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殿下搬进了他的豪华套房,忙碌了一天的巴雷特也回到了他的学生宿舍。
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天大的机会掉在了他的面前他都没有抓住,若是当时他拉下面子,厚着脸皮和科林殿下套几句近乎就好了。
人家现在估计都把他忘了。
预备生的宿舍是标准的八人间,带上下铺的那种。
住在里面的同学来自天南地北,近的有和他一样来自隔壁的罗德王国,远的甚至能远到新大陆的萨尔多港。
这里的环境很拥挤,但相对的也很有“烟火气息”,关上房间的门都能听见隔壁宿舍的吵闹,甚至还能闻见煮粥和雪茄的味道。
这家伙是食堂里没吃饱吗?
还有雪茄……
这些家伙是把学邦当什么地方了!
巴雷特在心中嘟囔了一句,想提点意见,但也不知道该找谁才好,只能硬着头皮翻开了厚厚的《魔法基础理论》,将无处释放的精力暂且倾泻在了知识的海洋。
据说这本书是通往贤者的必经之路——
他如饥似渴的吮吸着每一个元素符号,只是不知怎么的,那元素符号一进了脑袋里,不是变成了贤者,就是变成了教授和助教,偶尔还有银币或者白花花的大腿,又或者挖土用的锹。
在煎熬的海洋中蝶泳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愁眉苦脸的抬起头,将竖起的课本推倒。
太难了!
他本以为成为预备生之后便是一条康庄大道,没想到不过是站在了另一座高塔之下,站在一条新的起跑线上继续奔跑。
或许等当上助教就好点儿了。
他正幻想着的时候,那个来自萨尔多港的同学忽然打开行李,给宿舍里的大伙们发了糖。
那是一种黑黢黢的糖,在新大陆很常见,初尝起来苦,但细细品味过后却是回味无穷的甘甜……就像过去一年来的冒险一样。
巴雷特咬了一口,慢慢地品尝,只觉那香甜上了瘾,可又没好意思再要一块尝尝。
他觉得这玩意儿应该很贵吧?
于是他忍不住问道。
“……我不明白,你家里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来这苦寒之地找罪受?”
打听陌生人的家底有点儿不太礼貌,但对于铁匠的儿子来说却习以为常。
他素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像菲尼克、里奥他们都知道的。
那个家境看起来很好的小伙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倒没有往心里去,而是用闲聊的口吻和那些同样好奇的他家境的小伙子们说道。
“有钱……在帝国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我的父亲是一名普通市民,他最早是个鞋匠,后来开了自己的作坊,又用攒下来的钱开了工厂。”
“后来呢?”一个雀斑脸的小伙子从上铺探出了头,好奇问道。
他没去过新大陆,但听说那儿遍地都是黄金,扔一头猪在上面都能拱一堆金币回来。
“后来……地狱的火焰烧到了那里,将我们的家产烧个精光。他一辈子的心血化作泡影,而帝国也并没有给他补偿,甚至还把原本要运去那里的建设物资投入到了一个叫枯木港的地方,好像是哈莫尔顿将军,我记不太清楚。”
小伙子耸了耸肩膀。
虽然故事背后很残忍,但他的表情却很洒脱,似乎并不将这天大的得失放在心上。
巴雷特瞪大了眼睛,深深的替他感到惋惜,忍不住说道。
“圣西斯在上……那些恶魔太可恶了。”
“是的,但骂他们也没用不是吗。”
出身不错的小伙点了点头,随即又笑着说道。
“好在我们家里还有些积蓄,而我的老爹又在卡斯特利翁公爵的港口投资了一些房产,我们就举家搬去那儿当起了寓公。也恰好这时,一次意外让我从房顶上摔下来,我本该摔断腿,却在落地的前一秒被一股气流拖住了身体……感谢圣西斯,也感谢我那开明的父亲,他当即决定将我送来学邦深造。”
“可你本来能在帝国过舒服日子不是吗?”雀斑脸的小伙忍不住说道,“我但凡要是有点钱,绝不来学这东西。”
凡人的寿命终究有限,即便是上位超凡者也无法永生,只是活得更久一些罢了。
追寻灵魂等级的突破,更多的还是用这一世的苦修,去换来世的福报。
譬如一个青铜级的灵魂,就算投胎到“韭菜之家”,也是有许多选择的。
若是够到了白银级,往高了能做一名骑士老爷或者法师老爷,往下也是个快意恩仇的冒险者,又或者富贵家的孩子。
然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那家境不错的小伙听闻之后却摇了摇头。
“有点钱……多少算有钱呢?或许如你所说的,我在帝国也能过我的舒服日子,但谁也保不齐我下辈子会投胎到哪里。我想再往上爬一爬,不管是为了我的家族,还是为了我自己。”
反正能选的无非就两条路,往西去新大陆,往东去学邦。
他们家就是从新大陆搬回来的,总不能再走老路,于是就往东边走了。
至少学邦这儿安全点,不用在前线和恶魔搏命,也不用绞尽脑汁地去和那些仗着天高皇帝远就胡来的军官们周旋。
话题聊到了投胎,众小伙子们面面相觑,都逐渐失去了兴趣。
那是他们视野之外的话题,他们不想考虑那么远,至少在把这辈子过好之前不想。
巴雷特暗暗憋了口劲,准备在熄灯之前再预习一会儿,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宿管的脚步声,以及趾高气昂的咆哮。
“肃静!给我把你们的嘴闭上,然后钻进被窝里!”
众小伙子们就像回笼的鸭子一样,手忙脚乱地爬去了床上躺好。
包括巴雷特也是一样。
他将头埋进被窝,忍受着宿管的大声嚷嚷,同时在心中咒骂了一句——
装什么逼!
等老子当上了教授,看爷不整死你!
可惜。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记忆力。且不说他能不能当上教授,若他真当上了教授,只怕也早把这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也没什么区别。
他还可以把这股无处释放而又不知从何而来的邪火,撒到其他学徒们的头上去。
宿舍的魔晶灯熄了,然而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却没那么快睡着。
室友们都在被窝里讲小话,聊人生,聊理想,俨然形成了一个圈子。
巴雷特不想掺和那些幼稚的话题,却还是被迫听了大半个晚上,一整宿都没睡好。
翌日清晨,他打着瞌睡,谁也没搭理,独自一人来到了效率至上主义的学徒食堂,找了个没人认领的座位坐下。
撒着糖霜的面包自动飞到了他的面前,省去了他思考吃什么的烦恼。
他刚拿起面包咬了一口,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道兴奋的嚷嚷。
“……你们绝对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尊敬的科林殿下居然要亲自给我们上课!”
科林亲王的课?!
咬着面包的巴雷特懵了一下,以至于咀嚼着的面包差点掉进盘子里。
咋没人告诉自己啊?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戳瞎了眼睛的鬣狗,迷失在了茫茫的雪原上。
好在上天是眷顾他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又一次掉在了他的嘴边。
巴雷特连忙竖起了耳朵,认真听着隔壁的小圈子交谈。
而与此同时,正炫耀着“情报”的库尔斯见伊拉娜抬头注意到了自己,也显摆得更加卖力了。
“……我的消息是从助教大人那儿弄来的,据说就在今天上午晚些时候,他的公开课就要开始了!一共四个学分,现在报名还来得及,虽然这四个学分对我们这些法士没什么用,但对你们这些预备生还是很有用的!我听说他的课不会太难,而且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这四分简直不拿白不拿!”
说到这儿,他喘了口气,又继续吐露着。
“对了,那位殿下真的很慷慨,听说有个助教只是帮他带了一段路,就获得了一枚纯度不俗的魔晶作为报酬……那玩意儿在市集上可不容易买到,还得去冒险者工会悬赏才行。”
“哦?听起来有点意思。”伊拉娜的目光微微闪烁着,脸上浮起了一抹罕见的好奇。
芬恩则是眼睛明亮地看着库尔斯,兴冲冲地问道。
“殿下打算教我们什么?”
库尔斯得意地勾了勾手指,示意这小子靠近一点,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一个新奇的单词。
“科学。”
芬恩愣了一下,伊拉娜表情也有些怪异,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把库尔斯给问住了,他只知道科林殿下打算亲自给学徒上课,还真不知道那位殿下要讲的科学到底是个什么,只能胡乱猜测道。
“呃……我猜测大概是某种源于帝国宫廷的高深理论吧,多半是‘科林殿下所创学说’的简称。不管有没有用,反正学分是真的,你们要是好奇不妨去听听……我要有时间也打算去瞧瞧。”
“科林学说……”芬恩喃喃自语,目光里充满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亲王的憧憬。
在他看来,能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门学说,那简直是传说中的贤者才能做到的事情。
“那就去瞧瞧好了。”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牛奶,伊拉娜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
她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没想到那位殿下居然这么平易近人,更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而就在他们这桌的不远处,某个叫巴雷特的卷王已经彻底坐不住了。
他如风卷残云一般的扫荡了餐盘里的食物,随后噌的一声从椅子上弹起,飞快奔向了食堂之外。
像一座孤岛的他听不到那边的完整谈话,但科林亲王、公开课、阶梯教室、以及四个学分等等这些关键词,还是如钩子一样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教授,是他心中唯一的执念。任何一个向上攀爬的机会,任何一点可能让他脱颖而出的知识,他都绝不会放过!
熊熊火焰在他的眼中燃烧着,那是名为野心和欲望的火。
“现在报名还来得及!”
不只是报名——
他还要设法抢个靠前的座位!
和巴雷特怀着同样想法的卷王不止一个,在这“宽阔而又狭窄”的食堂里比比皆是。
每一个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着“科学”,虽然他们并不真正地知道,所谓科学到底是什么。
但不管怎么样,播下去的种子总是有概率发芽的。
就这样,这个陌生而又神秘的新词汇,在高塔之下看不见的阴影里如瘟疫一般快速传播着……
科林殿下的课还有十分钟才开始,庞大的阶梯教室却已呈现出一种近乎失控的盛况。
这里是学邦最大的讲堂之一,呈半月形层层攀升的座位足以容纳五百名学徒同时听讲。
然而此刻,这里至少挤进了一千人,甚至还有持续增加的趋势。
不仅是还没分配到法师塔的预备生,连高年级的学徒和法士们都成群结队地涌了进来。他们和熟人挤在一起,或者干脆席地而坐,坐在走道上。
甚至在后排的阴影里,还能看到几位已经获得“魔法师”身份、准备离校或留任的毕业生。
这些自视甚高的天之骄子们此刻都带着审视与好奇的目光,想看看这位新晋导师究竟有何不同。
座位早已被占满,巴雷特绝望地发现,他来得再早也没用,总有人比他更早,甚至每一级石阶的过道上都坐满了人。
不过他还是幸运的,因为没过一会儿走廊上都挤满了人。
库尔斯靠着自己学长的身份在茫茫大海般的人潮中间开辟了一条通道,像护花使者一样殷勤地将伊拉娜护送到了相对靠前的位置,而芬恩则是因为嘴甜人勤快被他顺便捎上的。
作为“帮招生办助教打下手的学徒”,库尔斯的面子并不总是好使,但也有愿意舔他的。
伊拉娜向旁边为了他们而挤挤的同学说了声谢谢,而库尔斯则一边抱怨着空气的浑浊,一边试图整理自己被挤皱的袍子。
时间一到,教室的侧门被推开,喧闹的人声瞬间低了下去,变成了或激动或期待的窃窃私语。
在一名助教的引导下,尊敬的科林亲王准时到场。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学者袍,身上没有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华丽饰物,神情从容,气质温文尔雅,仿佛生来就属于这个学术殿堂。
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伊拉娜微微愣住了几秒,呼吸不由自主的停顿了那么一下。
库尔斯偷偷看了她一眼,眼神瞬间警觉,再看向科林殿下的眼神不再只是崇拜,还混杂了一丝嫉妒心作祟的敌意和无所适从的恐慌。
芬恩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这个淳朴的小伙子只想攀登学术的高塔。
而站在角落的巴雷特则激动了,握紧了双拳,可惜实在挪腾不开手,否则他一定将胳膊举起来挥两下。
说不准科林殿下能认出来,曾经手握战锤护在他身前的自己!
只可惜,这儿激动的人太多了,不差他一个。
就比如跟在殿下身后的那位助教,热切的表情就写在了脸上。
能给这位尊敬的殿下担任助教,可是他从几十个竞争者中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
他挺直了胸膛,试图表现出最专业的一面,至少不能在礼仪上让这位殿下感到失望!
很快,他注意到了教室内外的乱相,这些不知体面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居然从教室里挤到了走廊!
他们若是真想听殿下的课,就该早点儿了解,提前报名,而不是等到课程快要开始了才来这里凑热闹。
他快步走到教室厚重的橡木大门前,准备将门关上。
然而他的手刚要碰到冰冷的黄铜门环,一只手却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必关门,就让它开着吧。”
不知何时,罗炎已经站在了助教的身后。
他没有看那位助教,而是将目光投向门内外,环视着每一张写满渴望、紧张与好奇的年轻脸庞。
那声音清晰而温和,音量不算很高,却足以让整个嘈杂的教室都安静下来。
助教愣住了,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不按套路出牌的殿下。
“可是殿下,万一他们打扰到您神圣的课堂……”
“神圣的不是课堂,而是每一个追求知识的灵魂,我们怎么能为了虚无缥缈的威严而将渴望进步的孩子们拒之门外?可惜我没有能力建一万座法师塔,否则我一定将他们都装进来,而不是让他们挤在走廊。”
罗炎和蔼地笑了笑,看着愣住的助教,继续说道。
“他们愿意倾听我的学说是我的荣幸,让他们听吧,而且我相信他们,不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打断我。”
讲堂内外的声音果然安静下来了,一双双视线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如注视着摇曳在黑暗中的烛火。
他们都是经过一路拼杀才获得坐在这里的资格的人,从来没有人和他们说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话——
‘神圣的不是课堂,而是每一个追求知识的灵魂。’
‘可惜我没有能力建一万座法师塔,否则我一定将他们都装进来,而不是让他们挤在走廊。’
伊拉娜的眼中第一次闪过纯粹的惊讶,她凝视着讲台上那位身形挺拔的亲王,头一回不是因为那张除了英俊之外一无是处的脸而动容,而是为其他的东西——比如那颗高洁的灵魂。
库尔斯不屑一顾的撇了撇嘴,然而坐在他旁边的学弟芬恩,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
踩死一只蟑螂不足以让他感受到学邦的伟大,但那于无声之中听见的惊雷,却让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没有来错地方。
巴雷特也是一样。
他的拳头不自觉地的攥紧,又不自觉地松开了,与之一同放松的还有那绷紧的肩膀。
他在来到这座高塔里处处碰壁,尝遍了人情的冷暖与举目无亲的彷徨,却是第一次被当成“求知者”来对待,以至于他差点都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
心潮翻涌的不只是那些单纯的小伙子和姑娘,戴着面具潜伏在人群中的斯盖因也产生了一瞬间的彷徨。
他眼神错愕,嘴巴微张,心中如同划过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城墙。
看向周围的学弟学妹,他心中忽然涌出一丝羡慕。
可惜了……
如果刚刚踏入这座象牙塔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法杖既真理”的赫克托教授,而是这位殿下就好了。
他大概会保留那一份身为学者的纯粹,去探索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也许他成不了伟大的教授,但至少不会让本该高洁的灵魂蒙上尘土。那无关于快乐或者痛苦,只是生而为人,就该活得和人一样。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就他曾经干过的那些脏活儿,以及未来可能触碰的更多的黑暗,下辈子他若没有投胎到猪圈里,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圣西斯太过仁慈,要么是他终于“爬上了岸”,成为了一名伟大的教授。
斯盖因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位殿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会让自己心中产生如此多不该有的感慨。
他轻轻摇了摇头,将目光重新放在了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拿起羽毛笔准备认真听讲。
这是阿里斯特教授交给他的任务。
他要扮演一位勤学好问的好学生,以最无害的姿态,接触那位儒雅随和、和蔼可亲的亲王。
“那么,我们开始吧。”
罗炎抖了抖手中的教案,或者说他为“科林殿下”准备的剧本,用并不洪亮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在讲台上说道。
“我把这堂课命名为‘科学’,然而在一切开始之前,我并不想告诉你们科学是什么,因为你们会有自己的答案。”
“第一堂课,我要讲的是‘光’。”
在无数双好奇目光的注视下,他将一枚三棱镜轻轻地放在了讲台上,随后挥了挥手中的魔杖。
一束不起眼的光芒,落在了通体透明的棱镜上,就如近四百年前发生在另一颗星球的英格兰林肯郡伍尔索普庄园中的一幕相仿。
那并不是什么神奇的魔法,亦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技术,却是启蒙运动的起点之一。
学邦用高不可攀之塔,逼迫这些孩子匍匐在他们的脚下。
而他,要让他们站起来——
就在这高塔之下的阴影里!
“我敢肯定,你们之中不少人都会照明术,甚至是信手拈来。”
“但我敢打赌,你们之中一定从没有人想过,‘光’是可以解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