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煤矿拍卖大会即将开始。
张延龄作为“主办方”代表,要亲自前往西山主持拍卖会,同时各地商贾也在往西山聚拢,可以说这是大明弘治改元后最热闹的一件事,比之年初时的盐政改革的影响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就在这个时候,宫里一场简单的朝议刚刚结束,步出奉天殿的朱祐樘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带着李荣和覃吉二人往乾清宫走,脚步飞快。
年后一场小风寒,朱佑樘拖了很长时间都不见好转,转而由小舅子给他诊治后,又做了一些调理,此时的他终于有了年轻人该有的样子,脚下虎虎生风,李荣和覃吉这样平时习惯在宫中趋步而行的,都得紧赶慢赶才能跟上其步伐。
“宣府银十万、辽东银七万、甘肃银十五万,再加上大同银十一万……他们是想让朕把府库都掏空吗?”
朱祐樘心下不甘,一边走,一边嘴上抱怨个不停。
李荣快步跟上,语气急促:“都是成化后期开始的欠饷,因为饷银发放不下去,导致西北各大军镇均出现了逃户……就眼下的支出,也仅仅只是缓解了部分压力,并没有一次性根除边军的欠饷。”
“这么多还不够?”
朱祐樘闻言停下了脚步。
覃吉闷头向前走,差点儿一头撞到皇帝身上。
李荣那边显得很利索,立马驻足解释:“眼下西北各大军镇都在跟朝廷讨要欠饷,多是因为朝廷年初改变盐政,致如今西北商屯数量严重不足,估计今年逃户的情况还会加剧。”
朱祐樘诧异地问道:“不是说边塞一线商屯早就出问题了吗?怎么又跟今年的盐政改革牵扯上了?”
他问这话时看向了覃吉,好像是在等覃吉给他答复。
而覃吉却在此时保持了沉默。
李荣主动接过话茬,道:“回陛下,正因盐政改革乃张国丈主导,自此盐税直接进入到太仓,或正因此西北各军镇才会急切催促发放过去数年欠饷,以改积弊。也有人传言,说是此番盐税变革,一次性给朝廷带来百万两以上白银的收入,地方上官将无不为之眼红。”
“有那么多吗?”
朱祐樘好奇地问道。
一次就拿回百万两银子?
如此说来,盐政改革还是卓有成效的。
毕竟西北现在跟他讨要的是过去几年的欠饷,虽不足数,但如果朝廷仅以一个开春就获得的帑币就能填补上那么大的窟窿,在朱祐樘看来就很值得。
李荣道:“哪怕不到百万两银子,六十万到八十万还是有的,且已入了府库,具体数字还得等总结后方能得知。”
朱祐樘心情终于好了些,暗中盘算了一下,道:“边陲各地,这次只是讨要五十万两银子上下,如此说来,光靠今年的盐税收入,就能把历年亏空给填补上。但是……会不会影响将来呢?”
这下覃吉终于开口了,道:“陛下,盐税调拨之事,是不是得问一下张先生?他最清楚事情原委,如果还有旁的用处……”
李荣闻言很想翻白眼,对覃吉的话多少有些无语。
你说你不提什么好建议,直接让皇帝去问他岳父?这是把本该属于我们司礼监的顾问及建议权限拱手交给外人吗?
有何居心?
李荣赶忙插嘴:“陛下,正因为此事乃张国丈所倡,再加上如今朝廷正极力完成黄河河工事,或是西北和辽东等处官将都担心这笔盐税款项用到别的地方去,才突然一齐上疏跟朝廷讨要。而朝中臣僚或也有如此担心。”
“难怪啊。”
朱祐樘到此时才明白背后的弯弯绕。
因为盐税改革是张峦力主推行的,且他现在还负责户部具体事务,都害怕张峦一发狠,把银子全部调去给李孜省用以黄河改道上,所以朝中大臣和地方官将才会一起向皇帝施压,要把过去的窟窿先给填补上……
朱祐樘有一种被人下连环套的憋屈感,这让他更觉得孤立无援,认定岳父是无所不能的牛逼人物。
朱祐樘这下不着急往乾清宫走了,目光反倒往乾清宫后庑那边的坤宁宫方向看,神色不悦道:“朕不早就有言在先,黄河河工事,不用朝廷出一文钱了吗?难道他们以为朕在与他们言笑?”
李荣赔笑道:“涉及黄河河工这么大的工程项目,朝廷上下或都不看好李尚书能单独完成。”
“他们不相信李孜省,难道还不信朕的岳父吗?”
朱祐樘气呼呼地道,“岳父入朝以来,做了多少实事?还有延龄,他一直都在奔波劳碌,为朝廷四下筹措款项,还用得着他们来给朕施压?”
李荣低下头,没有回话。
覃吉再道:“陛下,那是否应该去问问张先生的意见?”
再次听到这话,李荣差点儿吐血。
感情你覃公公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皇帝面前不断提那位刚入阁却不干正事的张国丈,在这里瞎起哄,是吧?
朱祐樘沉思了一下,道:“西北欠饷是多年积累下来的,足以说明之前的盐政有多失败,而岳父的改革又有多高明。
“虽然朕也知道,拨付辽东和西北的几十万两银子,并不足以让前线将士过上好日子,但至少能让他们把眼前的难关给渡过去。
“老伴,你去跟岳父说,让他不必心疼这银子,可以拿出来。至于旁的……你再问询个大概吧。”
在朝中大事上,朱祐樘只是有那么一股倔脾气,却拿不出具体的解决办法。
他虽不忿别人向他施压,但他也觉得,怎么也不能亏待边疆的将士,尤其这还是自己老父亲当初造下的孽。
“是。”
覃吉急忙领命。
这下彻底断了李荣继续进言的念头。
因为皇帝都说了,要问张峦的意见,那就等于说,他们这些人的意见已不再重要。
自从张峦见过儿子后,就立即让下人去照方抓药,为自己调理身体。
一天三顿。
吃药比吃饭都更勤快,回家吃,到了金屋藏娇的地方还在吃,让祁娘觉得很别扭。
因为之前张峦生重病时,都没见他吃什么药,突然间……张峦就好像成了个药罐子,且每次吃药都显得很虔诚,就好像是个礼佛崇道的虔诚信徒,真就是做到了对入口药的顶礼膜拜。
本来祁娘还以为张峦吃这些药,是为了房帏之事,可以重振男儿雄风,可当她发现张峦除了嘴硬外一无是处,五肢没一处硬的,便觉得张峦好像是被什么魔障给缠上了。
“老爷,这药既是作为调理身体之用,那究竟……有何功效呢?”祁娘中午从外回来,见到张峦在那儿喝药,不由上去递了杯清水,问道。
因为张峦说要喝药,就不能喝茶,怕改药性,最近他都是直接喝白开水。
张峦耸耸肩,道:“我上哪儿知道去?”
祁娘瞬间觉得自己智商不够用了。
果然啊……
这院子里的人,普遍觉得自家男主人不正常,并非无的放矢。连她都觉得自家老爷不像老爷,也不像是朝中的大官,更像是个不着调的二傻子,连眼下说话都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祁娘试探地问道:“既不知疗效,那您为何还要用药呢?先前看您挺好的啊,就因为这是二公子开的药?”
“不然呢?”
张峦抬头看了祁娘一眼,显得很惊讶,“祁娘啊,难道你不知道,本老爷这条命,就是吾儿从鬼门关前给生生拉回来的……他都说了这药管用,你说我能不吃吗?”
祁娘疑惑地道:“但问题是……您自己不就是神医吗?”
“神医个屁啊!”
张峦骂骂咧咧道,“别在我面前提什么神医,我有啥本事自己会不知道?哼,本老爷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去去去,我还有点儿口渴,再去给我倒杯水来……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祁娘已抢先一步,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水壶,又给张峦倒了一杯白开水,就见张峦“咕咚”“咕咚”喝下肚去。
然后张峦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呈现满足之色。
祁娘看着就很别扭。
就像……张峦现在把吃药当成是件很神圣的事情,且还乐在其中,怎么看怎么傻。
果然极不正常!
“老爷,都在说,您乃杏林国手,功能起死回生,连先皇重病时,谁都不信,只信您,还委任您执掌太医院。”
祁娘坐下来,一脸好奇地问道,“您的医术,应该算得上是当世无双吧?”
张峦瞪了祁娘一眼,道:“怎么?你非得让我承认?其实我……算了,我不说,哼,我还要脸呢!”
祁娘一听,心说,得,知道你是什么材料了。
感情你就是仗着自己儿子牛逼,混事混出自豪感的神棍呗!
不过没办法,谁让满朝上下,你们张家最牛逼呢?
跟着你,不会吃亏!
“那老爷,今晚作何安排?”
祁娘再问道。
“不用安排了。”
张峦一挥手,闷闷不乐道,“我现在是有心无力!总的来说,让我听听小曲儿,远远看看,那就是最好的享受。
“记得一定不要安排个国色天香的妙人儿来唱曲,我怕消受不起。还有,以后让那些平时跟我关系好的小娘子,都离我远一点儿,我见到就忍不住想……咳咳,我得收心养性。”
祁娘震惊道:“老……老爷,您……您要……戒……”
“戒?戒什么?戒色吗?你当我是神仙?”
张峦摇摇头,直接给予否定,“我只是说要收心养性,并没说要彻底戒色!总的来说,凑到我身边来的女人,姿色不要太好,也别想着扎堆往我房里钻,更别在席间对我毛手毛脚,不要整出什么让我受不了的新花样。
“总归我现在就是……普通人一个,只要我不胡思乱想,就不会逾越礼教,做那禽兽之事。”
祁娘再一次无语。
心说,你这脱裤子放屁的本事,也是没谁了。
既然你这么怕死,为什么不直接在家里窝着,非要跑这里来?
张峦吩咐道:“等下我得睡个午觉,以后晚上子时前必须要入眠,不能再熬夜。平常的戏码,尽量平和些。酒暂时还是不要有,再就是平常席间伺候的,都给换成婆子,尤其是看上去倒胃口的那种,这样我就能做到心无杂念。”
“呵呵。”
祁娘笑道,“听上去,老爷想出家?”
张峦叹道:“为了这条命,本老爷也是拼了。快去安排吧。”
“是,老爷。”
祁娘领命而去。
结果张峦午觉并没有睡成,因为门房来报,有贵客造访。
“在下这老窝是藏不住了啊,连覃公公都能找来。”
等张峦出来见到覃吉时,脸上带着几分懊恼。
明明是找个地方躲清静,却还是被覃吉以公事为名找上门来,这不正代表着他的所作所为,时刻都被人盯着,怎么藏都藏不住?
覃吉赶紧赔礼道歉:“张先生,在下是为国事而来。有户部用银方面之事,关乎边疆将士军饷,不得不打扰。”
“军饷?”
张峦脸色立变,面带忧色问道,“是朝廷银子又不够用了,让我再筹募一批出来么?”
“啊?”
覃吉没想到张峦会如此“敏感”,大有一种被人坑怕了,筹钱筹到有了心理阴影的意味。
覃吉急忙解释:“并不是让您老去筹募钱粮……这次府库中有钱,就是年初盐政变革后,带来的收成。”
“呼。”
张峦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即又瞪了覃吉一眼,道,“总吓唬我……覃公公,这我就得说你了,既然府库中有钱,那直接调拨就是,为何要来找我商议?还是说,户部没了我不行?想我在户部中,也不过是个右侍郎而已。”
覃吉道:“陛下想听听您的意见。”
“哦,意见啊,那需要调拨多少银子?”
张峦琢磨了一下,问道,“是说还得筹募粮食,运费什么的,才能成行?”
“没有,只调拨银子。”
覃吉道,“是给前线将士发军饷,剩下的,让各军镇自行筹措解决。”
张峦问道:“那是西北粮食涨价了,需要动用一些手段来平抑物价吗?”
“那……也没有。”
覃吉面色带着几分尴尬,道,“其实是这样,只需要从户部府仓中调拨大概五十万两白银便可,只是不知到现在,盐税的收成有多少?”
张峦脱口道:“那我得问问延龄才知晓。”
“啊!?”
覃吉又一次吃惊。
心说好家伙,你这个户部右侍郎,成天以养病为名不上朝不去衙门应卯也就算了,现在遇到事,居然敢表示不知情,还要问你儿子?
到底谁才是大明的户部右侍郎,是你?还是你儿子?
还是说,你已经打算把你儿子扶植上来,而你只是负责站在前台当个传声筒就行?
张峦没好气地道:“这有何好惊讶的?盐税改革从前到后所有的事,都是放在明面上进行,我家没有因此而贪墨朝廷一文钱,这点是经得起查的。”
“不是,老朽并不是这意思。”
覃吉急忙解释道,“您府上对大明的贡献,旁人都知晓,就连那些……一心想参劾您的官员,也不敢拿这个入手。”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盐税改革,不过就是把盐引从粮食兑换,变成用银子兑换。”张峦道,“朝中人不也说了?若一直按照旧法,西北既筹募不到粮食,太仓也没银子,还不如变通一下,回头再做改变呢。”
覃吉再度解释:“老朽也不是质疑新盐法的成效。”
张峦直盯盯地看着覃吉:“所以说……你是在质疑我?”
这下把覃吉给整不会了。
他心想,我非得承认质疑点什么,你心里才舒服,是吗?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很不负责任,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你儿子,这样是不行的。
张峦心头有一股被人无端找上门来而生出的怒火,说话一直带有刺儿的,他稍微平复心情后说道:“覃公公,五十万两银子,府库应该是能调拨出来的吧?”
“是。”
覃吉回道,“宫里边李公公有言,说是朝中人如此紧张,之所以会促成此事,或是担心这批盐税所得白银,会被用在河工事上。”
“那他们就纯属多虑了……之前我就说过,河工用银,朝廷不会调拨一两银子。若我这边强行调拨,想藏也藏不住。再者说了,现在还是用李尚书的家产往里面填补,就算真要调拨也是三五个月后的事情了……”
张峦张口就胡诌,整个人显得轻松写意,大有一种“这件事与我无关”的洒脱。
覃吉问道:“那您老认为,西北粮饷,应该调付吗?”
张峦反问:“陛下的意思呢?”
“陛下说,应该调。”覃吉道,“不能让戍守边疆的将士受到薄待,更要防止逃户滋生,影响到九边安定。”
张峦道:“对,陛下的意见,也就是我的意见。那不如这样,我也表个态,五十万两太少了,既然要让将士们过点儿好日子,那就应该多发一些银子,不但要补上本来拖欠的,还要再增加一些!”
“啊?”
覃吉再一次被张峦的“豪爽”作风给震惊了。
他定了定心神,问道:“张先生啊,您可知晓,五十万两银子能做什么?如果再多增加的话,不知银子从何而来?”
张峦嘀咕道:“就算我不知道盐税收上来多少,但总该不低于五十万两吧?这盐税本来就是替西北将士收的,为的就是让西北各军镇有足够的粮食,现在发给将士,也没什么不妥吧?”
“好像……也对。”
覃吉一时间挑不出毛病,只能点头附和张峦的观点。
张峦道:“那就这样,你替我转告陛下,我的意思呢,可以适当增加军饷。不够的话,大不了我再去凑。”
“您去凑?”覃吉又觉得一阵惊讶,“您……确定吗?您要知晓,可还有河工的银子,等着您费心呢。”
张峦笑道:“河工的银子,都是吾儿在那儿运作,关我何事?西北将士的粮饷问题,我倒是可以留心些。去年年底,李孜省不是送了一批军需物资去西北了?”
“对。”
覃吉欣然道,“有您老这话,老朽就放心了。老朽这就回去跟陛下报告这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