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朝教坊司分南北。
北教坊司在京城,南教坊司在金陵。北教坊司留了一座丹陛大乐堂,养着些优伶唱戏奏曲,算是留了些体面;南教坊司则已彻底沦为官家妓院。
北教坊司又分北院和南院。北院是丹陛大乐堂,乃礼乐之庭;南院是锦帐回廊,乃风月之所。
陈迹孤身一人走进北院,门廊前教坊司小吏客客气气道:“敢问这位大人是何官职?”
陈迹随口回答道:“羽林军百户。”
小吏拱手道:“大人,咱教坊司有规矩,得是从五品以上穿红袍的文官才能进呢。”
陈迹从袖子里拿出齐斟悟的请柬递给小吏。
小吏解开流苏,只展开看了一眼便赶忙躬下身子:“原来是齐大人的客人,您请。”
他将请柬递还给陈迹,陈迹却没再接,径直朝教坊司里走去。
陈迹慢慢穿过幽暗的门廊,眼前豁然开朗。红毡铺好的路面向里延伸,屋内烛火高悬,灯火辉煌。
汉白玉的台基上摆着编钟与磬架,金铜孔雀纹磬后,正有乐工穿着绯色盘领袍演奏太平歌曲,庄重典雅。
舞台下,一张张八仙桌上摆着瓜果蜜饯,周围坐满了身披绫罗绸缎的官贵男女。
所谓风月,盛世灯影。
陈迹也不认识教坊司里的宾客,只能默默地贴着丹陛大乐堂的边缘走。他像是这盛世里的旁观者,安静的穿过浮华与灯影。
他目光扫过人群,寻找着黄阙的身影。
就在此时。
“陈迹贤弟!”虎丘诗社的沈野挥手高喊。
这一嗓子,使原本人声鼎沸的丹陛大乐堂骤然安静下来,台上的教坊司的乐师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所有人目光朝边缘转来,定定的看着陈迹。
十八九岁的少年,没穿锦绣华服,头发也只拿着一支木簪子束在头顶。
身姿瘦削,面容只能算是清秀,远远比不得陈屿与李玄那般丰神俊朗,像一柄粗粝的刀。
“他就是李长歌?”
“什么李长歌,人家叫陈迹,是府右街陈家的。”
“就是他辩倒了佛子无斋?看着也不像啊。”
“胡说八道,能不能辩倒佛子,与穿着打扮有甚关系?”
陈迹微笑着与沈野招了招手,朝对方走去:“沈兄。”
当他从红毡地毯上走过时,过道旁时不时便会有人起身拱手:“陈家公子,在下汝南袁氏,袁立余。”
“在下弘农杨氏,杨玉展。”
一路走来,数不清的人离开座位,来到红毯前争相与陈迹结识。陈迹一一回礼,应接不暇。
最靠近白玉台的桌子旁,齐昭宁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人群中的陈迹,对身旁齐昭云说道:“姐,今晚恐怕好多人都不是来看汴梁四梦的,而是来看他。”
齐昭云瞥了齐昭宁一眼:“这只是你的臆想罢了,今晚宾客大半是为了王家女而来。王家被抄家灭族,今日王家两位及笄之年的女子被发来教坊司,有人放出风声,六万贯便可买其一,所以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两家新贵都来了。”
齐昭宁嘀咕道:“骤贵之家,鲜克由礼。都怪那个张拙,当了吏部左侍郎,什么人的银子都敢收,什么官都敢卖,使这些俗物登堂入室!”
齐昭云心有戚戚焉:“是呢,来教坊司买王家女与落井下石有甚区别,罪是王大人犯的,即便子女有罪,也不至于放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卖。若齐家有一天倒了,你我岂不是也要被放在这白玉台上?”
齐昭宁浑不在意:“放心,咱齐家倒不了……真珠,再去沏一壶茶来,桌上的茶都凉了待会陈迹来,咱别失了礼数。”
两位齐家女身旁候立着的齐真珠依旧蒙着面纱,听闻齐昭宁使唤,当即轻声应和,转身去找教坊司小吏要茶水。
待齐真珠离去,齐昭云转头看向齐昭宁:“你不是说,上次他不告而别极为鲁莽,打算一个月不理会他?”
齐昭宁梗着脖子辩解道:“这次是兄长给他送去请柬,结果兄长又被公务缠身来不了,你我在此代表的是兄长,不能失礼。”
齐昭云笑了笑不再奚落,转头在人群中寻找黄阙的身影。
就在此时,陈迹摆脱人群往前排走来。齐昭宁下意识抚了抚衣裳的褶皱,挺直了腰背,让脖颈看起来更修长纤细些。
她故作不经意的看向旁处,余光却飘向陈迹。
陈迹目光扫来时,她赶忙将目光彻底挪开。
齐昭宁察觉到陈迹正在走来,越来越近。
下一刻,陈迹轻声问道:“劳烦问一声,此处有人坐吗?”
齐昭云温婉道:“回陈家公子,没有。”
“多谢,”陈迹搬起椅子朝沈野、黄阙那边走去,挤在本已满座的八仙桌旁。这丹陛大乐堂里,八仙桌旁一般只坐三人,背对着白玉台的位置是不留座位的,因为没法看戏。
可陈迹偏偏背对着白玉台坐下,笑着与沈野、黄阙行礼。
齐昭宁怔在原地。
齐昭云忧虑的看她一眼:“兴许陈家公子是情怯之人,有些不好意思坐在我们这边,我去问问他,要不要与我换个位置。”
齐昭宁没回答。
齐昭云缓缓起身,拎起裙裾踏过红毯来到陈迹身侧:“陈家公子,你我换个位置可好?”
陈迹客气回答:“齐二小姐,我坐这里就挺好。”
说话间,齐真珠拎着一壶茶回来,为齐昭宁倒茶。
齐昭宁忽然勃然大怒:“怎的去了这么久?茶都又凉了,再去换!”
齐真珠手足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
齐昭宁回头剜了她一眼:“愣着做什么!”
齐昭云见有人看过来,赶忙回到桌旁,凝声道:“昭宁,不要在此处任性,让人看了笑话!”
齐昭宁将手帕摔在桌上起身离去:“你们看吧,这汴梁四梦我看三遍了,已经看腻了!那李长歌也不过是庶子而已,凭什么登堂入室,写这故事的人一点脑子都没有,他和郡主永远也成不了!”
齐昭云慢条斯理道:“那你走吧,我还想再看一遍。”
齐昭宁走出几步后,回头看向齐真珠:“你留在此处做甚?跟我回家!”
齐真珠低声应道:“是。”
陈迹坐在桌旁拱手道:“黄阙兄、沈野兄,许久不见。”
黄阙没有回答,目光正看向别处。
陈迹顺着目光看去,正是齐昭云的方向:“我搅了两位的相聚。”
黄阙身体不由自主向后仰了仰,脸色微红:“没有没有,陈迹贤弟莫要取笑。”
陈迹开门见山:“有一事相问,黄阙兄家中可有往来的盐商?想来盐商之间,应相互有不少交流才是。”
黄阙神情先是错愕,而后渐渐冷下来:“贤弟为何总找我打听盐商之事,我已是举人身份,家中做何事与我又有何干系?您若是想提醒我记得自己的盐商身份,不该出现在这高雅之地,大可直说。黄某来京城日久,奚落与讥讽也听过不少了,受得起。”
陈迹恍然,对方来京城遭受太多误会了。
可他今日,却是专程为黄阙而来的。
沈野见两人陷入僵持,赶忙笑着打起圆场:“陈迹贤弟,你可知我近日因你而名声大噪?”
“哦?”陈迹疑惑:“此话怎讲?”
沈野哈哈一笑,左手揽着衣袖,右手提起水壶给陈迹倒了半杯茶水:“你与佛子无斋辩经那日,沈某将此事全部记录下来。你离开后,沈某去文远书局,坐在书局里修辞至半夜才最终成稿,交由书局连夜刊印。如今各大书局都摆着沈某的小册子,说书人讲到这第二次辩经时,也都会提到沈某一嘴。想来,在道庭推动下,这次辩经会在三月之内传遍大江南北,沈某也算是借你名扬天下啦。”
陈迹谦逊道:“沈兄客气,虎丘诗社文魁之名,早已名扬天下。”
沈野赶紧摆摆手:“虎丘诗社已是陈年往事,莫要再提。你们这次辩经之事传出去后,大家文会都办得少了即便办了也不再写诗,哈哈,都怕被人说是以俗覆真。”
说话间,白玉台上编钟骤然奏起,丹陛大乐堂中人声戛然而止。
陈迹回身看去,却见台上一年轻道士提着一支巨大的毛笔踉跄登台,在台上假门板上题下几句疯癫言语:
昨日鹿鸣宴,今宵铁索寒。
说甚龙凤种?道甚草根难?
曾记我为谁与佛子辩经,曾记我为谁把缰绳牵?
心心念念,怎奈不是良缘。
写到此处,道士忽将毛笔一扔,扬天大笑:“大梦谁觉?不过是一出终生误,演与千秋看!”
说罢,年轻道士踉跄退场。
陈迹怔怔的看着那块破门板上几句似是而非的诗词,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这才刚刚开场,便已有官贵女子拿手帕掩面而泣,站起身对年轻道士退场方向哭诉道:“李长歌!”
原来这道士就是李长歌。
陈迹被女子哭声唤回神来,顿时心中暗骂道庭手段下作,竟夹带私活让戏中李长歌最终入了道庭、当了道士!
这玩意一定是张黎写出来的,只有这老小子会这么欠。
正戏开场,生、旦、净、末、丑相继粉墨登场,讲了两位寒门子弟、高门子弟间的爱恨情仇,爱而不得。
陈迹没有入戏,只因里面的剧情除了陆浑山庄辩经之外,其他的都和他没什么关系。这个时代的戏码,也远没有后世那般狗血曲折。
最重要的事,台上人,也不是他记忆里的人。
反倒是黄阙嘴中念念有词,念着戏里的台词:“二十年嚼穿铁砚,抵不过齐家半张荐函……原是我痴顽,从来朱门恩是剑。”
戏中,李长歌辗转二十余年,最终未能与郡主在一起。
待到戏末,李长歌化作道士打扮再次踉跄登台,只见李长歌拔下头顶铜簪,在城隍庙的残破墙上刻了个“缘”字,落寞而立。
戏台外有女子轻叹:“这一笔,刻透人间三十年。”
刹那间,丹陛大乐堂里叫好声响起,叫好声与哭泣声交杂在一起,仿佛梦里。
有人将银子扔上台,还有女子取下头顶发簪扔上台,砸得白玉台上叮当乱响。所有优伶一并上台,弯腰捡取。
这都是给他们的赏赐。
沈野也凑热闹似的扔出一锭银子,而后笑着问陈迹:“贤弟,世人皆说戏中李长歌是你,你怎么看?”
陈迹摇摇头:“不过是借了辩经的桥段而已,其他的与我无甚干系。这一出汴梁四梦最终只是为了戏里的辩经一幕,道庭张黎道长为了这碟醋包了这顿饺子。”
说话间,有教坊司绿袍九品小吏登上白玉台,朗声道:“请诸位官贵女眷回避,想看波斯金纱披帛天魔舞的大人们也可自行前往南院。”
大乐堂里的女子纷纷离去,男人全部留了下来。
陈迹好奇道:“这是要做什么?”
沈野解释道:“要发卖王家女子了。”
陈迹又问道:“若没卖出去呢?”
沈野摇摇头:“自然是送去南院由九品奉銮小吏调教,沦为官妓。”
白玉台上,小吏将两名白衣女子推上来,高声道:“王家女,王恩颛、王恩弦,擅书画,曾由名师张之显亲手所教……”
像是介绍两只瓷器。
陈迹抬头看见两名女子眼眶通红,眼睛也肿着。
他缓缓起身:“沈兄、黄兄,在下懒得看这些,去外面等候。”
沈野看着陈迹往外走去,哂笑道:“算了算了,这人间惨事,不看也罢。黄阙兄,咱们也走吧。”
陈迹走出教坊司的灯影,站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春夜里的寒气,清醒了些。
远处的司曹癸见他出来,赶着马车来到教坊司门前,恭敬道:“公子回府去?”
陈迹平静道:“先不回,等人。”
话音落,却听身后脚步声。
陈迹回头,正看见沈野与黄阙联袂走来:“两位也不看了?”
沈野摇摇头:“世间惨事已见腻了,这教坊司里的也无甚稀奇。”
黄阙不愿与陈迹多言,向二人拱拱手:“两位,在下还要回去温书,告辞。”
陈迹拉住他解释道:“黄兄,在下先前没有半点瞧不起你盐商身份的意思,莫要误会。”
黄阙还是不信:“也许是黄某多虑了。”
说罢,他转身便走。
刚走出两步,却听陈迹忽然说道:“黄兄,在下手中有三十万盐引,且能让你优先从盐场支出盐来。”
黄阙脚步当即顿住,豁然转身:“此话当真?”
“当真,”陈迹再次诚恳道:“若黄兄对盐引之事有意,你我此去百顺胡同梅花渡详谈。”
未等黄阙回答,沈野拉着他一起登上陈家马车:“走走走,你我一同去看看陈迹贤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迹疑惑:“沈兄也去?”
沈野神秘一笑:“贤弟,沈某认识的盐商可不比黄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