇不同。
有些被认识的亲属接走,余下稍大懂事一些的,也有人怜惜身世愿意收养,或纳为学徒、帮工等。包括车映泰在内的一批幼儿则被人带走。等到他初步晓事时,已然身在中条山深处的一处密营中,接受从小到大的训练、培养和甄选之。
这无疑是一个枯燥乏味,而又艰苦异常的经历;一天到晚被折腾的疲累不堪,却只能睡很少的时间。但好在饼食汤条可以管够吃饱。在他成长起来的过程当中,其中不断有同伴被带走,奔赴不同所在。有些是意外伤残、丧命后被淘汰的下场。
还有些人,则是在日常中表现出,某种特质和擅长,被人提前选调走了。而通过这些幸运儿,临走前所留下的只言片语;车映泰也第一次知道了,所谓的羽林孤儿、护圣幼军、内营少兵之类的存在;也听说了诸如宫市使、五坊小儿之名。
但可惜的是,车映泰在体魄和武艺上,并不算出众;在文词和数算上也堪称平庸,在每一轮的选拔和考绩中,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勉强过关;也由此无缘历次突然而至的选人范围。因此,在余下之人将要成年之前,他也迎来最后一轮的选拔。
这一次的选拔,如果还不能落入上官的眼中,他们就永远没有机会,走出这处山中的密营。负责训练和培养他们的官人,并不会轻易夺走淘汰者的性命;但会用他们余生,禁闭于此的驱使劳役,来偿还从小抚养长大的投入代价和潜在成本。
而一直没有存在感的车映泰,毫无疑问抓住了这次的机会;在这些同龄人的相互勾心斗角,不择手段的欺诈和算计伎俩中,出人意料的脱颖而出,也落入了前来选拔的上官眼中。最终成为了武德司内选新血的一员,第一次离开了这处密营。
然而,这也只是一个全新的开端而已。或者说,相对于山中密营的那些少年人,相互之间那点稚嫩、粗浅的心机和算计;拥有天下数十万在册/不在册员额的武德司,才是一个黑得五彩斑斓的超级大染缸,无时无刻不在弱肉强食的无形磨盘。
但好在身为山中密营,挑选到最后一批的孤儿身份;多少给人带了一点好处。那位选中他们的车姓上官,将自己的姓氏赋与这些孤儿少年;并试图逐步将其培养成为,自己的潜在班底和党羽。这也是他也第一次得到了,车映泰之名的契机。
那时正是大唐著名的艺文天子之一,元贞帝在位期间;也是扶政天下的尧舜太后,权威与人望依旧如日中天的年代。因此,作为垂拱而治的大唐圣主,元贞帝有足够的时间和闲暇,培养出蹴鞠、斗球、马球、射猎、博弈等多种多样的爱好。
因此,当时的武德司,作为天家耳目和走卒,闻听天下的同时;也要为了逢迎在位天子的趋好,而为之宣索四方、罗织天下;不断的寻求和上贡各种,珍奇新异之物。不过,以大唐天下之广,海内诸侯之丰,举国供奉天子所好也轻松等闲。
作为车映泰的上官,当时官拜黄院子勾当公事的车如一;也不是什么无名出身,而是北魏贵姓拓跋氏,归化汉姓的余裔之一。祖上出过一代国师,人称“悟空”的法界大师,俗名车奉朝的显赫人物。因此,举族世世代代与天家的渊源深厚。
虽然,再未有显赫大贵过,但在武德司内也算是传续日久。尤其是车如一籍着,与多位经营舶货的皇商、市舶使的内监、诸侯家的代理人,长期维系的利益往来和供奉渠道;牢牢把持了这个,堪称油水丰厚的位置,历经人事变换而屹立不动。
而他收纳了,车映泰这些密营孤儿,便就是为了自己的营生,而奔走驱使兼带保驾护航。虽然名位同一个姓氏的外院郎君,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避免脏了自己手的挡箭牌和消耗品;再加上,他还利诱和鼓励这些孤儿,相互竞争和彼此告发。
因此,他当初带出密营的孤儿,足足有二十六人;但得以加入武德司的只有十九人,其他七个人的下落就无人得知,也没人敢问。而在不择手段向上爬的过程中,又有人因此失踪,或是意外横死;或是落下伤残而被打发他处,就此渺无音讯。
最后,得以从外院郎君登堂入室,成为车如一名下假子的,就只剩下车映泰在内的三人。如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三人会继续勾心斗角,争夺成为车如一的头号亲信和副手,乃至是当他年迈退养后,继承武德司的位置和资源,的潜在机会。
但这时候,大内却突发了一个意外消息;那位已经扶政过数代天子,却依旧显得精神铄毅的尧舜太后;居然在正旦日后的内命妇朝见上,因为意外的寒症加重,而在事后传出病倒的消息。然而就在极短时间变成了,内外朝汹涌的波澜和物议。
甚至一度传出了,尧舜太后已经病重垂危,没法见人和视事了;又变成了女圣人早已亡故,却被宫中留丧不发,封锁了内外以防生变的消息……而首当其冲的,便就是作为天家耳目和爪牙的武德司;几乎是被全力以赴发动起来,罗索谣传根源。
而就在这个武德司内的多方势力,激烈碰撞、回荡和纠缠的乱局中;车映泰遇到了追随余生的那位恩主和命中的贵人;也由此摆脱了养父的影响,在一系列的错杂是非中,得以置身事外……后来,随着尧舜太后康复露面,朝野内外迅速安定下来。
那些过于活跃,或是居中生事之辈,也由此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和肃清;曾经的养父车如一,同样受到牵连丢掉位置,被惩罚性的派去大小澳宣旨。因此在临行之前,对方几乎是跪求着,将手中掌握的名册账簿、交通文书,尽数交付靠上新枝的他。
只求能够保住家门亲族,不被他人追算的一条活路而已。而后,元贞帝的皇后甄氏,因病出家修养祈福;在复出的尧舜太后主持下,尚是昭王的先帝,被顺势立为了储君;又很快进入了监国的流程……而他也随着那位贵人一起,一步步水涨船高。
然后,他也遇到了毕生,唯一一次的心动所在;那是一位名为宋娥的宫婢,哪怕身处在尧舜太后,最为宠爱的心肝宝贝身侧,也不能夺走她端丽万方的风采。只是她乃尧舜太后,专门派遣在那位身侧的宫内人,而他却是臭名昭著的武德司提举。
两者之间,又何止相差了一点,重重的门槛和阻隔内?然而,他可以隐藏起来的那点心思,却瞒不住那位,提携和驱使他的贵人;只是对他微微一笑说,日后保不准会有一亲芳泽的机会……然后没过几年,元贞帝的身体就急转直下,退位为上皇。
太子/储君即位为崇明帝,随即整顿武德司,清汰内侍省、宫台省、殿中省各处;严惩和处置了一批,声名狼藉或是恶名在外的五坊小儿、宫市使、市舶使等;又事事尊奉、请示于尧舜太后;是以内外朝野皆称这位圣上,自有贤德明治的垂拱之风。
而作为崇明帝/先帝子嗣的贵人,亦是随之水涨船高、一发不可收拾;追随其后的车映泰,也得以突破了诸多亲事官/外三院的出身限制;位列内院专知、押官的行列。而这也是他在日常里假公济私,得以距离那位宫婢宋娥,理论上最为接近的机会。
然而,突然爆发那件震惊京师的变故,却彻底毁掉了他的期待和指望……当被牵连贬斥出京的他,数年后再度见到对方的时候;却已经是在一场京师的公卿子弟,狂欢作乐的无遮大会上;她则成为了众所瞩目的那个焦点,游刃有余的周旋其中。
“这么说,你对当年京中的那桩变故,是一无所知,完全是被意外牵连了?”随即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在幻梦中的追思;也击碎了这场充满回忆的幻境中,他竭力想要弥补的遗憾。因为,他当年实在没有勇气上前,最终只能逃避式的灰溜溜离开。
下一刻,车映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还是身在庭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