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牌匾进入到城中之前,城里的富人们就已经明白过来这里头的门道了,但问题是这件事似乎是个无解的题。
如果他们不拿东西出来,魏长盛的救灾不力就坐实了,他即便是有通天之能也必然要异地为官了,这恐怕还是最好的结局,更大的可能是整个岭西一片从上撸到下。
所以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阳谋之路,他们可以不走,但不走的代价也要自己承担。
而走了嘛,至少城门口的碑文上留下了名字,相比较最终一无所有来说,一块牌匾一道碑文似乎就已经是天大的收益了,但凡有人再问他们花了这么多的东西就换来这么一个名到底值不值时。
所有人异口同声——值。
冠冕堂皇的话说来也没意思,反正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对错只有利弊,他们的确也是走了一条正确的路。
那要说这里头谁当了坏人?其实也没有人当坏人,大家都是好人,你好我好大家都很好。
而此刻在酒肆中吃完一顿饭的景泰帝把这段时间桂州府的瓜也吃的差不多了,在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他一只手撑着脑袋另外一只手在桌子上哒哒哒哒的敲着。
“陛下,有何不开心的事?”
金莲凑上来小声问了一句,但景泰帝摇了摇头:“我在想,若是同样的事情摆在面前,我会如何应对?”
“应对谁?这个事你如何应对?这就是阳谋无解,乖乖照做便是了。”李世民在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若身为商贾,当然不想出这个钱,但若是不出这个钱,将来的命途许就要坎坷了,天底下没几个人是蠢货,若是有也就发不了财了。”
“也不一定吧。”
“只是说发不了财。”李世民瞥了景泰帝一眼:“没说不能当皇帝。”
“哦!”景泰帝指着李世民:“你这厮,目无尊长!回去舌头给你割了。”
“割我的舌头,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斤几两。有能耐你叫夏道生发兵长安。”
两人这一路都是互相攻击过来的,倒也是互有输赢,一开始金莲还颇为惊愕,但这些日子以来却也是习惯了。
“陛下,王爷,我们先去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这些日子两位都累坏了。”
“看在金莲的份上我不与你这野厮计较。”
景泰帝起身拂袖而去,金莲赶忙去给店家付了钱,然后三人出了店就直奔向魏长盛的府邸而去。
经过这一轮的富商套现,再加上航运的陆续恢复,这里的基本生活差不多能保障,虽然比起之前商业明显要弱一些,但社会体征是很平稳的,百姓在屯田司的帮助下也开始陆续的恢复了生产。
“给农户补偿一个季的收入,免除所有人当年的赋税,这个手笔真大。”
走着走着李世民突然回头对景泰帝说道:“要我说,这夏林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他谋略眼光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光是这一手特事特办就足够天下大多数人学的了。”
金莲闻听此言心中一紧,连忙看向景泰帝,毕竟这话明显带有挑唆君臣关系之嫌,但凡景泰帝听进去了,那夏大人未来的日子恐怕是会有麻烦的。
“那你让他去当你逆唐的皇帝,说不定你给他当臣的话能打下个大大的天地,你说如何?”
“那你猜到时谁才是偏安的小朝廷?”
景泰帝摊开手笑道:“总不能是我吧,华夏正统只有继承与禅让,不是谁张嘴一说就作数的,你肯叫他去当你逆唐的皇帝,我便把和氏璧交出去。敢不敢?二凤。”
二凤顿时闭起了嘴来,而景泰帝只是轻笑一声:“二凤啊,你还不清楚我大魏的风骨么?我父亲做得,我自然也做得。的确,我的心眼是不大,然当下群雄四起,我这等没出息的人也不指望成什么伟业了,能如我父亲一般守好江山便已经是难能可贵,但若是有人能力挽狂澜,江山任由取之。到时朕亲去泰山禅位,传下正统便是了。”
“当真?”
“你还得练。”景泰帝哈哈一笑:“你还不够叫朕能高看几眼。”
他说完便昂首向前走去,而身后的金莲突然觉得此时此刻景泰帝的背影才真正像是一个巍峨的帝王身姿。
是呢,这一趟走来,他成熟了许多,渐渐脱离了那个使小性子的小男人模样。
“哎呀,等着,等到我兵临城下的那一日,我屠你金陵城。”
“呵。”景泰帝晃着手指:“屠城丧国运,你别到时候屠了城再说是奉李渊命就好。”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歹我也是一世豪杰。”
景泰帝拂袖而不屑,李世民眯眼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几分冷笑,这个表情倒是被金莲说捕捉,那副睥睨之相着实让她心中也是一凛。
这怕也是另外一种帝王之相了……然而她此刻心中只是在担心夏林,因为不管这两个人谁成长起来,夏林都会是他们的敌人。
夏大人,可千万不能松懈呀……
很快他们来到了魏长盛的府邸,这会儿魏长盛正在家中修养,前些日子的操劳和担忧叫他浑身紧绷,如今事态稳定之后他这一口气松懈下来反倒是大病了一场,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这会儿他真坐在院子里小憩,突然府中官家前来通报:“大人,外头有两男一女说要见大人。”
“可有报上名来?”
“未曾,他们说大人去了自然便知。”
此刻魏长盛心中咯噔一声,因为前些日子就听闻说景泰帝偷偷摸摸的微服私访了,不会真是景泰帝来了吧?
抱着千万不能乱来的心思,魏长盛将头上的带子绑上,然后再在脸上抹了一些药膏,显得脸色更加蜡黄憔悴,身上也不自然的散发出一股浓厚的药味。
他就这般跌跌撞撞的来到了门口,这一开门正见到景泰帝的脸,身后则是李唐的蜀王李世民。
他早前就见过李世民,甚至还洽谈过此地与巴蜀商贸之事,自然不会陌生,但当下他最惊讶的是景泰帝居然跟他一起前来。
“陛下”
魏长盛咔的一下就跪在了景泰帝面前,影帝上身老泪纵横:“臣无能啊……恳请陛下恕罪……”
景泰帝上下打量一圈魏长盛,一言不发的往里头走去,魏长盛跪在原地叩首不动,直到里头传来通报说陛下传唤他才起身跌跌撞撞的跑入了内堂。
这会儿景泰帝坐在上头,手上端着茶杯,李世民跟金莲都不在身边了,他这会儿冷着脸看着魏长盛,而魏长盛屁股翘得老高伏地在那不敢动弹。
“魏卿。”
“臣在……”
景泰帝垂下眼皮:“朕对你如何?”
“臣无君无以至今日,臣之身家姓名皆为君赐。”
“好一个皆为君赐。”景泰帝冷冷的说道:“是不是觉得朕在金陵,你便山高皇帝远了?”
“臣……不敢。”
“真不敢!?”
突然,景泰帝用力的拍在了茶几上,震得上头的茶杯哗啦啦的响动:“我看你是太敢了!你在此地的所作所为,道生都如实上报了。长盛啊长盛,你罪该万死,十恶不赦啊!”
“臣该死……恳请陛下赐死,还请陛下念在多年以来臣也算是兢兢业业,能给臣一个体面。”
景泰帝闭上了眼睛,屋子里静得令人发毛,过了好久他缓缓张开眼睛,死死盯着魏长盛:“朕惜才爱才,用人不疑。长盛啊长盛,你太叫朕失望了。”
魏长盛此刻撼哭如雷动,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口口声声愧对圣眷,只求一死。
景泰帝眉头慢慢皱起,然后询问道:“道生哪里去了?”
“夏公前往那土人之地了,今日应当便是能回来。”
“好。”景泰帝起身:“朕一路也疲乏了,去给朕安置个房间,一切等道生回返再做定夺。他叫你生便生,叫你死便死。”
“来人啊,快来人,快些为陛下清扫整理!”
好不容易安顿了景泰帝,魏长盛坐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一切正如夏公所言,陛下并没有杀自己的意思,但敲打是必不可少的。
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要怪只怪自己是个废物,都不是夏公的一合之将。
夏林今日返回桂州,这前脚刚落地就听魏长盛手底下的将军报告说急请夏帅前往府中一叙。
听到这个消息夏林其实就已经大概猜了大半,从这神秘兮兮的状态和语气,他大概能断定是景泰帝来了。
“等会得骂他一顿。”
夏林觉得不让景泰帝浑身难受,这个皮痒的逼就不知道这一次犯了多大的错。所以他甚至连盔甲都没脱就气冲冲的杀到了魏长盛的府邸之中。
进去之后魏长盛看到他这么杀气腾腾的,还以为他是来刺王杀驾的,连忙阻挡:“算鸟算鸟……”
这会儿景泰帝其实就在屏风后头,但他是大气都不敢出,因为自己这回的确是有些出格了,甚至甩掉了护卫跟着一个帝国的王爷孤身前往受灾之地,这路上若是遇到了什么险阻导致殒命,那天下可就真的大乱了。
以夏林的性格和自己对他的了解,他冲进来必是一通阴阳怪气的臭骂。
若是没别人还好说,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他景泰帝好歹也是个皇帝,不要面子的吗?
“魏长盛,你先退下,我来会会这厮。”景泰帝觉得主动出击比较可靠,于是出言支开了魏长盛:“屏退左右吧,朕要好好教训教训这混账。”
魏长盛抿了抿嘴,低着头:“喏……”
他走之后,夏林把手甲一摘扔到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里头的景泰帝浑身一颤。
这会儿夏林绕过屏风走了过来,歪着脑袋看着景泰帝。
景泰帝嘿嘿的笑着:“那个……刚才人多,这会儿朕给你认个错。”
“认个错!?”夏林眼珠子瞪得溜圆:“你是皇帝,你是国家稳定的基础。我问你,若是你在这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还敢甩开护卫,你还敢跟李世民一块上路?你怎么想的你啊!还有,水患四起,你本应当坐镇京都筹措调度,你却跑了出来!?”
“别骂了别骂了……朕出来的时候还没有水患呢。”
夏林深吸一口气:“你退位好吧,你看看你哪个儿子合适,传位吧。你安安稳稳当个逍遥的太上皇。”
“不行啊,他们都还是孩子呢,十几岁继位不合适吧?”
夏林把头盔摘下来往地上一扔:“你再有一次,老子不干了!”
“别别别,消消火消消火……”景泰帝深吸一口气上前安抚道:“多大点事,你看你这里处置的不是很好么,都不用京师调度。有你在,朕还担心什么呢?”
“你是皇帝我是皇帝?”
“你不夜天子么?”
“你妈……”夏林顿时被气笑了:“他们还说我是皇后呢。”
“也……这个不太行,祭祖的时候太庙那边不好解释。”
“诶!你他妈……”夏林在那直揉脸:“你怎的愈发不要脸了?”
“好了好了,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莫要骂了。”景泰帝反倒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对了,我看到岭南首善的牌匾了,这是怎的一回事?”
夏林一愣,而景泰帝赶紧顺杆子爬了上去:“下回可不行了,这次特事特办,那印章每次用都要记录的,可不能随便用。你说,朕这次要不来,到时候礼部、宗正寺那边你怎样解释?是吧!朕来了,这才名正言顺嘛。”
“这个……行行行,我真服了你。”
夏林其实很惊愕于景泰帝的变化,之前的景泰帝处处计较,把小心眼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但如今他就像是那个被魏征骂到掉小珍珠的贞观大帝李世民一般。
艹,不会真养成了一个属于这个时代自己的贞观大帝吧?
“过几日朕亲自接见一下那个首善,为国为民者,理当如此嘛。”景泰帝嘿嘿的笑着:“然后你再给朕组织组织,将那碑文榜上的善人都聚拢起来,朕宴请他们。”
“你还要留几日!?”
“哎呀,你看,这也是正经的事情对吧,朕这又不是在玩。朕就问你,是不是能为你分担不少事情吧。”
人在无语到极点的时候真的会笑出声来,这一刻甚至叫夏林想到了老张那BYD,真的是狗艹的东西。
“好,你笑了。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去给朕想个赈抚的名头吧。乖,莫要生气了。”
“死走,你还摸上我的头了?”夏林扒拉开景泰帝的手:“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