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到底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夏林在以前有许多参考答案,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心里清楚其实是时势造英雄,而谁造了时势呢?
是万万千千个因果的迭加。
就比如今日高士廉之抉择,他用最后一口气将他的阶级往火坑里狠狠的一踹,至于能不能踹下去,他不知道也管不了,如果后头的人能接住,那么他最终是能把一身污泥变成一个史书上描述为“具有争议性”的人物。
而若是接不住,他高家没有了,他也将成为天下奸人榜的座上宾。
都说政客如赌徒,如今看来这位老宰相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他赌他死的时候皇帝回来,赌皇帝身边有能人可以看出他的想法,赌这最后一手革新派能够胜利。
“去了那边你们也吃不了什么亏,别给老子犟。”
夏林指着高士廉那个残疾的孙女,她仰着头还试图跟夏林争辩,毕竟高士廉的尸骨未寒,他们全家就要跟随李唐使团北上,这件事本身就不合情理。
“可是……”
她一句可是没有说话,夏林扬起手就是一记大耳瓜子打在了她脸上:“我他娘的说了不要跟我犟,这一巴掌是替你阿祖打的,他赌上了一辈子的名声和全身的荣誉就为了你们能安全北上。我就这么跟你说,你今日不走,三日之内你全家死光。”
被打了这一巴掌,高家的嫡女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夏林,但夏林的眼神里明显没有跟她商量的意思,只是指着外头的马车:“滚!”
她没有说话,只是忍着眼中的泪水撑着轮椅便走了出去,然后这样被抬上了马车,接着浑浑噩噩的看着自己出生长大的金陵城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远去。
高家人离开的第二日一早,察事司便来了,先是查封了高家的大宅,接着便是抄家。
抄家的工作由夏林的弟子也就是察事司新来的总领执行,整个过程非常顺利,没有受到一丁点的阻挠。
这件事其实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因为熟悉官场的人都知道,所谓天下本就是君权和相权之间互相制约和斗争,高士廉把持朝政三十余年,跟两代君王斗的有来有回,甚至还能略占了上风。
今日他死了,皇帝能饶了他?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嘛,清算罢了。
不过大家也都在说这小皇帝到底还是稚嫩,高士廉这才刚死,他就如此绝情,这不弄得朝堂上下人人自危?
只是他们也弄清楚了这清算的三板斧,无非就是翻旧案、查旧账,然后草草安一个罪名,一当泄愤二当警告。
不然真是要斩尽杀绝怎么可能把高家人放了呢,大家都不傻,这点小事哪能看不明白呢。
所以说这件事一时半会并没有什么话题空间,反倒是庆典顺延的消息更加让所有人更加关注。
庆典结束之后各家的老大凑在一起开了个会,意思就是这样的祭典可以每年开一次,今年在大魏那明年就不能在这里了,要么在长安要么在乌兰巴托,或者在其他地方也都可以。
西域诸国暂不考虑,因为太远而且他们国家太小也没有人力物力支撑这样的盛会,小国也没什么意见,毕竟那张预算表也都发给他们了,动辄三五百万的准备金就已经不是他们能掏出来的,当个参与国过来凑凑热闹赚赚钱才是最稳妥的。
而各地诸侯和军阀倒也不争抢,毕竟现在的天下主要说话算话的还是这三位爷,他们能被邀请过来就已经算是给了他们十足的面子,这会儿要是再不懂事可能真的会被抹杀掉的。
在这位大佬最后一日留在金陵的时候,刘黑闼去见了一下那些资助他的世家代表,聊了些有的没的,反正对面的意思就是要他好好的把持山东,坚决扛起反魏的大旗,如果他能干的好,资源大大的有。
刘黑闼乐呵呵的答应了下来,但当天晚上他就托了李密给夏林带了话,想要与夏林见一面。
这要说他跟李密不是死敌么,怎么还能厚着脸皮去找李密办事,关键李密怎么还能答应呢?
这种事怎么说呢,群雄争霸虽也有恩怨,但很少说会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你是英雄我也是英雄,英雄自然惜英雄。
经过李密的引荐,当日晚上刘黑闼还真见到了夏林。
夏林穿着白衣坐在矮桌前正在写着什么,刘黑闼在侍卫的引导下来到了房门口,他看到里头坐着的正是夏帅,这个能在阵仗上跟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将明星斗个你来我还的新星竟有些打退堂鼓。
“进来吧,在外头作甚。”
夏林的声音传来,刘黑闼这才应了一声后走入了房间,他站在那有些局促不安,夏林这会儿搁下笔笑着说道:“刘将军,坐吧。”
“多谢大帅赐座。”
刘黑闼跪坐在侧,夏林起身来到柜子旁翻找了起来:“在外头多年,许久没喝到大营里的酒吧?”
他说着便拿出了一罐酒,这就是浮梁新军军营中拿来当犒赏的散篓子,很普通的谷子蒸馏酒,但在外头可是买不到的,毕竟酒这玩意直接跟粮食挂钩,酒精更是战略储备,即便是浮梁啥都往外卖,但唯独这酿酒之术是严格控制的。
所以这刘黑闼如今也成了一方军阀,却也是很难喝上他心心念念的散篓子。
一壶酒,一碟子拌菜,刘黑闼一口闷下去便有种梦回当年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大帅,我为您添麻烦了。”
“多大的事。”夏林笑了起来:“即便是没有你,也会有刘白闼、刘绿闼,我倒是庆幸是你。毕竟你会干什么我心中还有底气,但换成别人,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荒诞之事。”
“多谢大帅赏识。”
刘黑闼仍是很紧张,他即便面对皇帝也没有这种感觉,但唯独在夏林面前气势就弱了几分,根本不知该怎样开口。
“如今你近拿了山东,后有何打算?”
“想与王世充一战徐州、海州。”刘黑闼喃喃说道:“只是王世充当下握有五万余人,实属难啃的骨头,只能僵持一阵,之后再寻机会。”
“敢不敢取洛阳?”
刘黑闼听到这里,脑子里嗡的一声,立刻直起身子:“不敢……大帅,洛阳与山东之间隔着一个河北道呢。”
“嗯,洛阳如今于大魏乃是一块飞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既为旧都,弃之无理,当初弘农世家还在,洛阳那李家不好明着操持,如今弘农诸家均已崩塌,洛阳之地几乎已落入李唐掌控。”夏林咂摸了一声:“你真拿不下?”
“拿不下,相隔太远,中间还有诸多英杰。”
“那你拿徐州吧。”夏林敲了敲桌子:“把王世充赶回到金陵养老。你也好与你那些金主有个交代。”
“大帅……您放心我?”
“哈哈哈哈,你是我大营里出来的,怎的会不信呢。听闻你各项都很优异,本来说趁着你落选前锋营的机会给你个去书院进修的机会,出来好当个前锋将军,谁知道你当了逃兵。”
“啊???”
刘黑闼这会儿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大帅……当真?”
“那还能有假?你有机会托人去问问你当初的老班长啊,他叫什么来着?”
“王向魁。”
“来人。”
夏林呼唤了一声,门口便有亲兵侍卫走了进来,他侧过头问道:“去问一下新军王向魁如今的动向。”
“回禀大帅,不用查了,王将军如今乃是亲卫营将军,我们都是他的兵。”
听完这个事之后刘黑闼的表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的神态在几个呼吸之间变得极为难看,眼看着就是感觉要哭了……
“唉!有点出息。”夏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按年岁要比我大一些,莫要摆出这个姿态来,好歹也是一方豪强了呢。”
“大帅……我心里苦啊。”
夏林摆了摆手:“规矩你也是懂的,逃兵就不可能再回去了。不过你且拿徐州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知道,请大帅给我三年。”
“三年……”夏林摇了摇头:“一年。”
“一年……”刘黑闼咬了咬牙:“好,一年便一年!”
夏林这会儿拿起桌子上他刚才写的东西并拿出了大将军印在上头盖了一个戳:“去找新军。借调五十个随军政委。”
“多谢大帅!”刘黑闼一下子情绪就起来了,他知道这五十个人是什么概念,之前他一直想延续新军的作风,但实在是做不到,原因就是少了新军里特有的人物,也便是那些政委,这些人个顶个都是从书院出来的精锐,精通兵法不说更善于整顿军心民意,新军里头最厉害的莫过于这些人了。
而夏林这一次性拿出来了五十个发给他,名义上是借调,但其实刘黑闼心中清楚,这就是夏林给他吃的一颗定心丸呐!
“去吧,早日回去休息。”
“对了,大帅,今日好几家找到了我……”
“你想当皇帝否?”
刘黑闼忙不迭的摇头:“不想!我就是……就是想干一番事业出来,我是大帅的兵,不能丢了大帅的脸。”
“那你就别飘,你得知道那些人真正想叫你作甚。”
“明白,多谢大帅提点。”
烟花散尽,热闹开始逐渐散场,庆典商贸虽然还在继续,但重要的人陆续的都走了。
金陵城也陆续的恢复了往日的生产生活,大家的关注度自然也慢慢的开始关注到了科举的结果和高士廉大案之中。
高士廉的案子前后差不多有五十多年,中间涉及的人多达数千,从盐漕贪腐到科举舞弊,原本很多已经盖棺定论的案子都要被重新掀起来松松土,但一直到现在景泰帝似乎都没有太上心的样子。
这一发烟雾弹打的其实相当好,至少大部分涉案人员并不担心,因为他们默认景泰帝不会为了过去几十年的事情而迁怒于他们。
再加上景泰帝这段时间关注的都是科举成绩的问题,所以反倒是更加增加了这些人的信心。
但谁也不知道察事司暗部的秘密调查已经顺着高士廉的账本开始清算了,从外围一点一点的收集证据,而诸世家有的感觉到了异样,但问题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是觉得例行公事罢了。
“江南道这帮孩子是真厉害。”
景泰帝这会儿坐在礼部的阅卷厅里,他一卷一卷的看南卷的答案,那么难的题居然还有人能打满分,这让谁说理去?
“这写了个答就交卷的狗东西是你吧?”景泰帝突然抽出了一份卷子,手在卷面上拍的哒哒响:“丢人的东西!”
夏林也在那阅卷,不过他是阅的北卷,屋子里除了他俩之外,还有大概二十多个阅卷的人,但跟他们离的都比较远,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你烦不烦?糊了名的卷子,你怎的就知道是我?”
“只有你这狗东西写人字的时候会带个勾儿。”景泰帝继续拍着卷子:“丢人呐丢人,我还特意嘱咐他们说多多关注这林木森!”
夏林低着头没说话,但耳朵根却是已经红了。
毕竟……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宗门老祖啊,被人发现写了个答就交卷。
“这是仲春的……诶,仲春!”景泰帝直起了身子:“艹!他怎么能解答这题?”
“我看看。”
夏林来到景泰帝面前,果然他手上拿的卷子一看就是老张的字,毕竟天下这个字体的人独有老张一份,他的字太有特点了,号称天下一绝,别人不管如何模仿都差那么半步火候。
“这狗东西。”夏林撩起袖子仔细翻看起来:“有点东西啊。”
“是啊,有点东西。”景泰帝叹了口气:“你说,若是他没叫舞弊案连累,他是不是会成那年的状元?”
“成不成状元我不知道,但他一定会因为大不敬被抄家灭族。”夏林看着老张的作答,直起身子喊了起来:“胡老师,来一下。”
旁边一个阅卷的老师快步走来:“夏大人。”
“你看看这位考生的解题思路。”
那胡老师正是浮梁书院的理科院长,年纪不过三十二,但却也是数学领域的顶级天才。
他眼睛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片子,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把对理科男的刻板印象印到了公元七世纪……
“天才啊!这等天才!”胡老师看了一遍之后:“我都没想到如此解法,居然可以这般简单。我们一般都用的是穷举法,他却提取共数……天才,着实天才。陛下,夏大人,这人我要了!无论如何也得给我。”
夏林跟景泰帝对了个眼神,景泰帝咳嗽了一声:“恐怕……这人没法给你。”
而夏林连忙说道:“再说再说,先看看有无别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