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看着刘吉一行远去,心中多少有些感慨,怔怔出神。
直到听到脚步声传来,蓦然醒转,才发现有人正往这边行来。
定睛一看,来的并不是朝臣,而是张延龄。
“见过怀公公。”
张延龄仍旧是那副和善的笑容,带着孩提般的天真无邪,表现得彬彬有礼,恭敬地向怀恩致意。
怀恩起身相迎。
这次礼数上,明显要比刚才更为正式和隆重。
怀恩请张延龄落座,却发现大冷天的连个坐垫都没了,临时也找不到。
张延龄不以为忤,一屁股坐到了石椅上。
怀恩含笑问道:“二公子,老朽即将远去,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延龄点头道:“在下正是替家父而来,他重病在身,不良于行,不能亲自出城来为您送别,便特地让我来。
“除了之前的药方外,家父还给您准备了些成药,希望您路上用得着。”
“好,多谢。”
怀恩接过装药的袋子,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之前张延龄曾给张峦分析过,如果怀恩要拿自己这条命来栽赃陷害,说是张峦把先皇给治死的,那给怀恩药之举就等于是落人口实。
给了怀恩扭转乾坤的机会。
但眼下张家父子俩,就好像不知怀恩有可能会用采用这种极端的手段一般,明明可以视而不见,坐等怀恩去死,还特地赶来送药。
张延龄问道:“怀公公,药的用量、用法都写下来了,和成药一起都放在袋子里。后续您要是搞忘了,还可以来信问询。这些不算是什么治病的良药,只希望对您的病体有所帮助。”
以张延龄目前脸上蕴含的开朗笑容,分明是在告诉怀恩,就算我们知道你可能会有一些歪心思,也浑不在意。
一切都随你的便。
怀恩点了点头,随即把装药的袋子交给了守候在一旁的家人。
此时他神色似乎开朗了许多,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问了之前他曾问过刘吉的问题:“二公子,今日天气不太好,你看京师那边,比之前更为阴暗了还是说更晴朗了?这雨几时会下呢?”
张延龄坐的地方,背对着京城,必须得回头看才能确定北方天空的情况,但他却连头都没回,便笑着道:“天气这么冷,为何不会是下一场雪呢?”
怀恩道:“问题是如今早已开春了啊。”
张延龄耸耸肩,道:“是啊,冬去春来,都希望下一场雨,能给田地里的作物带来一些帮助,但或许刚过冬的麦子更需要的是一场雪呢?未必是春雨才能带来丰收,雪有些时候同样可以达成此目的,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呵呵。”
怀恩听了不由笑出声来。
张延龄拱手道:“晚辈失言了,望您老不要见怪。”
“二公子,你实在是太客气了。”
怀恩态度更显温和,笑着道,“一直想问你,此番黄河河工事,李孜省能提供给朝廷的银子,或许只有二三十万两,相比于治河的整体支出,简直是杯水车薪。到底有何办法,能不让朝廷出一文一毫,就能完成黄河改道呢?”
“无他,赚银子补贴尔!”
张延龄回道,“其实我赚钱的计划有很多,今年皇宫的纺织厂会扩建,不但要在京师之地织布,还会往南京发展批工坊,顺带湖广、四川等地,也会适当增加一些织机,都是以皇家的名义开设的纺织厂。”
怀恩问道:“为何不能是民间商贾来开设呢?”
张延龄笑道:“纺织机这东西,技术才是核心,最好刚开始这段时间,领先于这个时代的器械不要流落于民间。藏富于国固然不好,不过眼下这时候,让宫里边多赚些银子,朝廷花销上会更方便快捷些,毕竟陛下可是个节俭,且不顾私利之人,集中力量才能办大事嘛!”
“嗯。”
怀恩认真想了想,颔首认可。
这要换作成化朝时,皇宫里突然靠织布赚回这么多银子,朱见深非得大花特花,去搞各种铺张浪费的东西不可,绝对一两银子都不会用在朝廷正事上。
但眼下朱祐樘当家,情况就不一样了。
要是以朝廷为主导织布,任用各级官员管理,所得银子名义上进了府库,但不知有多少会流落到私人腰包中。
就算进了朝廷府库,皇帝推行一些政策,也无法随意调配这些额外赚取的银子,甚至放到府库里,回头莫名其妙少了或没了。
但要是由大公无私的皇帝亲自来掌控这部分钱财的话,那就会带来极大的便利,给皇帝施政提供最大的帮助。
张延龄道:“再之后就是开矿了。西山的煤矿开采已见初步成效,现在不但徽州商贾要承包,就连晋商也想参与其中,因为这次开矿乃是朝廷主持,任何人都有资格参与,也就意味着……全看开出的价钱高低,并无派系之见。”
“很好。”
怀恩点头嘉许,道,“不厚此薄彼,方能成就大事。”
张延龄问道:“那怀公公您还有什么顾虑吗?您去到中原地区,千万不要太过辛劳,您这病,得养……”
“没事。”
怀恩笑着说,“养病归养病,但平常我还是要去河堤上走走看看,领略下地方上的风土人情,就算当场死掉,也不失为一种落叶归根……”
张延龄赞叹:“怀公公心胸真是豁达,乃人杰也!”
怀恩并没有被张延龄的吹捧所惑,直接问道:“二公子,老朽想问问你……以后你要入朝当官吗?”
“当不当都无所谓吧。”
张延龄不假思索地道,“身为大明外戚,与国同休,我其实没有自私自利的心思,跟家父一样,都只希望姐姐好,姐夫好,再就是大明好。以后年老了能富贵平安,安心养老,如此是否有在朝廷当官的经历,有那么重要吗?”
怀恩笑道:“你们张家人,都是世外高人的风范。”
就差说,你们一家都是修道的吗?
这话,听起来是很洒脱,但就不知是不是惺惺作态。
张延龄道:“我们一家人,只知道知天意、顺天命,不强求也绝不被人欺负。”
张延龄离开后,怀恩仍旧坐在亭子里,迟迟没有起身上马车。
“老爷。”
一名长相憨厚老实,看起来比怀恩年岁小不了几岁,身体颇为健壮的老者,出现在了怀恩身旁。
怀恩面色冷峻:“此子绝非池中之物,或不甘人下。你拿着我的手信,守在京城,若有事,定要立即与我联络,并可以找到我这些年来苦心栽培的人帮你。”
老者不解地问道:“老爷,先前他说,并无争名逐利之心,还说什么安心养老,难道只是装腔作势,麻痹世人?”
“不知。”
怀恩微微摇头,“换作一般人,哪怕是城府极深的经年老儒,我也能从他的举止中窥探出端倪来,却在此子身上,我看不出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老者问道:“他是有意掩藏?”
“说不上来。”
怀恩继续摇头,“若真如其所言,无心争名逐利,只管与他父亲一样,守着外戚的身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将来必定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安乐过一生,如此难道不好吗?为何非要执迷不悟,每每遇到事情都冲在前面,不辞辛苦?”
老者道:“照老爷所说,那他就是有野心。”
“也不对。”
怀恩显得很疑惑,竟然难得地伸出手挠了挠头,皱眉道,“他必定是为达成某种目的而做事,像他这样,把辛苦赚来的钱,毫无保留地交给朝廷,甚至从不偏私,到底图的是什么呢?偶尔的馈赠,可说是亲情感念下的行为,那不计代价的赠与,怎么都说不过去。”
老者点头道:“是啊,世上绝无如此慷慨大度之人。何况他还深谋远虑……或是为将来起势而图谋。”
怀恩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他眼下不求功利,或是因为朝中各方势力打压的结果,令其父子无法进取,但要是等将来朝中有名望的老臣一个个都作古,而他的父亲又贵为当朝首辅,他自己也位列朝班时,还能像今日这样谦逊有礼吗?”
老者问道:“那就是说,还是要防备他?”
“不知道,参不透……以我这一生观人的经验,竟会在此子上出现这么大的疏漏,我实在是不明所以。”
怀恩自己也显得很纠结,“这世上之人,怎会在小小年岁就有如此见地?更能为张氏一门筹谋未来?行事还能做到如此老辣?仅仅以天赋异禀来形容,怕是难以自圆其说。”
老者道:“莫非他背后有高人指点?”
怀恩叹道:“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他背后除了他父亲外,再无旁人。而张来瞻虽也有装糊涂的本事,但在他面前,可说是微不足道。”
老者惊讶地问道:“您是说,他父亲的造诣,还不如他?”
“嗯。”
怀恩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对于这一点,我是绝对不会看错的。张氏一门从一开始到现在,再到将来,主导家业和前程的一定是此子。如果非要解释的话,只能说,或是上天眷顾,给了张家一门如此妖孽,能让其无师自通。否则……”
老者谨慎地问道:“那老爷,此子能留吗?”
“他是陛下的至亲,乃皇后最信赖之人,咱身为奴仆,能做什么?”
怀恩感慨地道,“陛下还需这小子来稳定朝纲,更何况,到现在,他非但未有危害大明之举,还一直为大明做事。”
老者这次沉默了。
显然他能理解怀恩的心态。
这是在防止张家父子未来祸乱朝纲,想提前下手,解决隐患。
但又明白,人家父子俩是皇帝的岳父和小舅子,自打入朝以来,一直都在为振兴大明而努力,一直不计代价帮助朱祐樘夫妻俩,甚至从他们父子身上找不到任何劣迹。
怀恩道:“我怕的是他们父子结党营私,更要时刻防备吏部侍郎徐琼等人利用此父子在朝朋党成患。剩下的……你多留心吧。”
老者问道:“那位李道长,不是已经离京了吗?”
“是啊,如果张氏父子有心结党,危害朝堂,为什么要把李孜省支走呢?但也得防备,李孜省毕竟在朝中属于少壮派,若是再有治黄河之功,未来跻身朝堂,掌朝廷机杼,也并非不可能。
“总之……张家一门,于朝廷未来数年甚至是几十年,左右朝纲,影响大局之势,已无可阻挡。”
张家别院。
张峦仍处于养病的状态,而在张延龄抵达时,他已经躲在院子里两天不出门了。
“倒是稀奇。”
张延龄惊讶地问道,“爹啊,怎么没禁足你,你自己反倒检点起来了?”
父子俩坐下来,张峦指着院子里的几个花盆,道:“以后为父得养一点特别的爱好,今年多种一些花草,这样可以修身养性。”
张延龄听了一阵无语。
心说,你个花和尚改吃素了?
信你个大头鬼!
张峦警告道:“你小子也少往外面跑,听说你去见了怀恩?那老东西,对咱父子俩从来都没好脸色,我们帮他回朝,又给他治病,却好像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似的,总是给咱父子找麻烦,如今还让他顺利退场,真是便宜他了。”
张延龄拿起桌子上的点心,往嘴里塞了一口,胡乱嚼了几下咽下肚,又拿起茶杯猛灌茶水。
张峦问道:“早晨没吃饭?”
“没有。”
张延龄回道,“最近很忙,通宵达旦的,回去后我准备大睡一场……晚上做事更加清静,脑子也更灵光些。”
“嘿,什么德性。”
张峦骂骂咧咧。
张延龄道:“爹,你怎知我去见过怀恩?”
张峦道:“刚才覃吉来过,是他说的,现在他还没有正式接掌司礼监,你说人家一个未来的内相,能不时刻盯着咱家,盯着即将离京的怀恩?”
“哦。”
张延龄点头道,“你说覃吉讲的就行了,不用跟我解释那么多。”
“为父怕你听不明白,但其实就是为父整日没事就只会琢磨这些,属于瞎操心。”张峦应了一句,随即打招呼,“你慢点儿吃。”
张延龄问道:“他来,不会只为了跟你说这个吧?”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让我带人去查太仓,查通州仓,那里弊政可多了,积弊下来能往前倒伸五十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都能跟我讲出来,但我问他现如今谁是户部里的蛀虫,让我直接找个方向去查,他却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
张峦提到这个就来气。
显然是在为覃吉的推诿而感觉无语。
张延龄却不以为然地道:“陛下把查案的重任交给你,不就是让你出主意去调查谁的吗?你非得为难覃吉作甚?像他那种老好人,估计已经在想致仕后如何养花弄草,或是找个孙子带带了。”
“你跟老子逗闷子呢?”
张峦白了儿子一眼,问道,“他个老阉货会有孙子?”
张延龄笑道:“你以为人家就不会过继个子嗣到家里继承香火?有时候当太监的,更在意自己的后嗣,对过继来的孩子,比对自己生的都要亲。”
张峦道:“也是,要是为父没你俩儿子,也要过继个来承袭家业。别瞪我,生个萝卜都比生你强!”
“呵呵。”
张延龄此时深刻认识到了华夏父母的打压贬低式教育有多无耻。
我都让你老来富贵,让你获得如此大的成功与荣耀,让你在大明成为权臣,你还好意思说这话?你自己不觉得心虚吗?
张峦问道:“那到底是该从谁查起?为父想了半天,目前户部内,尚书和那位左侍郎,显然是不能动的。下面的人都是听命行事,查人家……有点儿于理不合。
“为父的想法是,要不要跟当初查孙仁一样,直接找几个已经告老还乡,即将入土的老家伙,揪出来好好查查?”
“爹,听你这意思,非得从人开始查,不能从事情本身吗?”
张延龄笑着问道。
张峦皱眉道:“从人从事都行,可为父为何觉得,你小子是在幸灾乐祸呢?不打算帮忙是吗?为父可是跟你姐夫说了,我不成,全都得靠你。”
张延龄道:“查案这种事,我提供一下调查方向得了,具体做事还是得你顶上。”
“咋的,得罪人的事,非得为父来?你小子就躲在后面,好处照单全收,危险一个不沾,是这意思不?”
张峦瞬间又来了脾气。
“切!”
张延龄脸色不善,这时候的他又累又乏,懒得跟张峦争。
张峦此时有些怂,无奈道:“好大儿,你快给为父出个主意。为父也想做出点儿成绩来,话说到现在,我都不敢回翰林院去,就怕被人戳脊梁骨,说占着茅坑不拉屎。你想我一个堂堂阁臣,却从未踏足过内阁值房,没有去跟同僚沟通过,甚至都没有接受他们私下的宴请……难道我不想受人尊重吗?”
张延龄道:“让你查案,你就能拥有尊严?还是说,你就是不想干活,找个理由,把事情推给我?单纯就是为了自己躲在后面享清福?”
“咳咳。”
张峦面子有些挂不住。
因为他内心那点儿小九九,似乎被小儿子看得清清楚楚。
本来张峦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对于功名利禄不甚看重,脸皮也厚,被人瞧不起,还能当个乐天派。
至于当阁臣坐班,更是不愿。
而在做事上,他也是能推尽推,倒也不是说无耻到非得去抢夺胜利果实,甚至他都可以把功劳推给儿子……
说白了,除了好吃懒做且好色之外,张峦身上别的毛病真心不多,最大的优点就是讲义气,嘴上没个把门的,但关键时候真能往上顶,有点儿侠义风范。
张延龄道:“爹,在这案子上,其实厂卫之间已生出隔阂。牟斌想以自己的方式来查案,之前已让覃云来找过我,我做了指点,所以往后不管是覃吉还是李荣来,你大可敷衍了事。
“尤其是覃吉,你对他的意见根本就不用太在意,因为他跟你一样,遇到事情都喜欢推诿,老喜欢给别人找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