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只是饭桌上的一场闲聊,银山上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便悄然消散。
当天贾聪带着人沉默着离开,而后,一直在他们矿井外打转的锦衣卫离开,一直到潘筠离开,贾聪都没再提过没收他们的矿井,甚至匡平还主动来找他们谈扩大合作。
他们挖出来的矿石送到工部的炼银坊去炼,分成照旧。
几位矿头略一商量就答应了。
他们现在没有能力拥有那样高效率的炼银坊,如果用土法烧炼,不仅耗费木柴,炼银率也不高,反倒浪费了矿石。
目前,整座银山就只有工部和王璁的炼银坊有这个能力。
他们私下问过观里的道士,他们要造一个像他们那样的炼银坊,估计得千余两。
他们不知道能在这银山里开采多久,自不肯花费这么大。
而且听那群道士说,炼银坊不仅每季度要检查,还要不断研究,改进……
这就是道士们和工部在此的用处。
所以,他们不是花一笔钱,而是要不断的花钱。
算了,还是和工部和王璁的炼银坊合作吧。
好在他们有两个选择,虽然现在王璁的炼银坊体量已经比不上工部的,可他们还是喜欢和他合作,挖出来的矿,总要有一部分送到他们那里去。
潘筠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居高往下看。
山林郁郁葱葱,几千人散在其中,一点踪迹也不见,若不是偶尔有敲打石头的声音传出,这几座山没什么不同。
张惟良青着一张脸爬上来,站在她身后。
潘筠头也不回地道:“那人送走了?”
“送走了,”张惟良怨气深重:“我能不能直接跟他说,我们绝不会和他们大内氏合作?”
他实在是不想应付这些人了。
潘筠:“你写信问你爹和张子望吧。”
张惟良瞬间无声。
潘筠:“我明日离开,这山里的人随便他们怎么斗,我们是奉命来传道和协助工部的,其余事不要插手。”
张惟良转了转眼珠子,问道:“包括你和王璁的那个炼银坊?”
潘筠点头:“当然,你若能代替天师府卖我一个面子,我也是很愿意接受的。
不过,我现在是以学宫弟子的身份在叮嘱你。”
张惟良哼了一声道:“你倒公私分明。”
潘筠扯了扯嘴角。
张惟良眉头紧皱:“开春那会儿王璁过来,天师府为什么没派接手的人来?”
潘筠摇头:“我又不是天师府的。”
张惟良运了运气:“那学宫呢?”
潘筠摊手:“我就是个学生。”
张惟良有些烦躁:“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国?我都在这里待快一年了。”
“你都毕业了,回去不也得出来历练吗?”潘筠蹙眉:“一看你就心不静,心不静修为怎么会涨?”
张惟良瞪眼看她,大大地眼睛一下漫上水花,他用力睁着大眼睛不让眼泪落下,但一开口,声音就带上了哭音:“我想家了不行吗?”
潘筠吃软不吃硬,见他如此,一下心软了,想了想后道:“师长们或许是想让你多历练,这次回去我去找张子望提一提吧,下个月我还来,他们要是有安排,我就把人带过来替你回去。”
张惟良眼泪憋回去,怀疑的看着潘筠:“真的?你,你愿意带我飞回去?”
他没怀疑潘筠会上报,毕竟,他被留下是她的安排,说好了带他出来就带他回去的,结果谁都回了一趟又来了,只有他,两次都没他的份。
但,修道之人的飞行法器重要,且御行时要全神贯注,所以很少有人会带不信任的人上飞行法器。
他可是曾经和潘筠有仇的人,她愿意带他飞回去?
潘筠见他眼睛还是水汪汪的,丢下他肯定不愿意,说心甘情愿又显得她很好欺负,干脆道:“得给钱。”
张惟良松了一口气,问道:“多少?”
潘筠:“五十两。”
正好是一个人出海到倭国来要付的船资。
张惟良豪气的道:“我给你一百两!”
潘筠也不推拒。
回去就去找张子望。
张子望这才想起张惟良这个侄子来。
潘筠见他沉默,挑眉:“张院主,你是还想把张惟良放在倭国历练,还是……忘了他?”
张子望面无表情的道:“此事得和天师府上报,由他们指派可以接手的人过去。”
潘筠立刻道:“此去泉州路远,再找船出海,太费时间,等去到大森乡,两三月过了。学生现在能飞,愿为学宫效劳,等天师府选好了人,下个月我把人带去,把张惟良几个带回来吧?”
张子望抬头看了她一眼,伸手将旁边厚厚的一本册子拿来,翻开,一眼扫过便能看到潘筠的名字。
他点了点册子上的理由,问她:“这个月你请了两日假,和清明连在了一起,说要去扫墓,你怎么从倭国带回了张惟良的消息?”
潘筠眨眨眼,歪头道:“咦?我没说吗?我请假是为了去倭国拜祭去年因战而死的倭国英雄。”
张子望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不再计较,只是道:“下不为例。”
又问:“你下个月何时动身?”
潘筠:“端午节前一日。”
张子望:“前一日?”
“所以还得请院主到时候再给我批两日假,一去一回,又带人飞,耗费不少元力呢,学生总得休息恢复。”
王璁在倭国挖矿,又经营海贸,他知道她为什么要过去。
多半是去给王璁撑腰,不然,就凭去年她在倭国做的那些事,足够王璁被迁怒死十次了。
虽然他们龙虎山和三清山在斗,但自家人和外人还是能分清的。
在倭国人面前,就算是北胡,都要稍显得亲近。
这些年,沿海倭患太严重了。
所以张子望没有为难潘筠,点头答应了。
天师府也用一个月的时间选出了三个去倭国的人。
一个是第三十八代的师兄,两个是第四十代的师姐和师兄。
学宫也准了潘筠的假,还多给了一天。
虽然感觉用不上,但时间宽裕些潘筠还是高兴的,当即就把三人拽上,一起飞越大海。
四月末的时候,张惟良就开始满怀期盼,五月初四一大早,他就飞上屋顶眺望,就想看看潘筠从哪儿飞来。
别说,他等不到午时就看到了天边一个黑点飞来。
等近了,他就原地蹦起来,然后落下时脚下的瓦片一碎一滑,他扑腾一声就从屋顶上栽了下去。
嗷的一声惨叫,张惟良艰难的爬起来,一抬头,一双鞋子在他三步外停住,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有人将张惟良扶起来。
张惟良挪了一下捂着额角的手,终于看清来人:“昌堂兄……”
张惟昌一言难尽的看着这个从小就不着调的堂弟,问道:“你没事吧?”
他刚才站在锅里,眼睁睁的看着他从屋顶上摔下去的。
张惟良吸了吸鼻子,摇头:“没事。”
那双鞋子的主人是潘筠。
潘筠见他们叙旧完毕,就啧啧两声,上前围着张惟良转,片刻后道:“收你一百两的路费一点也不贵,我看你最近运势很一般啊,怎么看着比我还倒楣似的?”
张惟昌也认真打量张惟良,片刻后道:“既然决定回去了,这两日就收收心,仔细清点行李,不要往外跑了。”
张惟良:“我本来就不喜往外面跑,他们这里虽用的是汉字,却只有一些士族才认字,也才会说汉话,习俗不同,饮食也有差异,我跟他们凑不到一桌来。”
张惟昌皱眉:“都在这里快一年了,你不会还没学会倭语吧?”
这可就有失他们龙虎山学宫的水准了。
张惟良连忙道:“学了的,毕竟是开在倭国的道观,信众也多是倭国普通百姓,自然要会说倭语,不然怎么跟他们交流?”
张惟昌脸色这才好转,转身感谢潘筠。
潘筠挥了挥手表示不在意,问张惟良:“上次让你外传的消息传了吗?”
“传了呀,但消息传播太慢,你走了三天,想见你的人才蜂拥而至。”
“你怎么回他们的?”
张惟良:“我能怎么回?自然是说你回国了,过段时间才来。”
潘筠点头:“现在就赶紧让人把消息传出去,就说我又过来了。”
张惟良:“……你要见谁就让人去请,或是专门通知那一家就是,干嘛这样四面八方传话?很耗费人手懂不懂?”
潘筠脸一肃,沉声道:“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张惟良就嘀嘀咕咕的去了。
张惟昌和两个师弟师妹惊讶的看着,不由对视一眼。
潘筠转身和他们笑道:“师兄师姐,走吧,我们先找房间住下,休息一会儿,等张惟良办完事回来你们就可以开始交接了。”
张惟昌笑着应下。
一直等到交接,他才知道潘筠为何能对张惟良颐指气使。
因为根据账册,修建此道观,潘筠出了初始资金,其占建造道观总额的四分之一左右。
而根据后来潘筠和天师府、学宫签订的协议,三清山和天师府、学宫一起拥有这座道观的各三份产权,还有一份独属于潘筠。
也就是说,如果天师府和学宫不合作,三清山和潘筠合起来,他们能做这座道观的主。
不过,他们建造道观也不是为了钱。
而是为了这座银山,为了大明在倭国的布局。
同样的,这座道观虽建在倭国,却和大明境内的所有道观一样,十年之后,此道观只要利于地方发展,并且已经有独立的运行能力,经观中道士们的投票,可以决定完全独立,还是继续维持产权依附。
张惟昌瞬间明白了,天师府为何要把他从开封名观调回,近乎是流放一般送到倭国来。
异国他乡的道观,不出意外,十年之后一定可以独立。
到时候,此观忠于谁的利益就不好说了。
他站在半山腰上往下看,听着远处荡过来的敲击石头的声音,呼出胸中那口气:“身在此观,怕是很难静心修炼了。”
两个师弟师妹不以为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不分国内国外。”
“倒也是。”张惟昌苦笑一声:“只是此处关系更大,朝廷这是要拿这座道观做马前卒,又要做浆糊啊。”
“浆糊?”
“是啊,把这一个个散沙粘起来,”张惟昌手指在茂密的山林中点了点:“李文英、张子铭和真人一起看到了这点,潘筠亦有此意,所以才有了这座道观。”
两个师弟师妹对视一眼。
张惟昌:“你们再去看看交接过来的账册吧,里头的门道大着呢。”
想到才交接过来的账册,他摇头失笑:“幸而是张惟良在管账,记得虽乱,但详细,所以能看到背后布局人所思所想,要是个老奸巨猾的来做账,怕是没人能看出这点来。”
师弟师妹还没反应,张惟昌已经道:“所以这账我们得重新做。”
师弟师妹:“……所有的?”
张惟昌点头:“所有的,务必让人看不出来。”
师弟师妹现在就觉得头疼了,师兄说的对,此地好像不利于修行。
张惟昌转身回去找张惟良,想要了解更多倭国的事。
“潘筠让你把她回来的消息传给谁?”
“所有。”
张惟昌疑惑:“什么?”
张惟良一脸严肃:“就是所有人,把消息散出去,让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他摊手:“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惟昌若有所思:“这是在敲山震虎,王璁是不是不在大森乡?”
“对啊,他拉着他的一堆货出去做生意了。”
张惟昌:“现在何处?”
“不知道,这里驿站没我们大明通达,消息传得慢,他不主动联系我们,谁知道他在哪儿?”
张惟昌:“难怪她要把消息传得到处都是,还每个月跑过来一趟,这是在保护王璁呢?”
张惟良:“除了山贼,谁会害王璁?要害也是害潘筠吧?”
张惟昌问他:“在倭国,有谁能害到潘筠?”
张惟良想了想,想不出来:“我怎么知道倭国都有哪些能人异士?就算是有,他们也未必能打得过潘筠。”
“所以啊,打不过潘筠,总能打得过她师侄吧?”
张惟良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