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诏书,本只是说是严查某个人,但还没大刀阔斧的查,却已然是惊惧各方。
一时之间不管是金陵城内还是金陵城外,只要前头还挂着大魏名头的都人人自危,七品以上通查,简单说就是全国上下从县令一级开始查,一个都没得跑。
要知道商鞅当时才搞几个人呐,这一下可是皇帝亲自发下政令,用最狰狞的手段顺着线往下捋,谁人能得善果?
这是掀桌子呐,标准的一次掀桌子,但问题是还挑不出毛病,因为这件事就是很大,而且似乎也没有缓和的余地。
而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一场内查,还包括的外查,大魏的探子倾巢而出,就不计成本的开始搜集各种证据。
好的坏的,他们可不管是什么就全都拿回去,这玩意可谓是沾着就死擦着就伤,断然不可能有人在这一通乱棍之下尚能苟全。
朝廷上头自然也是遇到了阻力,有人就说这样大动干戈恐影响民生,试图以民生大意来压一压这道圣旨的戾气。
但根本没用,因为人家圣旨上说的很严重了,若是不查就一定会动摇国本,涉及到国本的东西就一点都不能有差,谁阻挠谁便是国贼,当下成为国贼的话,那代价可就有点太高了,甚至可能会被拎出来第一个当杀鸡儆猴的那只猴儿。
各级世家这会儿生气也生气,因为这明摆着就又是冲着他们来的,但这会儿生气却也没有了任何用处,发兵起事?人家破虏军磨刀霍霍就停在这,等的就是发兵的人。
动员百姓?也不成啊,人家这次是由大理寺主持的工作,每日还会公布工作进度,每一个动向公开化透明化,把先秦时最严酷的法家那一套给拎了出来,完全不留任何情面。
“他们掀桌子了,家老这下可是如何是好,天底下的人谁经得起这般查。”
高家的子弟跪在高士廉的面前,面露苦涩的说道:“当下那些察事司的探子简直可谓猖狂,他们闯入咱们高家的总账房里带走账本,还不让我们与之同行,简直欺人太甚,家老……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高士廉此刻只是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睛默不作声,下头那些分家的人越来越多,但他始终就跟死了一样。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小三十岁的青年走了上前,拱手道:“舅父,事情都办妥了。”
“嗯。”这会儿高士廉的眉头才算是缓缓舒展开来:“该割的都割出去了?”
“是的,都已经处置妥当了,当下高家名下以无与其他家有任何瓜葛,高家耕读传家,笃信孔孟,以义修家、以德立门。”
“辅机,你干的很好,先下去吧。”高士廉挥了挥手:“去休息几日,静待好戏。”
“是,舅父。”
这人便是匆匆从长安赶回来的长孙无忌,此时此刻高士廉需要一个非常强悍的助手来处理当前的事。
至于面前这帮哭爹喊娘的玩意,他其实并不在意,有些时候忍痛割裂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对整个家族的生存都至关重要。
而当下面前这些在这哭嚎的人就是要被舍掉的,高士廉这会儿叫长孙无忌出来把那“耕读传家”四个字说出来,其实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在场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一听这个话就知道自己这次八成是过不去这个坎了,因为高家耕读传家,怎么可能会跟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搅合在一起,他们不过就是挂着高家名字在外头招摇撞骗的远房亲戚罢了。
这就是高士廉的态度。
“家老……家老您不能不管我们呐,家老!”
高士廉面对这一声声的哀嚎,脸上的冷酷和决绝就跟前妻下定决心准备离婚开始毫无缘由的挑毛病时的嘴脸一样。
没多一会儿,高士廉的护卫就过来将他们这些人全部清退了出去,原本偌大的房间就只剩下高士廉一人。
这时一直在侧屋听动静的高云梦拄着拐笃笃走了出来,她两只手撑在桌子上坐了下来,仔细盯着爷爷脸上的表情。
“云梦这般看我作何?”
“我啊,我在看阿祖的神情。在云梦的眼中,阿祖脸上总是带着和蔼的笑,对云梦也是无微不至,仿佛云梦想要天上的星星阿祖也会为我摘下来。可今日的阿祖,脸上却是一片肃杀,好像那些人不是高家人一般。”
高士廉一怔,旋即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容,抬起手拿起了那丹阳县产的名为紫砂的小茶壶喝了一口,轻轻将壶子放在桌上后说道:“大不一定就是好,太大容易断头,与其断头,倒不如断尾,本是求生罢了。”
“所以当下这般就能安稳度过了?”高云梦脸上全是好奇:“究竟他有多大的能耐,能叫这盘踞天下千年的家族们纷纷断尾呢?”
“这只是个开头罢了。”高士廉摇头笑道:“以前无非就是稍稍惩戒,皮肉伤罢了,而如今他是要剔骨。”
“那……他会如何作为?”
高士廉的手无意识的把玩着那支油光水滑的小茶壶,眼神有些发直,过了许久说道:“此番清明之役,若是我,我便会将查出事端之人铸于碑文之上,然后再在城中划出一块地方安置这些碑文,将犯事之人的出身来历、所作所为事无巨细的摊开在众人眼下。”
“这……又有何意?人都已经办了。”
“云梦啊。”高士廉身子微微前倾,昏黄的眼中突然精光闪烁:“你说,这碑文上谁的名字最多?”
“我……”高云梦突然坐直了身子:“世家子弟!”
“那你说,这碑文就放在眼前,你与上头沾亲带故,若是想当官,还如何是好啊?”
“啊!封路碑!”高云梦豁然开朗:“除非主动脱离世家大族,改名换姓。可若是改名换姓,不出几年便不再能有相识了,士族士族,自是以士为族,都不在一族了,自然就散了……”
“厉害么?”高士廉仰起头长叹一声:“这便是在拆骨,天下士族杀不干净,但却能让他们自绝于天地。而这也还仅仅是个开始。”
“这还只是开始?这已经是在刨根了。”
“是么?”高士廉重重的点了点桌子:“若是我,我便会趁机引入前所未有的考校之制,让更多最下层的人提上来,乡老有乡老的道、学子有学子的道,到达中流之后,两道甚至多道合一,宛如一场困兽厮杀,能杀出来的你便能当官,若是杀不出来,你永远都只能在那一亩三分之弹丸小地左右腾挪。”
“即便是阿祖这般的伟岸也是如此?”
“没错,将来的厮杀远比当下凶恶,因为路虽多了,但人更多,那路自然也就窄了,逼着天下人互相撕咬。我为了我的子侄能去咬别人,自然他人也能为了他的子侄来咬我。”高士廉此刻却是赧然一笑:“我老了,像一条垂垂老矣的狗,牙不复当年之利,咬不动了。但若是人家咬起我来,那可也是轻而易举。此番若是能成,高家便安安稳稳的治学吧,莫要再去沾染朝堂与商贾了,你们都太稚嫩,受不住那狂风暴雨的。”
高云梦此刻还是有些不理解,她急切的问道:“难道就不能与当年一般合拢起来倒逼上令?”
“当年?当年是哪年?孩儿啊,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今日才见到那家伙的厉害之处。”
“孩儿不懂,请祖父详解。”
高士廉面对自己这孙女也是没办法,要换成旁人他一句自己领悟便不会再说什么了,但今日孙女既然刨根问底,那他甚至想都没想就开口道:“古往今来,新政、变法,历朝历代都有,哪一朝都不缺那励精图治的人,但成功者近乎没有,你可知为何?”
“不知……孩儿也诧异了许久,虽商鞅变法造大秦、汉武铸币造强汉、本朝武帝均田造盛魏,可他们终究都败了。”
“嗯,都败了。那是因为他们总是自上而下,老夫看明白了,这法不能变给你我这等人,要变给那些贩夫走卒、农户织民,要让他们来击溃这千年的家族也只有他们能击溃这千年的家族。”
“可……”
高云梦还想说话,此刻高士廉却摆了摆手:“你莫要问了,你问不清的,得空你走出去看看这方天地。以往我等总是说,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王朝如腐草,世家如参天大树,但当我等说出这些话时却总是忘了这不管多大的树,树根却永远在泥土之中。
如今,泥中的根儿舍了这树,发了新芽儿,你觉得这树还能活上多久?”
这一番话虽然听上去云淡风轻,但却在一瞬间击溃了高云梦。
她坐在那木讷的想了很久,突然起身开始在书架上翻找了起来,最终她找出了那本精装的“红楼梦”,这本之前她一直当小骚书的闲书,此刻却成了为她指点迷津的方向。
“阿祖您看这里!”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轻声读完这些文字,高士廉拍手叫好:“好好好,原来他多年前便在谋划这事,我以前傲慢,觉得一个毛孩子写的书能有几番味道,如今老夫倒真是要好好看上一看了。是啊是啊,我不正是在自杀自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