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道理,无非“正邪”,但正邪却往往是胜利者定义的。
胜利者定义正邪,这本身就是一件邪恶的事。
但无奈的是,从古至今,这件事却变成了真理。
殿前司官署内,披戴一身铠甲的宗泽,与站在正堂石阶上的曾布遥遥对视,二人的目光皆是无惧,皆是漠然。
彼此的眼中,对方都是“叛军”。
正如唐朝时的香积寺对阵,正统与谋逆,胜利者说了算。
很显然,现在的胜利者是宗泽,是燕云边军。
站在正堂前的石阶上,曾布眯起了眼睛:“你就是宗泽?”
宗泽点头,淡淡地道:“不错。”
“老夫记得你是元祐六年的赐同进士出身,曾是治河官员,后来被赵孝骞引入龙卫营,任为都指挥使。”
“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辩是非道理,甘于与叛军为伍?”
宗泽嘴角一勾,道:“下官很忙,无暇与曾使相互辩是非正邪,不如一切留到朝廷定论后再说,如何?”
曾布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般一笑:“也是,自古成王败寇,失败者自然没有资格与胜利者争辩什么,宗泽,你待如何处置老夫?”
“成王殿下自有论处,下官只负责将曾使相完好无缺地送到殿下面前。”
曾布眼中冒出怒火,道:“赵孝骞欲谋位乎?”
宗泽的态度依然不温不火:“下官说了,一切等殿下论处,我奉命行事,曾使相与我争辩,毫无意义。”
曾布却仿佛没听到宗泽的话似的,径自冷笑道:“不可能的!你告诉赵孝骞,不可能的,他出身宗亲,皇位怎么说也轮不到他!满朝诸公不会答应的!”
宗泽摇摇头,看着曾布的目光已有些怜悯。
不甘不愿不服输,大约都是这般模样吧。
大局已定,还有什么意义?
宗泽抬手,然后一挥:“来人,请曾使相入后院,派人严加看管,待殿下处置。”
说着宗泽朝曾布躬身一礼:“曾使相,下官至此皆是以礼相待,还请曾使相配合下官,莫挣扎,莫反抗,莫让下官为难,逼我做出得罪您的事。”
“使相,请入后院厢房。”
曾布深深地看了宗泽一眼,仰天长叹口气,神情萧然地转身,默默地走入后院。
曾布离开后,宗泽大步走进殿前司正堂,坐在桌案后,凛然喝道:“来人,取枢密院和殿前司官印来!本官写下调兵文书,令汴京殿前司所有兵马各自归营,不得擅动!”
“今日之乱,始于赵佶曾布擅私乱命,太后和朝廷果断拨乱反正,殿前司麾下兵马无论做了什么,朝廷皆不追究,至此,京畿之内所有兵马皆受成王殿下节制,除此之外,任何人无权调动!”
“文书必须马上送赴汴京各军各将领手中,若有不从者,以谋逆论处,九族皆斩!”
片刻后,一道道以枢密院和殿前司的名义发出的调兵公文,被燕云边军将士飞快送往城内城外各军各将领手中。
延福宫门外。
整个皇宫已被燕云边军重重包围,赵孝骞亲自领数万兵马,从南面的宣德门,到北面的拱宸门,全都被燕云边军团团围住。
汴京城的局势经过一个上午的混乱后,直到中午时分,全城的局势已被控制住,唯一没有控制的,只有眼前这座皇宫了。
上午时分,赵佶率数千殿前司兵马闯进了宫里,然后宫门紧闭,里面不知发生了什么,无数宫人欲逃走,被赵佶下令斩杀。
宫里的恐怖气氛越来越浓,赵佶疯了,而他率领的禁军也仿佛被感染,全都变得疯狂。
说不出赵佶和禁军是什么心态,大抵等于末日前最后的狂欢,宫闱里充满了一股毁灭一切的狂躁气息,那是不计后果的破坏和杀戮。
赵孝骞站在宫门外,看着天空升起的阵阵黑烟,赵佶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竟下令焚烧宫殿,大火已不知烧了多少间屋子。
眉头紧紧皱起,赵孝骞的眼中怒火闪现。
这是个输不起的败类,赵家生了这么个玩意儿,大约是神宗先帝在制造的过程里走神了……
原地站立许久,赵孝骞深吸了口气,道:“传令全军,准备攻破宫门,杀进宫内,活捉赵佶!”
命令被将领们一层层传达下去。
面对最后一个阻碍,燕云边军将士们兴奋异常,个个摩拳擦掌,等待将领们的进攻命令。
“让城外拉一门红衣大炮来,给我轰开它!”赵孝骞又令道。
说完赵孝骞又叹了口气。
宫门轰开,最后还是要拨钱修复,都特么是我的钱啊……
还有,宫里的宫殿还烧了几间,又要花钱重建。
赵佶,你特么造孽造大了!
延福宫内。
半个时辰前,当他听闻燕云边军已破开了金耀门,大军已入城后,赵佶的精神就处于疯癫的状态。
他知道大势已去了。
这次若被拿下,他连贬为庶民,流放岭南都成了奢望。
他会被赵孝骞定义为“叛乱”,然后动用朝廷和宗正寺的判决,将他彻底打入十八层地狱。
以赵孝骞的性格,不会再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最好的永绝后患的法子,就是把他从世上抹去。
燕云边军的行动很快,他们的战斗素质远比汴京禁军强太多了,这是一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军队,他们破了金耀门后,径自奔向皇宫,已然将延福宫重重包围。
赵佶已是插翅难飞,他输得很彻底。
人在绝境中,要么沉默地死亡,要么疯狂地毁灭。
赵佶属于后者。
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在乎后果了,再坏的后果,终究是加颈的一刀,还能坏到哪里去。
大庆殿内,赵佶穿着皇帝冕服,端坐在殿内的龙椅上。
他的脚下,一群宦官宫女战战兢兢地朝他跪拜,口称“官家”。
是的,这是赵佶最后的疯狂,他把有限的时间用在实现自己的美梦上,哪怕美梦如烟花般,只能短暂地绽放一刹。
原本威严庄重的皇帝冕服,穿在赵佶身上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就像一只猴子穿上了人类的衣裳,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邪味儿。
主要是此刻赵佶的表情实在太狰狞了,脸上的五官都扭曲得变了形,那种不正常的诡异的面部扭曲,让人看到之后打从心底里发寒。
可偏偏如此狰狞扭曲的表情里,他居然还在笑,笑容看起来更可怕了。
“诸卿今日可有事奏?快快奏来。”赵佶嘿嘿怪笑。
殿内一群被迫跪着的宦官宫女面面相觑。
奏事?奏什么事?他们只是卑贱的宦官宫女,这疯子却将他们当成了文武百官。
看似可笑的画面,却让人觉得可悲可怜。
许久没人说话,跪着的宦官宫女们根本不敢吱声。
赵佶等了很久,见无人应他,脸色不由冷了下来:“莫非诸卿无事可奏?朕的大宋江山难道真的四海承平了吗?”
“有事奏却不奏,你们分明不把朕放在眼里,朕焉能饶你们!”
“来人,把这人,还有他,她!拉出去斩了!”赵佶用力拍着龙椅的扶手怒吼。
殿外的禁军将士对视一眼,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进殿将赵佶指着的几名宦官宫女拖了出去。
大庆殿外的廊柱下,郑春和安静地站着。
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了,从赵佶率军入宫,宫闱一片杀戮和混乱开始,郑春和便知道,赵孝骞快成事了。
他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但他亲眼看到了赵佶的疯狂。
活了大半辈子,又处在勾心斗角的宫闱中,郑春和的人生阅历自然是无比丰富。
他知道,一个人越是疯狂,距离死亡就越近。
仰天暗暗叹了口气,官家这几个兄弟不争气,终究比不了成王殿下。
这江山也该换主人了,若是落到赵佶这种人手里,那才是天不佑大宋。
站在大庆殿外的廊柱下,看着被禁军拖出来的几名宦官宫女,几人无辜被赵佶下令斩首,正哭嚎着被禁军倒拖出殿,嘴里一遍痛哭一遍求饶。
郑春和上前一步,伸手拦住了禁军们,面带微笑彬彬有礼。
几名禁军不认识他,却见郑春和一身绛紫官袍,面白无须,隐隐透着几分贵气,禁军情知此人或是宫中的重要人物,于是很给面子地停下了动作。
“几位好汉,得罪了。奴婢郑春和,曾是哲宗先帝的贴身内侍,官封都知。”郑春和笑吟吟地道。
听说是侍奉先帝的内侍都知,几名禁军顿知郑春和的分量,于是迟疑着抱拳行礼。
郑春和指了指匍匐脚下哭泣的宦官宫女们,淡淡地道:“几位好汉,今日汴京城的情势,不知诸位可知?”
禁军将士们迟疑着点头。
郑春和又指了指大庆殿,道:“他已经走投无路,故而状若疯癫,你们不过是被裹挟,不得不奉命行事,不过此时此刻,你们还要陪着他发疯么?”
“外面的燕云边军数万,已将皇宫团团围住,你们根本跑不出去,或者说,你们甘愿陪着赵佶一同赴死?”
几名禁军慌忙摇头。
开什么玩笑,他们与赵佶以前根本没有交集,今日是曾布开出了调兵公文,他们才不得不听命于赵佶,脑子进水了才愿陪着赵佶一起死,咱们跟他完全不熟好不好。
见几名禁军否认,郑春和笑得更亲切了。
“既然不想与他同死,你们陪他发什么疯?他已是走到了绝路,一心求死。可你们的人生还长,外面的成王殿下必不会与你们为难。”
“但你们现在若听他的话,真的毫无顾忌在这宫里大肆杀戮,宫门被破后,可就真的谁也救不了你们了。”
郑春和这番话入情入理,完全站在禁军们的角度说话。
几名禁军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别人的良言劝慰自然是听得进去的。
于是一名禁军都头模样的人抱拳谦逊地问道:“求教郑都知,我等兄弟该如何才可活命?”
郑春和笑了,笑得很灿烂:“很简单,阵前投诚要拿出诚意,只要诚意够了,尔等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成王殿下和数万燕云边军此刻就在宫门外,尔等速速打开宫门,主动投诚,奴婢敢保证,成王殿下必记你们一功,此生潦倒还是富贵,就在你们此刻的一念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