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厚厚的奏书,李皇帝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接了过来,他瞥了一眼四个人,问道:“你们都看过了?”
四个人都低头,应了声是。
李皇帝这才明白过来,他自嘲一笑:“原来方才,不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是为了与这份文书…”
“撇清关系。”
他看了看手里的这份文书,眯了眯眼睛:“那这里头写的,想必不是什么好话了?”
杜相公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确有一些大逆不道之言,但也有说陛下好的好话。”
李皇帝想了想,把这份陶文渊的遗言,放在了自己的桌案上,然后看了看四个宰相,开口道:“这事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各回各处罢。”
四个人低头,都是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的离开了甘露殿。
等他们离开之后,李云才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桌子上的文书,闷哼道:“我倒要看看,有什么话是你死了之后才敢说的。”
“有什么话,是你家后人拼死也要送到中书,中书四个宰相,要一起送到我这里来的。”
他翻开这份文书,才发现非是奏折模样,而是一张张纸,被线装在了一起,如同一本小书一般。
扫了一眼厚度,差不多有万字左右。
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
“臣陶文渊,冒死言章武朝十事。”
“第一事。”
“陛下出身草莽,一意求功,一意求快。”
“长此以往,便国朝兴旺,然道德不修,必然人心败坏,自上而下,莫不如此。”
“长此以往,天下必重功利而轻忠义,寡廉耻而多恶俗。”
“不重道德,朝廷势大,尚可维持,一日朝廷势弱,则二日国家破亡。”
陶相公洋洋洒洒千余字。
“第二事,陛下分权不慎。”
“大将领军在外,朝廷一概不问,全然不管,今国朝初年,陛下天威震慑,可以统摄军队,传之后世,则必然深种祸根。”
“第三事。”
“自古朝廷之权,难以涉县,各县县官,只能与地方乡绅共治,以求太平。”
“因此,才有严限户籍之法。”
“今陛下武德昌盛,朝廷军威雄厚,地方民众流动,尚可以维持,异日朝廷一旦衰弱,或有天灾,但凡有歹人异心,哪怕一县之地,也可以凭空生出十数万叛军…”
“第四事…陛下常有妇人之仁。”
“事涉大统,当杀则除恶务尽,陛下对官员百姓,多有优柔。”
“朝廷宽人,然人未必知恩。”
“不除尽,则祸根深种。”
“第五事…”
“第六事…”
“第十事。”
一万个字,李云看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末尾,看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李皇帝合上文书,目光已经开始起伏不定。
他的确动了怒火。
陶文渊在中书多年,天下各府道州县的文书,他都可以看,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看了多少。
因此,他说的每一件事,都似乎有一定的道理,有时候,还能列出不少事例佐证,看起来完全没有问题。
十件事情里,他的确有夸奖李云的话语,但是更多是在说,李云的一些政策,太过想当然。
一些政策,现如今能够维系,是因为他李云可以维系,他的章武朝可以维系,后世之君一旦稍弱,国家立刻就会风雨飘摇。
一些国政,是李云“妇人之仁”。
因为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从而坏了朝廷统治的根基,坏了朝廷存在的稳定基石。
最典型的就是民众流动。
这个时代,朝廷官府最怕的就是人员流动。
从前的路引制度,一个县能够流动,或者说能够活动的人口,可能就是一百个,两百个,甚至更少。
而现在,可能是十万人级别的人口活动!
人一旦动起来,就意味着巨大的危险,毕竟这个时候的地方衙门是小政府,根本抵御不了这些波动。
而这个时代,人数多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李皇帝看了这些内容之后,内心第一时间是愤怒。
他觉得陶文渊在胡说八道,诋毁自己花费心血设计出来的新政。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立刻派人把陶家后人,统统缉拿下狱审问!
他差一点,就要叫人了。
不过,到最后,李皇帝还是冷静了下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又看了第二遍。
第三遍。
看到第四遍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李皇帝把这份文书,放在一边,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去请杜相公过来。”
外面的宫人立刻低头应了声是,没过多久,宰相杜谦,就小心翼翼的进了甘露殿,对着李云作揖行礼。
“臣杜谦,拜见陛下。”
李皇帝看了他一眼,默默说道:“受益兄来的好快。”
杜谦低头道:“臣今夜在中书值班,因此来的快。”
李皇帝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开口说道:“是在中书等着我召你过来说话罢?”
杜相公低着头,没有反驳。
李皇帝指了指桌子上的文书,低头喝茶,然后缓缓说道:“陶文渊的意思,是不是我李唐,要二世而亡?”
常人听了这话,估计要吓个半死,但是杜相公却十分平静,他想了想,开口说道:“陛下,臣仔细看过这份文书,陶先生的意思是,陛下的一些政策,隐患重重。”
“等到朝廷衰弱的时候,便会爆发出来。”
“古往今来,王朝兴盛约莫百年,陶先生的意思可能是,百年之后,天下可能会生变…”
说到这里,杜谦又说道:“不过,陛下的政策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大唐朝廷说不定会永远强盛下去,真要能如此,陶先生就是杞人忧天了。”
李云冷笑了一声:“永远强盛?”
“可能吗?”
杜谦老老实实的低头道:“不太可能,所以古往今来,朝廷设立规矩,设立政策,都不是为强盛时期的朝廷量身定制,而是…”
“而是为了孱弱的朝廷量身定制。”
杜相公不疾不徐的说道:“编户齐民就是如此,编户齐民,百姓们没有办法随意活动,没有办法更易行业。”
“就没有办法生出大的动乱,哪怕朝廷虚弱,也可以很快平定。”
李皇帝眯了眯眼睛:“要是好用,先朝代为什么会覆亡?”
“覆灭国家的,少有平民百姓。”
杜相公继续说道:“更多的是军阀争斗,是内臣倾覆。”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意味不明的“嗬”了一声:“还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懂得如何做皇帝。”
他看了看杜谦,缓缓说道:“陶文渊的奏书,我翻来覆去的看了四遍,其中有一些,还是有道理的。”
“我心中预想的政策。”
李皇帝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也许并不一定完全适合眼下,也许应该结合实践,重新做出相应的修正。”
他看着杜谦,声音坚定:“但是我不认为,陶文渊的想法是对的。”
杜相公深深低头:“臣明白陛下,陛下爱民…”
“胜过朝廷。”
李皇帝摆手道:“我不如是看,在我看来,只要朝廷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吃饱饭,百姓没有道理非要与朝廷作对。”
杜谦想了想,回答道:“很多读书人觉得,百姓愚陋,甚至刁恶,不会知恩,更不会图报。”
李皇帝拍了拍桌子,怒声道:“那就教一教他们,开启民智!”
杜谦低着头,不说话了。
李云深呼吸了几口气,心里也生出一股无奈。
这太难了,他有生之年,很难办得到。
或者说,需要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帮他才行,他自己…是绝难办到的。
杜相公见李云冷静下来了,才开口说道:“陶先生更相信制度规矩,他觉得,给百姓套上枷锁,天下才会安定。”
“而陛下…则是想让天下黎庶都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杜谦的语气有些迷茫:“此是术治与道治之别,臣也不知道谁对谁错,或者说…”
他看着李云,开口说道:“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一位天子,像陛下这样,因此非得等到将来,陛下的国政推行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于五十年后。”
“才能分得清对错。”
杜相公喃喃道:“陛下与章武一朝,都太过强大了。”
“强大到,即便可能有一些错处,这些错处…”
“这些错处,也不会在章武一朝爆发。”
李皇帝闭上眼睛。
“陶文渊的奏书,谁也不许宣扬出去,包括陶家人,只当是没有这份文书。”
“至于对错,我觉得我未必错了,而且,对与错…”
皇帝睁开眼睛,声音平静了下来。
“也许并不一定在于朝廷是否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