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沉浸在新瓜中的蒋管家想也不想便道:“此非太后之意,是孙家私底下做的。”
说完他反应过来,快速去看潘筠,见潘筠脸色没多少变化,一脸了悟的模样,便知道她早猜到了。
干脆也不隐瞒了,直接道:“但孙家是太后的母家,若会昌伯因此出事,太后伤心,皇帝心里也不好过。”
“没想到远隔千里,蒋指挥使也能体悟到圣意,果然利害。”
蒋管家自豪道:“那是自然,我们大人简在帝心。”
“简在帝心个屁,”陆明哲转身不雅的骂了一句,嘲讽道:“谁不知道他蒋劲松和宋彰是走了王振的路子才得意至此的,没有王振,皇帝知道他蒋劲松是谁?”
潘筠轻咳一声道:“这事我还真不知道。”
陆明哲转身瞪着她。
潘筠就摊手道:“我是真不知道,所以今天还当着蒋管家的面骂了一句王振,但我怀疑王振假传圣意时,他也没替王振愤怒嘛,所以……”
陆明哲脸色和缓下来,讥嘲道:“他们当然不会替王振愤怒,这又不是在京城,天高皇帝远的,他们何苦假装?别看他们明面上对王振恭恭敬敬,心里鄙夷得很。”
也是,文武百官,谁看得起太监啊?
潘筠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润润嗓子,点了点桌上的东西道:“这就是蒋管家给我准备的证物,证词呢我也说了,陆大人看着办吧。”
陆明哲:“……”
他幽幽地道:“潘道长倒是甩的一手好锅。”
潘筠微微一笑:“其实我是个好人。”
陆明哲静静地看她。
潘筠一脸无辜:“我是被找上门的,若我隐瞒,直接照他吩咐办事,那不是坏陆大人的事,平白增加你调查案子的难度吗?
若我拒绝,更麻烦,不仅我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也会找其他办法,唉到时候陆大人还是腹背受敌。”
潘筠一脸悲天悯人的模样:“既如此,不如我来,贫道虽没有救天地之能,却有悯人之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明哲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她的行为也没差,可是……
为什么最后难处还是嫁接到他身上来了?
他觉得潘筠没有入地狱,明明是他入的,但好名声,全是潘筠的,偏他还不能否定。
陆明哲默默地看她,片刻后问:“潘道长觉得此事该如何结束?”
潘筠轻拍手掌,激动道:“我还真有一个主意。”
她不好意思的轻咳两声,陆明哲的心脏瞬间提起,紧张地看她。
“别害怕,我这主意不怎么好,却是你们官场惯用的。”潘筠挡住嘴巴小声道:“一字诀,拖!”
陆明哲弯腰仔细倾听,闻言直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她。
“潘道长,你若没有好的主意,可以不提的。”
潘筠着急道:“这怎么不是好主意了?既然皇帝不想叫我们继续查,那我们就压一压,反正人证物证都在手,当下就把精力放在开海禁上,过个一年半载,皇帝几乎都要忘记此事时,再猛地一查,说不定能把真相查出来。”
陆明哲:“潘道长不是官,来去自由,自然可以拖,本官却拖不起,拖一拖,只怕要把本官的官被拖没了。”
潘筠一脸惊讶的看他:“陆大人,你竟不会拖案子?这样一桩大案,别说拖个半年,就是拖个三五年不都是正常的吗?”
陆明哲皱眉看她。
潘筠就掰着手指头道:“我先改个口供,你换个侦查方向,他们问你要结果,你就汇报案情,这个月说匪首招供了几个参与进来的倭寇名字,下个月你就说正在核查,下下个月就查这几个匪首和倭寇勾结的账单……”
潘筠靠近他,意味深长地道:“陆大人,他们四家千方百计的阻挠开海禁,不就是因为他们走私海贸得利非常吗?而要在这片海域上走私得利,谁能越过倭寇去?”
陆明哲恍然大悟,猛地回首盯着她道:“实际上,他们的确跟海寇有勾结,他们把脏水都泼到倭寇头上,不过是把我们的视线都挪到一条绳结上,那本来就是我们要解开的绳结……”
“不过是早解一步,还是晚解一步的区别,”潘筠直起腰来,轻笑道:“这就叫殊途同归。”
这倒是一个解题思路,不过……
“若此事涉及太后,的确不好查。”
潘筠道:“不止是涉及太后,还有一位王爷,若我没猜错,剩下的俩人,其身份权势也不会低。”
陆明哲整个人紧张起来,他闷闷不乐的坐下,垂头不语。
潘筠坐到他隔壁,道:“陆大人此时放弃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陆明哲攥紧了拳头,许久方道:“陆某虽算不得一个好官,却也知道,如此破坏国策,是国蠹,此时不除,不震慑,将来会出更大的事。只是想查根究底,恐怕不易。”
潘筠:“就算不能抓住幕后最重要的那一人,把他的手脚砍了,让他下次不敢再肆意的伸手伸腿,也算成功。”
陆明哲笑起来:“某正是此意。”
目的一致,俩人齐齐叹出一口气,闻声,相视一眼,都不由笑起来。
俩人对着乐了一阵,陆明哲看向桌子上的东西,颔首道:“物证我收下了,你的证词我也会记录下,晚一些我就亲自提审那些海寇。”
潘筠点头,问道:“对了,外面传说死了好几个海寇,到底是死了几个?匪首没死吧?”
陆明哲笑笑不语。
潘筠就抬手道:“行,行,当我没问。”
潘筠起身,陆明哲连忙叫住她:“有百姓在港口边给你立了一座石头庙,我去看了一眼,觉得甚为简陋,潘道长不论是剿寇还是开海禁皆立了大功,百姓为你立庙,衙门应该全力支持,所以陆某会请乡绅捐款,到时候在原址给你立一座庙,庙成了,还请潘道长赏脸过来看看。”
潘筠眼睛一亮,矜持道:“这不好吧?庙立在何处,能不能改立我师父潘公的庙?哦,你还不知道我师父吧?我师父是三清山神,名叫潘公。”
陆明哲:“……潘公是神仙,这边是妈祖的道场,怕是不好立。”
“那我……”
陆明哲上下打量她后道:“潘道长则没有这个烦恼,百姓很乐意为潘道长立庙,供潘道长的长生牌位。”
潘筠明白了:“我懂了,我是人,跟神仙差得远呢,拜我,不影响拜妈祖。”
陆明哲微笑:“主要是百姓们的一点心意,想要为潘道长祈福。”
潘筠也很高兴,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等庙建成,我一定来看。”
“快过年了,那庙得慢慢建,先前的石头庙先不动,给百姓们一个寄托,庙就在旁边建,陆某估算,明年龙抬头前应该可以建好。”
潘筠就道:“明年贫道只要有时间,一定来看看。”
“潘道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潘筠:“物证给了您,口供也重新录了,既然要拖,我就先离开,正好贫道还有件事要办,说不定能从另一个地方打开这桩案子的口子,所以我明日便离开泉州。”
明天是小年,陆明哲一是不好拦她,二来,她离开的确能让他更有借口拖延案情,于是点头答应。
“明日陆某要到各县去巡察,怕是不能送潘道长了。”
潘筠也不用他送,不过离开前,她想给自己的石头庙里塞一块功德石。
有功德石在,她能更好吸收到信众的念力和功德。
这些东西对她和对灵境都极有好处。
所以回到市舶司,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拿出已经被切了两次的功德石出来,比划了一下便切出大拇指那么粗的石头来。
潘筠怀揣着功德石,一开门就碰上刚回后院的曹吉祥。
曹吉祥看见她,眉目舒展开来,一脸和蔼:“三竹道长要出去?”
潘筠点头:“出去走走。”
曹吉祥就一手拽下腰上的钱袋塞进潘筠手里:“拿去,快过年了,多买些好吃的好玩的。”
想想,把腰上挂着的玉佩,手指头上的三个戒指也都撸下来塞进潘筠手里:“不够再问我要,我那里还有些钱。”
潘筠:……
她一脸呆滞地抬头看他。
曹吉祥两眼发光的看她,他素来沉稳,这样的眼神,她只偶尔在他看皇帝时看到过。
而她知道,皇帝在他心里一直是独一无二的,他怎么会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潘筠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袖子里的功德石,默默地朝他点头,把他送的钱袋、玉佩和戒指都收了。
直到潘筠走出院门,他的目光都一直追随着她。
一路出去,大家都热情的和她打招呼。
远远站着的妙真几个更是如乳燕入巢般飞扑而来,挂在她身上不走了。
好的,知道了,这一小块功德石捏在手里功能的确强大,她不动声色的将它丢进灵境,妙真妙和就从她身上下去了,憨憨的冲她傻乐。
潘筠怜爱的摸了摸她们的脑袋。
“小师叔,你要去哪儿?”
“去海边看看,陆知府说百姓在海边给我立了一个庙。”
小红听说,立刻过来:“我也要去。”
红颜:“我也。”
潘筠:“这么积极?”
小红抱怨道:“你又不准我们晚上出去玩,一直留在市舶司里无聊死了。”
潘筠就把他们都带上,连薛韶和喜金都一起带上了:“正好,明天我们就要启程,今天就当是最后一天的放松了。”
一行人溜达着到了海边。
庙这种东西当然不可能立在港口上,要隔一段距离的。
潘筠似乎能感应到香火,她带着他们走呀走,越走,这路就越熟悉。
不多久,一行人出现在一条被拓宽的路上,两边还是灌木和野草,路的两边被等量的拓出去一丈宽,让这条本来狭小的路能够并排过两辆马车还有少许余量。
大家齐齐扭头看向潘筠。
潘筠咽了咽口水,看着前面的转弯处,喃喃道:“可能在前面临海的地方,走这条路比较近……”
王璁挠了挠脑袋:“要不,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上前,拐过弯,默默地看着。
这是潘筠他们第一次在海边剿寇的地方,阿信的前主人菊池武北就是在这里被潘筠踩死的。
藏宝图,也是在这里拿的。
曾经阴气森森的地方现在香火缭绕。
上次他们来,这里只是被砍去了一些树木,让太阳能够照射下来,显得不是那么恐怖。
但这里枯骨遍地,陆知府叫人收殓后就地埋葬。
除了潘筠他们曾经挖的大坟埋了不少尸骨外,这里还零零散散遍布了近百座坟。
而就在一堆坟堆边立着一座是用石头搭成的山,上面用一块布写着“恭立潘筠,三竹道长长生庙”。
石头塔前后左右全都插满了香烛,可能是拜的人多,前面的空地不够插,旁边也被清理出一块专门烧香烧蜡烛的地,上面排排插满了香烛,此时还有十几根蜡烛在燃烧,显然,烧香的人刚走没多久。
几人在石头塔前站住,默默地看着。
不等他们做出表情,路的尽头传来脚步声,大家齐齐扭头看去,就见十来个人挎着篮子走来。
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衣衫单薄,上面补丁一层累着一层,大冷的天,只有俩人穿着布鞋,其余人都还是穿着草鞋。
潘筠默默地看着,见他们朝他们走来,便退后几步注视他们。
他们走上来,先是怪异的看了他们一眼,也不敢搭话,自顾自的在石头塔前停下,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有的是一碗米饭,有的是一条鱼,有的是肉……
一一在石头塔前摆下,他们就开始烧香烛,烧香。
手持香喃喃有词:“请三竹道长保佑我们能顺利租到船出海,出海一切顺利,能打到大鱼……”
旁边的则念道:“三竹道长一定要保佑我今晚平安归来,出海都遇不到海寇……”
潘筠默默地听着,拳头微紧。
他们插完香回头看了潘筠他们一眼,问道:“你们不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