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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用非常一言难尽的眼神……幽幽瞥了沈乐一眼。
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简直像是要把沈乐的皮给扒了,直接看到骨头里去一样。好几息,看得沈乐有点摸不着头脑,才长长叹了口气:
“要不是你们陆家世代烧制镇魂俑,你的出身来历清白分明,我简直怀疑你是个周人……
不对,周人也不对,周人也没理由不知道相王,不知道大将军、左丞相、清河郡公,反而只知道斛律将军的。你——你真知道他是谁?”
“当然,落雕都督啊!”沈乐理所当然地点着头,努力掩饰心虚。
天地良心,北齐历史他还是不熟,真的不熟,谁和谁,哪个朝代,完全对不上;
他知道斛律光,是因为有个喜欢写耽美文的师姐,查资料取材的时候查到了这个人,一时为之倾倒,给他们科普了好几天:
什么“落雕都督”啊,什么累代将门啊,什么少年时期一箭落雕声名大振啊,什么女为皇后男娶公主啊;
什么治军严明未尝一败啊,什么一个人压得北周几十年不敢妄动啊……
当然,最后,最重要的,还是惨烈的被冤杀,身死族灭,师姐痛惜了好几天,最后决定以他为原型,当成主角来写文。
这么高强度科普之下,沈乐当然知道斛律光其人。问题是,现代人的习惯,记人优先记名字,那一堆头衔,他是一个也不记得啊!
相对什么什么王,什么什么将军丞相,沈乐记得更清楚的,还是“落雕都督”这个外号,以及一句甚至有些美丽的谶语:
“明月照长安——”
“连你都知道这句话了啊。”青年震了一震,眼神越发幽深。他扭头看向邺城西南角,眼里翻涌的半是担忧,半是无奈:
“那样的话,相王恐怕真的要死了……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唉……”
“百升”为斛,斛律光,字明月,“明月照长安”毫无疑问说的是他。
身为臣子,有“飞上天”、“照长安”这样的谶语童谣,传遍京师,连沈乐这样的足迹不出太行山,一心只知烧瓷窑的人都听过。
那么童谣所指的对象,如果不真的篡位夺权、真的跑去北周的统治地长安,大概也只好真的飞上天了……
沈乐沉默不语。青年叹了几口气,一顿足,伸手向他:
“算了,我们还是快点赶去吧!万一能救呢……万一呢!”
斛律光的结局,那是明明白白,写在史书上的,救,恐怕真的救不了。
沈乐不语,伸手搭上仙师手掌,任凭一阵风将他托起,带着他快速卷向大宅外面:
四周色彩光怪陆离,他们仿佛走进了一条奇异的隧道,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飕飕倒退。
也许过了一个瞬间,也许过了一个时辰,他身子一轻,双脚落地。就听前方金铁交鸣,铮铮作响,有人暴喝:
“什么人?!”
沈乐眨了眨眼睛,视线终于凝聚,这才看见他们站在一座高大的府邸前方。
三层青石台阶,一层层排列长刀大戟,甲士交错,一望而知守门的都是百战精兵;
门前车水马龙,却没有多少人走这个门,而是井然有序地走向几个偏门,被阍者引导入内。堵在正门口的,好像只有他们两个……
此时此刻,正有两个老兵将长戟交错,横在他们前方,厉声喝问。青年衣袖轻拂,举起一块玉佩,向他们扬了一扬:
“紫府山剑仙楼云,求见相王,烦请通报。”
玉佩里飞出一朵小小的流云,凝伫在长戟交错的中点。淅淅沥沥,雨水打湿戟杆,跟着一道细细闪电从云中破空而下,直接打在双戟交会处。
握住长戟的两个老兵同时一震,几乎撒手扔掉兵器,又拼命握紧:
“你——你!”
“相王奉诏入宫了。”府邸内部,匆匆走出一个年轻将领,显然是负责把守府门,此时不得不出门:
“贵客请入内少待,相王回府,我等即刻禀报。”
入宫了?
沈乐记得分明,斛律光就是在宫里被杀的!他上前一步,挨到楼云身边,用力拽拽他衣角:
“问他们相王入宫干什么去了!快!”
楼云头也不回,用力从他手中夺回衣角,沉声问了一遍。年轻将领讶然瞥了一眼沈乐,很有点不想回答:
这个家伙,穿着一件旧旧的布衣短褐,上面满是灰土,一眼就知道是下地干活的人。他问相王干什么去了?他配吗?
但是,另外一个身穿锦衣、手握玉佩,还能运使仙法的人开口发问,就不能不回答了。年轻将领满腹吐槽,还是老实道:
“上赐宝马,相王入宫谢恩——”
“是不是明天要去哪里玩!是不是!!!”
沈乐上前一步,急急道。年轻将领讶然看他一眼,一句“你怎么知道”已经到了嘴边,被他硬生生吞回去。
沈乐已经转向楼云,主动抓住他小臂:
“快去宫里!他们要动手了!”
“你怎么知道……”
“我回头跟你说!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楼云低吟一声,到底推脱不过沈乐的催促,带着他催动法诀,化为一道流光快速前行。
耳畔风声呼啸,四周景物模糊,忽然一停,已经站在一座高高的门楼底下,周围一片雾气,仿佛有人,却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听见他们:
“宫里到了。我们去哪里?”
皇宫不是一座宫殿,而是一组巨大的建筑群。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
前朝太极殿、昭阳殿,后寝显阳殿、宣光殿,再加上止车门、端门、阊阖门,东堂、西堂什么的,总占地面积,怎么也得好几平方公里;
如果是个正常的皇帝,他们在前朝找人就完了,问题是,北齐高家几个皇帝,一个比一个神经病,斛律光可能被请到任何地方!
楼云焦急地扫视着周围,简直恨不得给自己加持一个呼魂摄魄的法术,直接喊人——奈何并没有。
沈乐却是看过这段历史的,直接报正确答案:
“去凉风堂!”
这名字他记得牢。师姐给他们科普的时候,不止一次碎碎念:
“凉风堂!多好的名字啊!听着就想到高台上的殿宇,登台四望,身心凉爽!——偏偏用来害死功臣!白瞎了这名字了!”
楼云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显然还有一堆话想刨根究底,却终究住口,只是问道:
“凉风堂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等等,我还真知道!沈乐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读研的时候,还真看过一篇《北齐凉风堂考论》,讲到过这座殿宇的位置:
“在……在昭阳殿旁边,是昭阳殿的配殿!我们现在刚进宫城,前面应该是太极殿,过了太极殿就是昭阳殿……”
楼云伸手带了他一把,两人化作流光往前飞掠。沈乐还在碎碎念:
“是东配殿还是西配殿我不知道,但是凉风堂周围应该有个玄都苑,就是个小花园子,苑里还有水池……
总之,我们过了太极殿,找昭阳殿旁边,带水池的花园就行了!”
事实上已经用不着寻找了。一行人刚过太极殿,就看见前方左手边甲士环绕,一副警惕异常的样子;
有些意气消沉,有些隐隐愤怒又不得不屈从,也有些满怀哀伤。时时扭头,看向内部,又强迫自己转回头来……
“是这里!快去!”
沈乐心底一沉,抬手斜指。楼云点头,两人身形微微模糊,掠向甲士队列。还没穿越人群,猛然间,听到一声厉喝在花园深处震响:
“刘桃枝!!!”
这声音苍老,虚弱,然而厉烈异常,上冲霄汉。楼云手一抖,法术差点失效,两个人被高高抛了起来,打着旋子扔向前面的花园:
沈乐强忍着没有惊呼出声,调动热流,发挥自己在中唐副本里学到的身手,连续两个空翻,稳稳停在一棵树上。
再扭头时,楼云也狼狈地抱住了另外一棵大树,撞得枝叶哗啦啦响动,七手八脚爬下来。见沈乐挑眉望他,不由得恼怒:
“那一声太强了!一瞬间军气上冲,差点冲破了我的法术!”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沈乐点头不迭,往里一指:
赶快进去?
都喊成这样了,大概里面已经白热化了啊!
楼云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神色一肃,纵身过来拉住沈乐,再次掐诀。脚下大树颤抖,蓦然弯下腰去,又像一张弹弓似的弹了起来:
两个人就成了被发射出来的弹丸,被树干高高抛起,越过树林,越过水池,直入殿宇。一进大殿,就看到一位老人,在和诸多武士对峙:
确切地说,并不是对峙,而是老者双膝微屈,双手死死握着一张铁弓的弓弦,肌肉贲起,弓弦把手指勒得鲜血长流。
而他背后,一个身躯极其雄壮的将军,攥住弓背,死了命地往后拉。将军身边,还有另外三个身材略差一点的力士,汗流浃背,拼命帮他拉弓——
那老者显然就是斛律光了,发冠已经摔飞出去,几乎雪白的须发根根怒张。身上,火焰一般的气韵烈烈升腾,如苍狼仰天咆哮。
背后那个将军,估计就是刘桃枝了,身上同样升起一股幽暗的气韵,与老者身上的苍狼相互顶住。
至于那三个力士,气韵就小得多,也浅淡得多,依附于那个将军,却时时被震散——
“相王!”
楼云大喊一声。他骈指而起,向前疾点,一道白光应指而出。
白光极小,极快,沈乐还没看清,它已经穿透气韵交缠,斩在弓弦上。只听铮的一声厉响,弓弦崩断,四个人同时向后倒跌!
“将军!”沈乐也跟着冲了过去,双手前伸,一把扶住向前扑倒的老者。巨大的冲击力下,他双膝一弯,拼命运转热流,才不至于当场摔倒;
然而手一扶到老者身上,目光一掠,心头就是一沉:
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斛律光肋下,一根铁矛从背后透体而出,矛尖鲜血流淌,滴滴答答,在地面上积成了不小的一滩,还随着他的步子留下血印。
几乎是被他扶住的一瞬间,老人已经软软倒下,沉甸甸的体重,全部挂在他手臂当中——
“将军!坚持住!再坚持一下!”
沈乐大喊,一掌拍在老人后心,拼命输入热流。
同一时刻,楼云也赶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摸出一个小小的葫芦,用力一拍,倒出七八颗药丸,不管不顾地塞进斛律光嘴里:
“您再忍一忍!再忍一忍……我带您回去,回山,师父能救你……”
他语无伦次地反复念叨。药丸入口,斛律光的气息立刻粗重起来,肋下鲜血也缓缓止住。
然而,那柄长矛,那柄透体而过的长矛,楼云不敢拔,沈乐也不敢拔——
这要送到手术室,在众多医疗器械,众多高手医生的治疗下,或许能保住一条命?
“你们是什么人?!”被斩断弓弦,倒跌出去的四个人,终于爬了起来。三个力士面对前方飞舞的白光,略有瑟缩,不敢作声;
只有紧握铁弓的那个将军,有点色厉内荏,却仍然大声怒吼。楼云皱眉看了他一眼,再度起了剑指,眼看就要斩落——
“算啦。杀他有什么用呢。”斛律光缓过一口气来,挣扎着站定,向后看去。苍老的脸上飞起一片潮红,漠然扫一眼背后众人,叹一口气:
“是陛下要杀我,不是他们要杀我。他们不过是刀子而已,杀掉了,陛下再派下一个来……”
“那我护着您逃出去?”
楼云立刻询问。沈乐站在旁边,缓缓垂下目光:
逃出去?
女为皇后,几个儿子都娶公主,累代将门,一大家子人……一个人逃出去了,然后呢?
“罢了。逃出去,又能怎么样呢。苟活一时,又能怎么样呢。”斛律光看了一眼双手紧握铁弓,满脸戒备的刘桃枝,缓缓垂下目光:
“桃枝常作如此事。我,不负国家。”
他猛然向后一仰。一声闷响,矛尖穿透身体,连着长长的矛杆直接戳出身外,气息顿时微弱了下来。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