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雷音寺深处,地上各处,都可见圆寂的僧人盘膝而坐。
小部分僧人,已经化为白骨。
一部人僧人,肉身光华隐隐,皮肤如白玉,这是佛门金身有成的高僧。他们身上不见伤口,但是就这么圆寂了。
还有极少数的僧人,他们身上并无半点血肉,而是留下了一具盘坐的骨架。
这些骨架色泽金、银,宛如琉璃,通体幽光闪烁。
这起码也是证得了金仙,在佛门可以称之为‘菩萨’的大德高僧,他们圆寂之后,身上自然而然燃起了寂灭之火,焚去了最弱的血肉、五脏,只有这一具骨架存留。
还有一些地方,则是连骨架都没剩下一具。
地上,只残留着三五颗、数十颗,大小不一,色泽各异,隐隐蕴藏了一丝佛力的舍利子。
这就是修为更高的太乙境高僧,在佛门菩萨中,也是地位极尊崇的‘大菩萨’所留。
他们圆寂时,体内燃起的寂灭之火更加炽烈,那‘无用’的皮相皮囊,也燃烧得更加干净,于是,骨架都没留下,只有一颗颗舍利子蕴藏了他们生前的所有佛法奥义,留在了这个世间。
至于说,是否还有修为更高的大德高僧。
不好说。
大罗境的佛门修士,甚至可以称之为‘佛陀’。他们若是圆寂,有些佛门功法,会让寂灭之火将大罗境的高僧整个尸骸彻底燃尽,就连一颗舍利子都不会残留。
这一类的佛陀圆寂之时,整个身躯会化为一缕长虹,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他们的一切都来自于天地,他们圆寂后,他们无所牵挂,他们的所有,也都归还给这一方天地……若是万佛雷音寺内,有这样的大德存在,那真是彻底‘空’,彻底‘无’,刑天鲤也难以察觉他们是否存在过。
万佛雷音寺的大殿,十八个蒲团在大殿中一字儿排开。
大殿中,三世佛的佛像,金光灿灿,高有数十丈,这三尊佛像,赫然是纯金铸成,身上的璎珞袈裟,则是用乌金丝编织而成,上面镶嵌了无数宝石,更有大量珍珠、砗磲、珊瑚等宝贝串在了袈裟上,流光溢彩,华丽不可直视。
刑天鲤一行看得直咋舌。
高有数十丈的纯金佛像,这可是大手笔,要么怎么说,佛门豪富、豪横呢?
而且,佛门似乎并不擅长‘点石成金’这类的道门神通,他们喜欢收集香火功德,寺院中的佛像和一应殿堂建筑,乃至山门、丛林等,都是和尚们辛辛苦苦化缘,从信徒手上一点点化缘得来。
再加上三世佛身上,那三件巨大的,长有数十丈的乌金丝袈裟,每件袈裟上起码镶嵌了十万颗拇指头大小的宝石和各色宝贝……
这万佛雷音寺的香火,定然极其鼎盛,和尚们的生活水平,很高啊!
三世佛微微低头,垂目,目光正落在那一排十八个蒲团上——十八个蒲团上,有十六个蒲团正中,各有三五颗鸡子大小的舍利子,佛光隐隐,梵唱声声。
整个大殿,都充盈着这些舍利子释放出的佛力波动,雄厚磅礴的佛韵,几乎在大殿中凝成了实质。这十六尊圆寂的大和尚,应该都是太乙绝巅的修为。
那么,正中两个蒲团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残留。
这里,应该有两位大罗境的大和尚圆寂。
刑天鲤缓步走了过去,朝着正中两个蒲团打了个稽首,一声轻叹从空气中悄然飘出,两个蒲团上,分别有一缕黯淡的金光冉冉升腾。
一道金光中,显出了一名枯瘦、高挑、面皮成淡金色的老僧身影。
他双眸空洞的看着刑天鲤,轻声道:“道友,慈悲……此方世界,那些翼人,乃是无义之族,其族裔,天生阴险诡谲,无情无义……万万不可被其蛊惑、蒙骗。”
老僧轻叹了一声,双手轻轻一拍,掌心佛光涌动,一个长一尺许,宽六寸许,厚三寸的玉匣就从那一抹淡淡的佛光中飞出,径直飞向了刑天鲤:“此乃万佛雷音寺至高秘传,《大佛雷音》,劳烦道友,若是有缘,请将这一步经典,传承下去,不让我万佛雷音寺断了传承。”
玉匣后方,还跟着一个巴掌大小,用银线织成的锦囊。
老僧轻叹道:“锦囊中,有老僧和诸位师弟来到此界,收集的一些开天辟地时留存下来的宝贝……宝贝虽好,却是外物,无法让本寺超脱灾劫。”
“就当是道友为本寺传承法脉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报酬罢。”
“我佛慈悲……可惜,再也见不到九州故土……老僧,呼,还是想要喝一口烧刀子,吃一条烤狗腿的。”老和尚‘呵呵’一笑,这一缕残留的虚影,就此消散了。
旒旌愕然道:“和尚,还能吃肉喝酒么?”
刑天鲤叹了一口气,接过了那个玉匣,沉声道:“吃肉喝酒的,不一定是好和尚。但是一个好和尚,如果他吃肉喝酒的话,那他往往是了不起的高僧。”
“原来,他是从九州故土飞升到泰兰星后,再从泰兰星,踏入星路的……老乡啊。”
刑天鲤心情复杂叹了一口气,看向了另外一道金光。
当老和尚的虚影消散时,这一缕金光缓缓绽放开来,化为直径丈许的圆光,里面有各色画面开始闪烁。
这是万佛雷音寺,还有寺内大大小的和尚们,他们过往的经历。
刚刚的枯瘦老和尚,还有十七位师弟,他们的确是从九州故土飞升去泰兰星的九州老乡——他们是在汉唐之时得道,在一次朝廷‘灭佛’的浩劫中,他们带着整座寺院半空而起,飞升去了泰兰星。
那时候的万佛雷音寺,只是一座占地数百亩的小庙,大小和尚加起来不过千人。
十八个师兄弟,极其豪横的,带着近千名修为从炼精化气到炼虚合道不等的门徒,甚至还有三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一并飞升。
在泰兰星,他们遇见了一尊佛。
一尊真正的,其名号,赫然在民俗神话中流传了很多年的佛。
他们得到佛法加持,修为日益精深,于是,在泰兰星还处于唐僖宗治理之时,整个万佛雷音寺就离开了泰兰星,循着那尊佛的指点,踏入了茫茫星空,追寻先辈的足迹。
那时候,万佛雷音寺的十八尊大和尚,修为不过是两个金仙、十六天仙绝巅,他们就以这样的‘孱弱’修为,以大无畏的勇气,踏入了星空。
他们循着九州先辈留下的道标,指引,一路前行,经历了数千个各色各样,留下了九州先辈各种痕迹,甚至是教派传承的大世界。他们一路经历各种风波险阻,万佛雷音寺的实力,也就逐渐壮大。
金仙,而后太乙,然后大罗。
门下弟子,也从近千人,一点点增长到了上万人,十万人……
十八个老和尚,很有点护犊子的老母鸡性格,他们唯恐自家的门人弟子在外遭了魔劫,是一直将门人弟子带在身边,连一处‘下院’都没有建立。
如此一路行来,他们在一次星路风暴中,迷失了方向,一头扎入了这一片陌生的星空。
他们找到了,这么一处刚刚开辟没多久,还残留着浓郁的开天元气的宝地。而且,这一处大世界的翼人,其外形如此美好,颇似六道中的‘天人’。
万佛雷音寺抵达这处世界的时候,翼人的生存状态,极其的糟糕。
这一处世界,翼人并非主宰族群。
那时候,主宰这一方天地的,是一个膀大腰圆,天生四条手臂,肉身极其强横,精通弓箭之术的先天灵猿。
圆光中,出现了大量先天灵猿围猎翼人,用弓箭将他们大量扑杀,男子血肉当做食物,羽毛直接充当材料,或者制成衣衫,或者制成弓箭的箭羽。
更恶劣的是,这些先天灵猿,对于翼人中的雌性,有着极其强烈的兴趣。
各种惨绝人寰的景象啊……
两个外形格格不入的族群,却没有生殖隔离。
无数雌性翼人怀上了先天灵猿的血脉,她们娇小的身躯无法为这些天生强横的血脉提供足够的营养。于是乎,这些先天灵猿的血脉,往往在三个月的时候,就会抽干这些雌性翼人的全部精血供养自身,然后直接破开母体降生。
如此行径,堪称邪魔。
于是,慈悲的大和尚们从天而降,他们施展雷霆手段,降妖伏魔,耗费了将近三千年时间,终于将先天灵猿一族斩杀殆尽。
这些翼人,端的是清秀可爱,且乖巧顺服。
尤其是,他们的歌声清灵而柔美,唱起颂佛的歌谣,简直犹如极乐净土的鸟儿在鸣叫。
他们又极擅长采集各种鲜花、鲜果,调配各种奇异的香料、香水以供佛……
他们面对拯救了自家的大和尚们,诸般恭谨的态度,简直犹如最虔诚的狂信徒。
大和尚们,心情愉悦。
更兼这一方世界刚刚开辟,正中的大陆上,四周的星辰上,无数洞天福地中,浑厚的先天元气对他们的修行颇有好处。好些洞天福地中,伴生的先天灵材,就这么袒露在那里,任凭大和尚们随手采撷。
尤其是,在一些‘龙脉之根’,‘大地窍穴’这样的绝顶宝地中,两位修为最高的老僧,还经历了极大的风险后,取到了几件正经的先天灵宝!
可怜万佛雷音寺,修为最深的十八个老和尚,得道于汉唐之时。
呵呵,汉唐之时,那时候的九州大地,连一根带着一点点先天之气的狗毛,都被前辈修士们搜刮得干干净净了。后辈的修士,想要炼制一件像样点的仙器,都根本没材料啊!
在九州大地的时候,两个修为最高的老僧,他们居然只能拎着两根熟铜方便铲砍人!
咳,咳咳,堂堂两尊天仙啊,甚至连一件人仙器都没办法炼制,他们只能耗费数万斤铜锭,提炼出了数百斤精铜菁英,勉强炼制了两柄法器级的方便铲。
到了泰兰星,也是如此。
先到的九州大修们,将泰兰星从头到尾、从内到外的梳理了一遍……同样是一根狗毛都没给他们留下。
踏入星空的时候,那是那尊佛门留守泰兰星的佛看到这群大和尚实在是太可怜了些,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了两件太乙佛宝赠送给他们护体。
万佛雷音寺,就靠着两件太乙佛宝,一路战战兢兢的行走诸天。
可是在这个世界,他们居然能‘随手捡到’先天灵宝——此界,与老衲有缘啊!
于是,万佛雷音寺就准备,将这个世界当做根本之地来经营了。
他们接引了一部分九州苗裔,进驻此界。
这些九州苗裔,在这方世界繁衍生息,逐渐壮大。在大和尚们的调和下,这些九州苗裔,和翼人们睦邻友好,相互间守望相助。
文明之火,就从九州苗裔这里,一点点的传给了这些翼人。
他们学会了用火,学会了开矿,学会了种植田地,学会了五金铸造,学会了战斗技巧……
大和尚们以慈悲心,对九州苗裔和翼人们一视同仁。
九州苗裔人数日益增加,渐渐地,其中涌现了好些佛修的好苗子,于是,万佛雷音寺就逐渐壮大……在万佛雷音寺的本寺之外,一座又一座下院,在这一方世界各处名山大川,各处洞天福地中络绎建成。
大和尚们的门人弟子越来越多,渐渐地,这一方世界的佛修,逐渐有了数百万、数千万、数亿人……
不仅仅是正中那块大陆上,万佛雷音寺建立了三十六万座下院。
大陆四周,数十万颗星辰上,也陆续有万佛雷音寺的下院建成。
那时节,整个世界,梵唱声声,佛光涌动,端的是一方大福地。
翼人们,并不能修佛。
他们清秀,俊美,温柔,顺服,但是他们莫名的,就是无法修行佛法,他们连最基本的入门功法,都无法修成。
于是,大和尚们,就将那些九州苗裔移民中,传承的一些三千旁门的修炼功法,传授给了这些翼人——呃,这些不怎么正经的功法,这些翼人反而轻松上手,而且越是邪魔外道的功法,他们修行起来越是快捷。
在这翼人中,有帝族、王族的说法。
帝族,在翼人们的传说中,就是这一方天地开天辟地时,一尊背生百万亿翅膀的开天圣人,祂开天力劫,最终陨落,祂的心脏崩解,化而为翼人始祖,这一脉血脉,资质绝佳,就是帝族。
而王族呢,则是从开天圣人五脏六腑的精血中滋生的族群,他们是王族。
然后,还有士族,他们是从开天圣人的躯干中,由躯干的血肉所化族群。
最后,他们还有平民,那些平民族群,就是从开天圣人的双臂孵化。
他们,还有最底层的奴族,这些奴族们,据说就是从开天圣人的双腿蹦出来的族群,他们天生就要用自己的身躯,用自己的劳作,供养高层的帝族、王族、士族、平民。
翼人当中,种姓划分森严,却也有一定的道理。
大和尚们将三千旁门左道的修炼法传给了翼人们,在翼人的帝族中,有天骄崛起……一日入道,十日地仙,百日而证得天仙道果,三十年而成金仙!
如此可怕的修行速度,大和尚们极其‘欢喜’,就将这些帝族中涌现的天骄,册封为万佛雷音寺的外门护法——他们享受极高的地位,享受极大的权柄,万佛雷音寺的大和尚们,甚至辛辛苦苦的,为这些天骄铸造了专属的强力法器。
这一方世界,毕竟是翼人们的故土。
他们的族群数量,远远超过了移民的九州苗裔,他们的族群数量,是九州苗裔的千万倍以上。当左道之法在翼人们当中传播开来,作为这一方世界的土著,他们得到天道加持,他们修行这些和他们无比契合的左道法门,其效率高得吓人。
哪怕是资质最差的奴族,他们平均也只要三五百年,就能证得天仙道果!
这个效率,对于九州苗裔而言,实在是快得有点惊悚莫名了。
如此,万佛雷音寺在这个世界发展了数万年——万佛雷音寺的外门护法的人数,已经是万佛雷音寺佛修弟子的千倍以上!
而那些帝族翼人当中,也有大罗境的高手涌现。
很快,这些翼人的大罗数量,就超过了三百尊。
他们更修习了大量的左道阵法,各种恶毒的禁法、咒法,更是修习了无数。
于是,那一日,万佛雷音寺举办了极盛大的盂兰盆节法会,无数佛修和九州苗裔,和翼人们其颂佛经,超度亡灵,为天下众生祈福。
那一日,所有佛修齐齐中了剧毒,莫测的,让两位大罗境的佛陀都无法解开的剧毒。
早有准备,武装到牙齿的护法大军腾空而起,计划周全的分成各路大军,攻向了一座座万佛雷音寺的下院,疯狂屠戮那些佛门弟子。
而一千二百翼人大罗,联手围攻万佛雷音寺本院。
一千二百大罗!
翼人,在两位大罗老僧的眼皮底下,硬生生发展出了一千二百尊大罗,而万佛雷音寺因为,他们只有三百!
三百尊,和一千二百。
两名近乎大罗绝巅的老僧,反掌可以镇压三百叛乱的大罗翼人。
但是一千二百尊……而且两位老僧还中了莫测的剧毒……万佛雷音寺的护山大阵被攻破,无数弟子被杀戮。两位老僧无奈,只能耗费最后一点力气,将残破不堪的万佛雷音寺,强行遁入了虚空,以躲避翼人的搜索。
圆光一阵明暗不定,‘啪’的一声炸开。
事情,就是这般了。
很多年过去了,遁入虚空的万佛雷音寺失去了遁行之力,再现人间,两方翼人势力,为了争抢万佛雷音寺,爆发了大阵。
而刑天鲤,为了追索那断头小和尚的过往,在天算师的指引下,来到了这里。
“此族,无义……当诛。”
圆光消散,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大殿中悠悠回荡:“当诛……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