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缓缓走近,蹲在青骓旁边,低声诵念着往生咒。一边念,一边细细地看着青骓,努力把它每一个细节都记在眼里:
湿漉漉的杏核眼、已经打绺的鬃毛、起伏渐渐消失的胸膛、被鲜血浸透的后半身……
一边记忆,一边在心底努力描摹,描摹它此时的模样,也描摹昭陵六骏石刻上,那些因为被打碎而残损缺失的线条。
风化侵蚀掉的前蹄,模糊在岁月中的马尾,因为被切割而损坏,线条不再流畅的下腹和鞍辔……
这小小的一片战场上风声呼啸,短时间内并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长风撕扯旗帜,和战马轻轻打着响鼻的声音。
在场的将领们,要么陪着秦王殿下默默伫立,要么抓紧这难得的休息时间,安抚马匹,给战马擦汗喂水,用手掌托着一点精料饴糖喂给战马。
又或者,在远一点的地方忙着收拢骑兵,整理队伍,慰问士卒,缠裹伤口。
又或者,检查自己的兵刃,赶紧替换卷刃的长刀,折断的枪矛,从地上赶紧摸一块甲胄碎片,锤平了掖在怀里,临时充当护心镜……
总之,没有人觉得,现在已经奠定了胜局。对这些兵将来说,现在只是大战当中小小的一次暂停,一次抓紧时间的歇息和调整。
好一会儿,沈乐念完了往生咒,撑着身子试图站起来。摇摇晃晃,尝试了两遍,肩膀一痛,被人抓着一把拎直:
“小道长站不起来啦?”
沈乐:“……”
不是我无能,是这身铠甲,实在太重了好嘛!
我有理由怀疑,它已经超过我负重深蹲的极限了!
他活动一下胳膊腿儿,扭头看过去,只见李世民放开马头,轻轻松松站直,只是那看着爱驹的神色依然让人不忍。
沈乐想了一想,往旁边挪了一步,轻声劝慰:
“回头找个最好的画手,给它画一幅画,再用石雕刻下来。千秋万载,都有人记得它。”
李世民蓦然抬头,快速扫了沈乐一眼,目光锐利到几乎能划出伤痕。
沈乐被他看得几乎往后一仰,下意识挪开目光,就看见边上围着的几个大将正在相互使眼色,人人神色意味深长,个个都带了点喜色……
我刚才说啥了?
我刚才说啥了!
他们不会把我当成神棍了吧?不会觉得,我说这种话,就意味着秦王殿下以后肯定能当皇帝吧?
虽然其实也没有错,但是,我并不想因此被当成神棍,去抢袁天罡李淳风他们的饭碗啊……
我现在点撤回还来得及吗?哦,没有撤回按钮,那没事了……
沈乐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两下。然而并没有人详细追问他,有人牵来另外一匹高头大马,李世民翻身上马,左右环顾一圈。
几乎所有将领都跟着他观察四周,只有先前拎起他的那一个,扭头看向沈乐:
“小道长不跟上来吗?”
“我实在跑不动了……”沈乐摇摇晃晃,告饶叹气。没有人劝他,也没有人拽他上马,大约这些玄甲军也知道前路艰险,跟上去也未必就是好的。
随着李世民高高举起手臂,瞬间,所有将领、骑士快速翻身上马,以他为核心,快速构建强悍的冲锋阵型。
李世民最后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青骓,微微俯身,拍了拍坐骑的脖子:
“什伐赤,我们走。——走!再冲一场!”
“追随殿下!!!”
将领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马蹄滚滚,踏破烟尘,一冲而出。连同跟着沈乐一起冲过来的那支队伍,也毫不犹豫地全速跟上。
沈乐站在原地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烟尘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下来了。
好一会儿,直到玄甲军跑得只剩下背影了,他才止住咳嗽,抹一把眼泪,看向地上横陈的骏马:
“青骓,到了现在,又只剩下我陪着你啦。”沈乐不敢再蹲下,生怕自己爬不起来,只能低着头,微微抬手虚抚:
“你等一等,你再安心等一等……你的殿下打完这一仗,肯定会回来接你的,他会给你画像刻石,会让后来的所有人,世世代代记住你的!”
长风呼啸。青骓一动不动,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迹象。沈乐用力低一低头,向这匹死去的骏马告别,再抬起头时,眼角忽然一亮:
“这是什么!”
地面上,乱草堆里,闪出一点烁烁的亮光。这点光芒,不是日月星光,不是火光、水光,甚至不是沈乐在战场上冲杀来去,看惯了的兵刃闪光——
而是某一种沈乐非常熟悉、这几年来常常接触的光芒。沈乐心头狠狠一跳,精神力全开,快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真是它啊!”
乱草中,断矛上,凝聚着一点烁烁白光。沈乐一步一步靠近,矛尖反射阳光的角度不断变化,那点白光却始终不变,维持着锋锐的光泽。
终于,沈乐确定了它的身份,用力握一下拳:
“五金精英!”
这是在战场上,确切地说,在达到了相当的规模和烈度,军心军气高度凝聚的战场上,才能凝聚出来的,五金精英!
——不过话说回来,李世民百骑破万军,一战擒双王的虎牢关战场,这种宝物,绝不可能凝聚不出来吧……
沈乐长长吐了口气,努力弯腰,捡起那柄断矛。在手里掂了掂,感觉还是相当沉重,又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
确定只有矛尖凝聚了一点,他拔出师门赐予的飞剑,调匀呼吸,一剑劈了下去!
“当”的一声脆响,沈乐嘴角立刻抽搐了一下。只是凝聚了一点点五金精英,整个矛头的质地,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飞剑劈下去,倒也不是劈不动,却远远没有劈砍普通兵刃那么畅快——劈得多了,甚至要伤到飞剑本质!
罢了,累一点就累一点,累赘一点就累赘一点吧。沈乐叹一口气,挪转飞剑方向,斩向矛杆。
嗒的一声轻响,如切腐木。整个矛头掉在地下,被沈乐小心捡起,握在手里。
左右环顾,这片李世民和玄甲军将士曾经停留的地方,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细碎的白光——
赶紧开捡!
我和师兄下山,不就是冲着这些东西来的吗?
剑刃,刀刃,矛头,甚至沾满鲜血的,开了槽的箭头。
沈乐弯着腰一通乱捡,等到捡完,等到全部收集起来,他赫然发现,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
拿不下啊!
这些东西,靠手拿,完全不可能,靠绳子捆——什么绳子,能捆住这么多锐气?
我需要一个铁箱子,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来辆皮卡……
沈乐在心底默默哀嚎着。无奈,只得扒了件死尸的皮甲,把底部束紧做成筒状,所有零碎金属全部塞进去,再用皮绳努力封口。
绑到自己马鞍后面,这才手忙脚乱,赶紧爬上马背,东张西望:
李世民的队伍在哪里?
玄甲军到了哪儿了?
啊,看到了!就在附近,他们又一次凿穿军阵,呼啸而来了!
“喂!等等我啊!”
什伐赤!
那是什伐赤!
昭陵六骏的另外一匹,也是李世民在虎牢关一役乘骑的战马——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一次性废了两匹宝马……
他死命跟上,冲进队伍。这时候才看清楚,原来先前大纛暂时停驻的地方,已经到了窦建德的军阵后方。
也就是说,之前李世民带队的那次冲锋,赫然凿穿了敌军厚重的军阵。
当旗帜在窦建德军后方高高扬起的一刻,带给对方的心理冲击,就是“我们败了……”
即便对方军阵已经散乱,玄甲军仍然需要再进行几次穿凿,才能把对方的组织度彻底打崩。所以,短暂的修整、换马之后,李世民再次上马,当先冲出!
这一次冲锋,就沈乐的感受,是比上次轻松了一些——但是也没有好多少。沈乐死命催马,好容易跟上队伍,却已经完全不可能靠到李世民身边,只能在外围拼杀。
等再次冲破军阵,仰面望见虎牢关,沈乐策马靠近,就看见什伐赤身上,也中了五支箭羽,肋部沉重地起伏着,脑袋垂在地面上。
李世民刚刚下马,它就轰然倒在地上,低低哀鸣了一声,眼见得已经撑不住了。
而这一次,李世民甚至没有空多陪伴它,只是弯腰摸了摸它的马首,就接过下属牵来的另一匹战马,翻身上马,再次冲阵……
沈乐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抚摸着什伐赤身上打绺的鬃毛,抚摸这匹战马快要停止起伏的肋部。
触手一片湿濡,分不清是不是鲜血,只知道这匹赤色战马的马身,已经全是湿漉漉一片。
再翻掌一看,掌心微微淡红,嗅之微有血腥,然而马身中箭的地方,终究又距离肋部甚远……
什伐赤,什伐赤啊……瀍涧未静,斧钺申威,朱汗骋足,青旌凯归……
虽然跑得不像青骓那么快,却是个异常强悍的孩子,身中五箭,四箭都在前胸,那是何等凶险……
即便如此,也竭尽全力地载着主人奔驰,凯旋而归,才在回到关城之后力竭而亡……
沈乐不停地抚摸着它,直到它慢慢停止呼吸,仍然在用手指描摹它的肌肉线条,想象它全力飞奔的样子,想象它被画在纸上、刻在石雕上的神态。
身边时不时有人出入,有人指指点点,他都毫无所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好一匹汗血宝马。可惜了。”
身边有人轻叹。沈乐扭头,本能地跳起来,还没跳到一半就往地上一坐:
“师兄!”
“你先前太冒险了!”楼云眉头紧紧纠成一个结,半晌不开:
“那是两军阵前!是策马冲阵!我们的法术,在战场上是用不了的!你之前怎么和我说的?只是看看,远远地在山上看看,不靠近?你知不知道我——”
知道你冲出去的时候,我魂都快要没了!
还要再骂几句,沈乐摇摇晃晃,撑着地面爬了几步。爬到他骑的那匹战马身边,拽了拽马鞍上卸下来、横陈地面的一个奇怪包裹。
用力解开绳索,往外一倒:
“师兄!”
楼云瞬间噎住了。他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包裹里闪烁的白光,又沿着皮甲外缘,伸手从袋口到袋底摸了一遍。
烁烁白光应手跳动,好半天,他才有点颤抖地问:
“这么多?”
“绝对不止这么多。”沈乐破罐子破摔,索性瘫坐在地面上,呼呼喘气:
“师兄,这只是秦王第一次冲阵,第一次杀穿敌阵,在歇脚的地方留下的。第二次,第三次,还有冲阵半途当中,肯定还凝聚了很多……”
他努力伸长脖子,就着现在这个瘫在地面上的姿势,仰头去看:
“他们冲到哪里了……”
“哪里你也别去了。”楼云脸色一沉,左手拎起皮甲筒子,右手拎起沈乐,拖着大步转向关城:
“先回去,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五金精英什么的,我来凑!”
“别!”
沈乐奋力一挣,挣脱师兄的手掌,游鱼一般滑开:
“师兄你不会战阵武功!你好好待在关里,我去!我刚才跟着他们冲了一轮,他们肯当我自己人,至少,我知道怎么在战场上保护自己!”
他一边嚷嚷,一边左躲右闪,终于闪到马背上,双膝一夹马腹,远远冲了出去。策马绕了两个圈子,冲过师兄身边,撂下一句:
“师兄你想想要不要跟殿下摊牌——”
说着飞奔而出。楼云“唉”了一声,再伸手抓他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目送他远去,再叹着气往回走:
这些兵刃残片,看着一大包,提炼出来也就那么点儿,其实还不太够用。
想要攒够分量,得在这战场上好好搜寻一下,可能还需要动用大规模法术——问题是,怎么和秦王殿下说呢?
看那位殿下的为人处事,最起码,眼睛里不揉沙子,想要说谎话骗过他是不可能的……还是,等这一仗打完了,人都撤走了,再慢慢找?
还有,回头和秦王殿下怎么说?我应该从师门喊个人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