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别指望!”
“想也不用想!”
“明天验收通过,再请把桩师傅掌窑,我亲自给你添柴火行了吧!!!”
在沈乐的暴力压制下,瓷塔终于安静下来,没有再嚷嚷着立刻进去被烧。
当然,第二天一早,它经过了挛窑师傅,把桩师傅,以及张教授的三重检验,宣告通过。
特别是张教授,除了爬到窑里去看,用强光手电一层层照着看,伸手从上摸到下,还用仪器贴在上面检验。
沈乐看着那仪器满脸黑线:
“教授,您给它做个超声也没啥用啊!它又孵不出小瓷器的……有没有缺砖块,有没有砌歪,一眼就看到了啊!”
“闪开!”
张教授无情地挥舞手臂。沈乐老老实实退出去:
“行……行吧……”
毕竟沈乐只是出钱的金主,张老师放任他这样折腾,是要对文物修复的质量负责的……
张教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恨不得把每个犄角旮旯,每个砖缝全都检查一遍。
终于查无可查,宣布退出,向沈乐看过来的时候,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只不过,转向自家学生,那张脸立刻就板了下来:
“看看你们师兄!看看你们师兄!为了搞研究,他能从和泥开始,亲自搭建瓷窑!
——你们但凡有这种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能弯下腰去干活儿,就算找不到体制内的工作,老师也不为您发愁了!”
“老板……有没有一种可能,师兄这个工作效率,就不是我们能扛住的……”
“两天一个窑啊!专业老师傅都搞不定!”
“我当小工要亲手砌砖,我读了研究生还要亲手砌砖,那我研究生不是白读了吗……”
学生们哀声四起。张教授狠狠地白了他们七八眼,终于转向沈乐,一挥手:
“我看没问题了。你准备复烧吧!”
“谢谢张老师!”
沈乐飞奔而去。和把桩师傅一讲,师傅却有些犹豫:
“真的要现在烧吗?”
“不然呢?”沈乐定定地看着他:
“之前你也没拦着啊!”
“之前我……”实验性复烧也好,烧瓷塔也好,都不要求成功率。我也不觉得你这瓷塔是能烧成的,就当哄你玩玩。
可是现在,看你势在必得的样子,我有点怕啊!
这次烧不成,你是不是要把瓷窑砸了,再亲手搭一遍?
“是这样的沈先生,烧窑有一句话,叫做‘七死八活九翻身’。也就是说七月份木柴潮湿,窑内进风不足,不适合烧窑,九月份秋高气爽……”
“哦这个我来解决。”沈乐耐心听完,信心满满地一挥手。不就是木材发潮么,我把水汽抽掉不就完了,这难不倒我!
不就是风量不足么,我能呼风,能控制风漩!
“总之,您带我把烧窑的流程走一遍就好了,成功率什么的,不用您操心!”
那……行吧。天大地大,金主最大,哪怕要亲手干活,那也是出钱的金主。
把桩师傅仔细指点,沈乐拎砖头,和泥浆,搅拌瓷土,先把瓷塔在窑炉里安顿好,再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搭砖头,封窑——
宽0.8米,高1.8米的窑门,总面积不足2平米,沈乐却花了足足大半天的工夫,直到傍晚时分才把窑门封上。
这封窑也不是完全密封,而是要留出投柴孔,通风孔,观察的眼子,方便窑工观察窑内情况。把桩师傅在身边不停唠叨:
“搭稳了!搭稳了!这窑门塌了可了不得!”
“千斤窑门,四两窑,窑门就是窑火的命门,这是一点点都不能疏忽的!”
“再糊一层泥!泥浆再浇一层!别嫌它太厚,等火烧起来,外面糊的泥浆薄了,封不住火!”
投柴孔位置的高低,泥浆的厚度,甚至整个窑门的搭建方法,每一样都有说道。
这个沈乐就完全不懂了,只能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一边封窑,一边努力和窑里的瓷塔沟通:
这样封可以吗?
你觉得行吗?
当初你被烧出来的是偶,那个窑门,是这样封的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被烧的!我只要烧得舒服就可以了!
瓷塔理直气壮地摆烂:
等火烧起来了,我可以告诉你大点儿小点儿,你问窑门,我当初又不是贴在窑门边上的,我怎么知道它什么样!
好……好吧,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沈乐无奈叹气,低下头继续干活,按照把桩师傅的命令,把窑门封成一个奇怪的笑脸小人样式。
停一停,爬上去打开火膛上方的发火孔,开始点火、投柴。
哪怕是烧窑工作刚开始,窑里温度不高,七八百度的火焰仍然喷吐着巨量的热气,熏得沈乐满头大汗。
几个师弟师妹远远看着他忙碌,交头接耳:
“所以古法烧窑是真的麻烦啊!”
“是啊,用的燃料又多,热效率又低,失败率又太大。还是我们现在的烧窑方法好,直接上电炉,控炉温,控氧气,要烧什么烧什么。
只要参数设定正确,绝不会烧出奇怪的东西!”
“就是就是!除非一定要走‘古法烧窑’这个路线,打噱头卖高价,否则谁折腾这个啊!”
“安安稳稳出货不好吗……我们这种刚出道的学生,又不是什么大师,打噱头,我们也不配啊!”
“你们在说什么?”张教授幽幽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背后冒了出来。几个学生吓得一跳:
“老板!报告老板,我们在说,我们的瓷器烧制研究,对现代工业化生产,非常重要!”
“确实挺重要的。”张教授瞥了他们一眼,并没有戳穿。她稍稍靠近窑炉,来回走了两圈,看着烟囱上渐渐冒出白烟,火力开始加大,转身道:
“谁来说说看,古法烧窑,比现代烧窑,长处在哪里?”
“这……”
学生们互望一眼,拼命搜索枯肠。一秒钟,两秒钟,终于,平时文化课成绩最好的一个女生越众而出:
“古法烧窑,高温气体在窑内流动,窑内不同位置,就会有不同的温度、不同的氧化还原反应。
古代窑工利用这种不同,在窑内不同位置摆放不同种类的瓷器,一炉之中,烧出千姿百态的釉色和窑变,这是现代工业化烧窑做不到的!”
“说得没错。”张教授终于满意点头:
“我们现在的研究工作,就是要确定每种瓷器,烧制各个阶段所需的温度、时间、氛围,将其标准化。
但是,想做到独一无二,想做到每一件瓷器都有细微的差别,就得用仿古窑,目前的工业窑还真不行。
等你们能独立开工作室,能向大师手作冲击的时候,现在学的这些东西,就能帮上大忙了——记住了?”
“记住了!”学生们齐声回答,扭头看向窑门。努力盯了一会儿,又开始东倒西歪:
“烧窑时间好长啊……老板,我们要一直盯在这里吗,能不能先回去一下?几十个小时呢,窑工师傅自己也要几班倒呢……”
窑工师傅,或者说,负责掌火的把桩师傅,已经顾不上几班倒了。
他双眼紧紧盯着火门,盯着窑门上方的两个圆形眼子,从淡黄色变成桃红色,几乎要跳脚:
“慢点儿!慢点儿!别急着投柴!——哎,拿水过来,往松柴上泼点水!”
现在还是“打冷火”的阶段,窑内的温度得慢慢升上去,升得太快,瓷器的器坯会开裂变形,会烧炸的!
“不用不用。”沈乐陪笑着阻拦。开玩笑,那瓷塔一直在大喊大叫,催着添火,催着把火加大一些:
加火!加火!
再大一点!再大一点!
我要吃!要吃!这火太小了,烤不出瓷窑的本质来,我不够吃啊!
别看窑门前方火焰汹涌,已经快要达到一千度的焰色了,沈乐精神力伸展过去,却还能感觉到,围绕着瓷塔,出现了一圈低温区。
这瓷塔贪婪地吞吸着窑炉里的火焰,吞吸着火焰带来的强大能量,炉内被烘烤出来的灵力,绕着塔身,形成了一圈小小的旋风:
“我要烧的不是普通的东西,不能按普通的节奏来。师傅,您帮帮忙,帮我看下火候,别把窑烧炸了就行!”
“你……你这还要我干什么?”
把桩师傅气得掉头就要走。奈何沈乐一边赔笑,一边摸出个小匣子,悄悄塞给师傅。
匣盖推开一条缝,里面勾魂摄魄的香味,就勾得师傅喉头一动。
明明是水果的清香,偏偏刚一闻到,就让人觉得自己胃里都伸出了一只手,拼命来抢。显然,这东西的种类虽然在知识范围之外,身体却有认知:
是好东西!
是绝对的好东西!
是对身体非常有好处的好东西,立竿见影的那种好处,绝对绝对不能错过!
他猛猛咽了口口水,脑子里想着“这样不行”,手上已经接过了匣子:
“行吧行吧……”
我是真的不想干,奈何他给得太多了……
有专业的老师傅保驾护航,沈乐一边往里扔柴火,一边集中精力感受窑内的火力,甚至,还要调控整座瓷窑的灵性:
随着火力上升,有一种古老的东西,静悄悄升腾起来。
从窑壁,从窑底,从被烧成青灰色,一点点向外渗透成红色的泥砖土壁,到周围被发掘出来,没有修复的另外两座残窑。
汹涌的热力渗入地底,再以一种非修行者无法感知的方式,笼罩住整片窑区:
一时间,那些被淘洗剩下的土渣碎石,灰坑里的残迹,还没被清理发掘出来的瓷片,散碎的红烧土,全部悄然震颤。
甚至已经被挑拣出来,挪走,清洗拼合的窑具,瓷片,乃至已经粘好的瓷俑,都铮铮鸣动起来。
古老的气息,丝丝缕缕飞出,向那座点着火的瓷窑,向它们出身的地方集中过去。
再被火焰烧灼,精炼,提纯。最后,瓷塔如长鲸吸水一样,将这些气息吸取进去,和塔身上涂抹的瓷粉融为一体。
沈乐低着头,一捧一捧地往窑里送木柴,心神早就浸入窑中。火舌吞吐,烟气摇曳,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幕一幕影像,在烟雾中升腾:
一群窑工跋山涉水,来到这片山区。他们伸手迎风,感受着山风流过指缝的强弱、干湿,打量着山坡的缓缓起伏,相视点头;
他们一起动手,挖洞,淘泥,烧砖,筑窑。一次一次拉坯、做瓷器、烧窑;
一次一次调整火候,调整瓷胎和釉料的配方;
烧出各种各样的青瓷,白瓷,厚重的灰白瓷,轻盈的化妆土白瓷,直到瓷胎菲薄、能够透光的透影白瓷。
他们烧出的瓷器,随着骡马队翻越巍巍太行,再进入漳河、黄河,达到千家万户;
他们的作品,落入贵人眼底,献入宫中,甚至有“仙师”着他们烧造瓷俑,给出详细的要求和款式……
世易时移,国朝变迁。朝堂上的大风波,哪怕落了一粒沙子到老百姓头上,也是百姓的灭顶之灾。
窑工被抓被杀,窑炉被砸被毁,这座曾经生气勃勃的名窑,就此衰落下去,一蹶不振。
被雨水重刷,被泥土掩盖,在山坡下,安静地躺了一千多年,直到被沈乐带人挖掘出来,重见天日。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瓷塔大喊大叫。龙窑深处,爆裂出一声清脆的瓷响,火焰倒卷,窑中焰光低落。
把桩师傅惊叫一声,飞扑下去,一肩膀挤开沈乐,就要往窑里扔柴:
“没事,没事不急这一时。”沈乐赶紧拽住他。不拽不行,这位师傅踉踉跄跄的,要不是他拽得快,整个人都要扑进火门去了!
他一只手拽住把桩师傅,一手平伸,长长吸一口气。周围风云卷动,一点亮光从他指尖生出,径投炉内。
窑炉深处,瓷塔一声欢呼:
再来一点!再来一点!多一点,越多越好!
快快快!
沈乐微微一笑,加大力度。风乘火势,火助风威,在窑炉内卷起了炽烈的龙卷。
只片刻,一声响亮,窑门前的两个眼子,由淡黄而桃红,由桃红而亮白!
沈乐脸色剧变,放开把桩师傅,双手下压。力量沉重,如承千斤:
“回去——供你烧成,你是要炸炼丹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