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负剑下山。
直奔邺城。
——差点被抓壮丁。
“出来出来!都出来!走!跟上!”
沈乐迷迷糊糊地被吵醒,迷迷糊糊地被人踹开房门,迷迷糊糊地被人伸手拉扯:
“快走!别发呆了!”
整个客栈吵得跟一锅开水沸滚了似的。火把摇曳,从走廊里远远向外铺展,照得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如在幽明交界。
脚步杂沓,呼喝声,怒骂声,求饶声不停传来,时而夹杂着皮鞭的破风声,以及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
一扇扇房门被踹开,一个个人被拽出来,粗暴地驱赶入队伍。有人小声哀求:
“军爷,小人这批货,明天要送到邺城的……”
“闭嘴!赶紧跟上!——敌军就要打来了,还不肯跟去守城,你是想叛国投敌么!”
“敌军?什么敌军?”
沈乐听到这里,终于抓住了一点事情的重心,出声询问。
拽他的士兵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抡起刀鞘就打,还没落下,眼前却掠过了一道白光:
“铮!”
一声轻响,他手里的刀鞘,腰刀,连同脑门上的头发,都被削掉了一片。沈乐安静站在原地,身上腾起一片白光,照得他眉宇雪亮:
“我再问一遍,什么敌军?”
“妖,妖怪?”那士兵瞪大眼睛,颤颤抖抖地看着他。须臾,大叫一声,整个人软倒在地,四肢并用地向房外倒退:
“救命啊——”
这一声喊出,外面脚步声轰轰作响,立刻涌来了一队兵卒,刀枪林立,只是都有点破破烂烂的样子。
一个小队长耀武扬威地挤出来,扬声喝问:
“什么——仙、仙师?”
沈乐板着脸不说话。身上白光耀眼,腰间长剑清鸣一声,自动自发,挣出剑鞘三寸。
他皱着眉头,忍耐了一下房间里涌起的臭气,和地面上越积越多的可疑水迹,终于还是伸手向前一挥:
一股疾风涌出,连臭气带水迹,再带那个还没爬出房间的士兵,全都远远扔了出去。他这才盯住那个小队长:
“什么敌军?”
小队长两股战战,讷讷不能言语。骚动一环接一环扩大,直到这支队伍的长官策马而来:
“仙师?——这小子有眼不识贵人,冒犯仙师,下官这就教训他们!来人!把他——”
“够了。”沈乐微微皱眉,抬手拦了一拦:
“什么敌军?哪里的敌军打过来了,需要这样到处抓人?”
“是、是周军!”长官对现在的情况,显然比下面的士兵要了解很多,回答得也相当流畅:
“是周军打过来了!最近的军报,他们已经夺下了晋阳,直奔都城而来!”
“晋阳也陷落了吗?”
沈乐微微恍惚。晋阳,即现在的太原,乃天下名城,坚固异常,抵挡百万大军几年的攻势都不在话下。
这样的一座城池,居然陷落了?
话说,这个事件,好像有点耳熟,在哪里听过来着……
“是啊!”军官愤愤不平。看他身上穿金缀银,显然也是贵族出身,对一些内幕消息十分了解。这时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忿忿道:
“都怪那个祸国妖妃!陛下带我们守城,本来守得好好的,那个妖妃非说她害怕,要回邺城!陛下就带她回去了,然后……”
啊这,御驾亲征,带人守城,还会带妃子的皇帝,才更离谱吧!沈乐嗯嗯啊啊,随口附和。军官似乎得到了鼓励,压低声音,继续吐槽:
“你也知道那个妖妃吧!那个叫冯小怜的……哪家正经淑女会叫这种名字!”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沈乐情不自禁地轻轻吟诵。对上了,和他之前学过的,乱七八糟的历史知识,全对上了。
他微微仰头,在夜色当中遥望邺城方向,手掌按上剑柄,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忽然不想去杀皇帝了怎么破?
印象中,从晋阳陷落,到北齐彻底灭亡,好像还不到一年。这个皇帝,杀也好,不杀也好,仿佛也没啥关系?
“我知道了。……我去看一眼。”他向军官摆摆手,运起遁法,一息数丈,半是奔跑、半是飞腾地赶向邺城。
师门经验,想要寻找合适的宝剑,第一目标是各种古物,第二目标是深山当中的五金之精——
仙门之所以和北齐皇室合作,为他们设计方案、烧造镇魂俑,一半是怜惜百姓无辜,另一半,也是靠这个“仙师”的身份,去皇室秘藏里寻宝。
楼云腰间的那柄,就是从北齐皇室秘库里找来的,据说是开国皇帝征伐突厥、柔然的时候,从草原上带来的战利品重铸而成——
沈乐轻车熟路,渡过漳水,翻上城头。趁着夜色遮掩,直扑宫城。夜色已深,整座宫城却喧哗扰攘,有如白昼:
“快!快!”
“仪仗整理好了没有!旗鼓!车驾!最后再看一遍!——这车轮子为什么一层黑泥,赶紧去擦一遍!”
“陛下的袍子熨好了没有!”
“太子殿下的袍子——”
沈乐茫然地隐在角落里,看着宫人内侍们来来去去,忙得脚不沾地。旁听半天,才听到一句有用的:
“你说,陛下这时候传位给太子,有用吗?太子才八岁啊……”
“你不要命了你!”
沈乐张一张嘴,闭紧,再张嘴,再闭紧,摇头无语。原本以为金军兵临城下,宋徽宗传位给宋钦宗,已经算是抽象操作的顶级了;
真没想到,这儿还有个更拟人的!但是好吧,北齐高家这一群皇帝,基本上都是拟人生物,出现什么样的奇特操作,都是正常……
既然宫城里在准备继位仪式,那么短时间里,大概是顾不上他了。
沈乐小心掩蔽着自己的存在,曲曲折折,混入宫城深处,时不时扔出一个法术,寻找名剑、五金之精所在的方位。
太极殿,没有,昭阳殿,没有,含光殿,没有,凉风堂,没有……
越走越深,从大朝会用的殿宇,到常朝、机密议事用的殿阁。凉风堂里,风声呜呜,凄厉呼啸,斛律光不甘的英灵,似乎仍然盘旋未散——
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法术反应,没有任何星星点点的白光,给沈乐指引道路。
“唉,我在盼望什么……”
沈乐轻叹一声,继续往里走。他甚至大着胆子,混到了北齐皇帝身边,在他的寝殿里走了一圈,不出意外,仍然没有收获:
那位昏庸好色,滥杀功臣的皇帝,哪怕有上品名剑,剑灵都会自动湮灭,不肯待在他身边吧?
沈乐耸耸肩,只好继续往里。左一转,右一转,终于转进秘库。一个手诀打出,秘库当中,仍然一片黑暗:
“不是吧……”
沈乐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努力望了一圈,再失望地塌了下来。满墙刀剑铠甲,满架钟鼎觚觯,这个区域触目所及,全都是金属器具——
一件五金之精都找不出来吗?
一件都没有吗?
那些值得被收进皇室秘库的名刀,名剑,铠甲,那些有资格在国家大典上出现的青铜器,没有任何一件,凝聚了足够的精华吗?
北齐真是个草台班子,都没什么收藏……或许,是仙门之前下手太狠,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卷走了?
也不给我留点儿……
沈乐默默吐槽着,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往里走。走个五六步,扔一次法术;再走个七八步,再扔一次法术。
眼看整个秘库快要逛完,沈乐有气无力,随手扔了一记法术,一边扔一边往门口走,脚步忽然一顿:
白光。
淡淡的白光。
温润,莹白,和他在仙山上看过的,那种凌厉的五金之气有点儿不同,但终究是能够响应法术的白光。
沈乐有些欣喜,循着光芒扭头望去,只见墙角箱子开了一条细缝,白光从内部流溢而出,平静宁和,不闪烁,不刺目。
他随手掀开箱子,里面杂七杂八,堆放着一套铠甲,储存方式十分凌乱,看着就不像很珍惜的样子。
沈乐拎起一片胸甲,甩一甩,放落一边;再拎起一片胫甲甩一甩,再往边上放。
这些铠甲看着伤痕累累,显然在战场上护着主人冲锋陷阵,经历过不止一场血战;然而,它们身上,却都没有白光溢出……
“还在下面吗?”
沈乐拎铠甲拎得有些叹气。他按照人体的形状,把这些铠甲零件一件一件摆好,摆成一个没有被藕丝连接的哪吒的形状。
哪怕亲手修过一件唐甲,他对铠甲的研究也不怎么深,只能看出这是将官、贵族所用的甲胄,主人身份相当高。
至于它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还是上个朝代、再上个朝代、甚至两晋三国时期的货色,沈乐是说不出来……
从头盔到战靴,全部摆完,他终于从箱子最底下,掏出那件散发着白光的东西。
双手举起,正面看一看,再反过来看一看,又往自己脸上一罩:
“是你啊……”
一个面具。
一个轻薄的,精致的,能遮住整张脸庞,却又不妨碍视野的,恶鬼形状的面具。
两侧有绑带向外延伸,可以绑扎到脑后,大概也可以固定在头盔上;面积做得极大,和博物馆里的傩面也没啥区别。
沈乐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面具,每抚摸一下,就能感觉到隐约的刺痛,由指尖传递到心口,再引发腰间宝剑轻轻震动。
面具这种东西虽然多,但是,能激发白光,又能引发如此异象的,沈乐只能想到一个来历:
“兰陵王,终于也死了啊……”
是了,是了……兰陵王高长恭,死在斛律光过世的第二年,被后主高纬派人鸩杀……
他死的时候也没有反抗,王妃想到的,也不过是求见天子,向天子求情,可是就连这个也做不到——
“天颜何由得见?”是这位宗室名将最后的叹息……
“要不然,就用它吧……还是算了……但是也没第二件了……可是……”
沈乐握着菲薄而精致的面具,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犹豫不决。
这只面具,是整个秘库当中,唯一能够让法术起反应的东西了,换言之,错过了它,沈乐大概要在茫茫人海当中,不知道追寻多久;
但是,它又是兰陵王高长恭留下的,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件遗物,不应该毁于他手,不应该被拿去铸剑;
然而再换个方向,北齐即将灭亡,等到北周踏破山河,兰陵王的遗物未必会得到妥善保存,照样要毁于战火;
再想一想,北周武帝宇文邕听说斛律光死了,曾经大赦天下庆祝,他应该也会尊重兰陵王这样的名将……
沈乐挣扎来,挣扎去,迟迟下不了决心。内心深处,两个声音不停打架:
“我是个文物修复工作者,这种有价值的文物,不应该在我手里毁掉!”
“你发什么傻呢!这是瓷塔的记忆,是那位陆氏子的人生,你不充分利用所有条件,是不想通关了吗?”
这两个声音冲突着,怒吼着,谁也不肯让步。好一会儿,沈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弯腰放回面具,又把甲胄一件件整理好,堆迭回箱子里:
修仙么,念头通达最重要!
保护好高长恭的遗物,不毁掉和他相关的重要文物,这就是我的念头通达!
一辈子修不成剑仙又怎么样?
大不了重开,我重开的次数还少吗?
他在箱子上连拍几个符篆,确保它不能被人随意打开、抛掷、毁弃、焚烧,大踏步向外走去。
走出秘库,跃上太极殿顶,看着一缕霞光从东方升起,看着脚下吹吹打打、鼓乐喧天,看着那场荒唐的禅位仪式在面前举行;
看着宫城当中升腾的气息,甚至不足以冲动他的法术,破坏他遮掩身形的秘法,显然这个国家已经衰落到了极致;
看着日升月落,时光推移,看着后主高纬带着儿子仓皇逃走,看着北周士兵一拥而入,脚下名城陷落易主……
“所以,我要的名刀名剑,西方精金之气,到底上哪里找?难道要我亲自去参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