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萍去做饭了。
林书友去帮忙。
李追远拿着纸笔,坐在井盖上,写写画画。
有姓李的在,赵毅也懒得动那脑子,往轮椅上一缩,眯着眼晒起了太阳。
厨房里,时不时传来阿萍和林书友的说笑声。
其实,多接触接触,倒也不怪阿友到现在都没察觉到阿萍的心智。
很多人老了后,就会变得跟老小孩儿一样。
阿萍这个年纪,愿意和年轻人说说笑笑,再搭配其精致利索的打扮,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是在向下兼容,很有智慧。
饭做好了,家常菜,谈不上多丰盛,但色香味俱全,米饭多蒸了些。
李追远在旁边坐下,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赵毅把身子朝少年这边侧了侧,问道:“都设计好了吧?”
李追远:“设计什么?”
赵毅:“我看你刚刚坐那里,下笔如有神的样子,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
李追远:“在全面系统地拿到金家人镇压黑蛟皮的方法前,没办法做提前设计。”
赵毅:“我不信。”
这个活儿确实很难,但赵毅觉得自己也能胜任,所以不相信少年没办法。
李追远:“如果仅仅是取走蛟皮和残灵的话,那确实不难。”
赵毅:“那还是难点吧,悠着点,慢慢来,我不急。”
李追远将碗里米饭吃完,给自己舀了半碗汤,端起来,慢慢喝着。
赵毅吃得少,放筷子是最早的,这会儿双手交叠于腹前,整个人显得有些阴郁。
“小远哥,辛苦你了,思虑周全点,这家子不容易。”
李追远不置可否。
随即,赵毅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你刚刚坐那井盖上是在干嘛?”
李追远:“画画。”
赵毅摊了摊手:“好吧。”
阿萍帮林书友又添了满满一大碗饭,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木托盘,上面摆着一碗药和一碗粥。
粥上有两筷子中午的小菜,量很少,只为尝个味道。
左手端着托盘,进厅屋后,右手提着一个木桶,桶里有半桶水,桶边挂着两条毛巾。
林书友将桌上的饭菜清了个底,吃完后放下筷子,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道:“啊……好饱。”
赵毅:“去,洗碗。”
“好嘞。”
林书友把碗筷收起,进厨房洗碗。
在院子里又坐了一会儿,李追远起身,拿着一沓纸进了屋。
老人已经缓了过来。
阿萍给老人喂了饭与药后,又帮老人擦拭好身体,现在正整理着床铺。
做这些时,阿萍脸上带着笑意。
她每天得自己做酥糖、去卖、去买菜、打扫屋子院子,还得照顾老人。
她不觉得自己过得苦,她很开心。
小时候因为自己爱吃桂花酥糖,金兴山就亲自做给她吃;自己尿床的习惯,维系了很久,金兴山每次都是笑着帮她清理、换床褥、洗被子。
她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并不多,只觉得以前金兴山这么对待自己,自己现在这么对待他,是天经地义,哪怕她的年纪也已经很大了。
李追远走到床边,老人眼睛睁着,看着少年。
等阿萍离开卧室后,老人以丝线撑着身体,坐起。
少年将画放在老人面前,老人用颤抖的手,将画一张张翻开。
画的有刘金霞、李菊香和李翠翠,除了人物正面肖像外,还搭配了一些场景。
比如李菊香坐在坝子上择菜,比如翠翠在田间小路上开心地转圈,比如刘金霞与另外三个老太太坐一起,打长牌。
李追远刻意凸显了刘金霞在牌桌上的性格,她是个强势的,除了对柳玉梅时,她是温顺的霞侯妹妹,对其她人时,那可是气势如虹。
画上刻意描绘出了刘金霞踮起脚,把身子凑到花婆子面前,拨点着她花婆子面前的牌帮她重新算番的场面。
花婆子气不过,觉得自己不可能算错,坐在那里撑着腰,气鼓鼓地回瞪刘金霞。
“呵呵……呵呵……呵呵……”
琴弦那里发出笑声。
子女再大,在父母眼里,都是小孩子。
画中的刘金霞虽然已是做奶奶的人了,但在金兴山眼里,就是个和小伙伴玩游戏较真的孩子。
接下来的一幅画,让老人愣住了。
画中的刘金霞坐在一张桌子后,神情肃穆;桌上摆着罗盘、算册、符纸,身后还挂着各种法纹条幅。
普通人对鬼神之说往往极为好奇,可一旦身处玄门,品尝到禁忌的后果后,才会意识到这里面到底有多恐怖。
老人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走上这条路。
李追远:“做这个来钱快,收入高,你放心,她都不能算是入了门,就算是给人通灵瞧病,也会反复叮嘱客人还得继续去医院继续吃药。”
老人点了点头。
翻到最后一幅。
画中场景应该是在农村平房的厨房里,门板上躺着一个小男孩,刘金霞手持毛笔坐在小男孩身边,一边画符一边念咒。
少年身上绑着一根线,另一端系在李菊香身上,而李菊香正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老人沉默了许久。
他没问,这个画中的小男孩就是眼前的少年,而是眼眶泛红道:
“阴魂不散!”
靠命硬去转移邪祟,这算是刘金霞母女俩的压箱底手段。
正常客人,除非开出无法拒绝的价格,否则母女俩也不会干。
当初刘金霞以这种方式,帮李追远转了邪祟,那是看在李维汉照顾过她们母女的面子上。
这种命硬,确实来自于祖传,金家人的命格本就特殊;但除此之外,这“传承”里,还混合了来自黑蛟的诅咒。
金兴山以为把女儿送出去了,就能庇护女儿平安,他的想法其实没有错,也的确是实现了。
但黑蛟的诅咒不是那么容易逃掉的,尤其是这黑蛟皮重新诞生出残灵后,对金家人充斥着恨意。
伴随着金兴山对其镇压得越来越有心无力,它越来越凝实,报复也就越来越重。
这也是为什么,同样的命硬,但刘金霞、李菊香和翠翠之间,却有着明显的递进。
李追远开口道:“把你金家如何镇压这黑蛟皮的方法,完整地告诉我,我来彻底解决这件事。”
老人先前对李追远与赵毅一直有着提防心,尤其是在李追远将话题牵扯到他后代时,老人本能地开始装傻。
江湖上类似的事,简直不要太多,有时候某个家族因自身血脉或者命格的特性,遭致打压针对,最后全家包括未来后代都沦为器具用途,亦屡见不鲜。
不过,在少年将这些画交给他看后,老人最后一点疑虑也被打消了。
他现在是彻底相信,少年与自己女儿一家有旧。
老人:“没有书籍文字记载了,原本是有的,但都被我亲自销毁了。”
李追远:“你口述就行。”
老人:“那我尽量说慢点,有不理解的地方,你尽可…
李追远:“请尽可能说快点。”
老人:“额……好。”
接下来,老人开始讲述金家人镇压黑蛟皮的方法与历史。
与李追远先前所猜想的一致,金家人本就有着一种特殊命格,可以说,是天生吃玄门这碗饭的。
当初赵无恙,或许也是看中了金家先祖这一点。
而金家人历史上对黑蛟皮的镇压,就是以自己命格为媒介,强行中和去黑蛟皮上残留的怨念。
这个方法,很累、很辛苦,更是很痛苦,金家人一直坚持着,直到赵家人取走了锁江楼塔下的赵无恙头颅,失去庇护的金家人继续以这种方式镇压黑蛟皮时,其命格开始被黑蛟污染。
蛟,本身就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那么多关于蛟化龙的传说故事,其实都在说明它在这一阶段的存在尴尬。
相学命理里,所有与“蛟”相关的描述,都有残缺或隐患的意思。
李追远一边听着,一边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这次就不是单纯画画了,而是开始进行设计。
写着写着,少年手中的笔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早期,金家人以自身命格配合专业手段,确实是在消磨蛟皮怨念,但后来,因赵家人搞出的变故,且金家人命格被黑蛟污染后……
这种镇压,反而变成了一种“祭养”。
可以说,黑蛟皮之所以能诞生出残灵,金家人的催发“功不可没”。
这是一个很残忍的事实真相。
金兴山应该是身处于局中,而且从其爷爷辈父亲辈都是这么下来的,所以并不会察觉到异样。
李追远刚进院子,与这井下黑蛟残灵“打过招呼”后,心里就产生了疑惑。
如果屋里是位强大的存在,那他就算不捆绳索,也能让这残灵规规矩矩的。
可偏偏屋里的金兴山,都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如果这黑蛟残灵想要跑,他其实根本就无力去封锁。
这也就意味着,金家人与黑蛟皮之间的关系,从早期的单方面镇压者,变成了喂养者。
诚然,客观上,这也是一种“镇压方法”,像是割肉饲虎,让黑蛟残灵继续留在这儿,不至于去危害普通人。
但黑蛟残灵也是在为自己的未来着想,眼瞅着金兴山快油尽灯枯了,它得主动去找寻新的金家人。
刘金霞、李菊香以及翠翠,就是残灵为自己早就预备好的未来饲养员。
老人:“我讲完了,还有哪里需要我……”
李追远:“好了,我听懂了。”
老人:“我……”
李追远:“剩下的事,交给我做。”
老人还是有些无法适应与少年的这种交流方式。
他倒是乐意将金家传承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少年的,但很多他自己都觉得很难懂的关键点,想要做一下发散和深入讲解,却都被少年要求直接略过。
有一种金家家学,在少年眼里,什么都不是的感觉。
可少年态度虽然偏冷漠,但对自己还是很客气,所以老人也不觉得,少年是在故意讥讽金家绝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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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你要准备多久……你打算怎么做?”
李追远:“下午吧,争取傍晚前把事都搞完。”
老人:“……”
李追远:“它既然把你金家当……”
少年顿了顿、换了个方式:
“既然发现了其中规律与本质,那我就打算用最直接的方法去将它解决。”
老人:“切莫……冲动。”
李追远:“帮你是应该的,这也是我这次来九江要做的事之一;但帮你的女儿,是我愿意做的,为了她们,我也必然要将所有隐患都掐死。
你也看见了,那幅画里,你的女儿和孙女,曾帮了我。”
老人:“这是她……天大的福气,上苍,待我金家不薄。”
忽然间,老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震惊道:
“你的意思是,她,和她的孩子们,也都被……”
李追远打断了老人的话:“我会解决,很快。”
先前的怀疑在此刻全部不见,老人以丝线拉扯自己脖子,让他尽可能用力地点头。
因为他清楚自己已经有心无力了,如果自己女儿以及她后代,还是没能逃脱与黑蛟牵扯的话,唯一能帮她们解除灾祸的,就只有面前这位少年了,他必须得信,信这少年肯定能成功。
李追远换了个话题,问道:
“你想见见她么,或者是,见见她们。”
老人眼里瞬间流露出浓郁的期盼,怎么可能不想见,他为了女儿,连祖训都背离了,可以说这么多年,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思念之苦。
好在,他还有个养女,他将对亲生女儿的爱意,全都寄托在了阿萍身上。
爱是相互的,阿萍也是发现老人一直在睹物思人,可能也是察觉到了老人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所以才会偷偷把老人床顶上挂着的那幅画偷偷临摹下来,贴到寻人启事栏上。
正常来说,她这种具体信息没有,甚至连联系方式、地址都没留的手画版,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回应,但就是被早上在锁江楼塔下游玩的李追远看见了。
当然了,这种“游玩”自一开始就不是漫无目的,甚至可以说是以功利性催动。
就像昨晚赵毅吃个早酒都能撞到那逃犯一样,李追远今早答应下楼逛景点,也是想着主动点,接一接这渠水。
虽说一切自有天意,可你若是一味闷在家里,无疑是增加了天意降临给你的难度。
老人:“还是不见了吧。”
李追远:“我说了,这里的事,我会解决好。”
老人:“她都这么大年纪了,都有孙女了,没必要让她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
李追远:“她已经知道了。”
这一切,都怪刘金霞那个死前只图自己嘴巴痛快的叔叔。
老人:“那她也没兴趣这么远,来见我吧?”
李追远:“年纪大了,确实更容易看得开,但如果有机会,我想,她也是想来看一看你的。”
老人:“我……”
李追远:“即使是你主动让她被拐走的,但不管怎么样,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你很合格。”
老人:“真的……可以么?”
李追远:“我可以来安排。”
老人:“谢谢……谢谢!”
李追远:“待会儿,还得把你抬到院子里一趟。”
老人:“一切我都配合,无论让我做什么,哪怕是我这条已经不值钱的命。”
李追远:“不至于,就算你现在弥留了,我也有办法让你多撑几天,等你见到她再死。”
老人:“真好啊……”
李追远向卧室外走去。
老人:“还未敢问……尊驾身份?”
李追远掀开帘子,出去时回答道:“她邻居。”
赵毅又一次辛苦地,把自己的轮椅推到了厅屋里。
见李追远出来,他马上问道:
“怎么样?”
李追远:“可以很快解决,涉及的是命格。”
赵毅:“命格,很快解决……姓李的,你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格和黑蛟对冲?”
李追远:“这不是解决残灵的最好方法么?”
赵毅:“可这法子一不留神,就会让精神意识受损,你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李追远:“给你缝皮时,也要用到这个方法。”
赵毅:“那挺好,你这次正好先试一下手,下次给我缝蛟皮时,就能更游刃有余了。”
李追远:“另外,这样做,顺带还能将蛟皮里残留的怨念一并清理干净,省得到时候扒拉下来再进行处理。”
赵毅:“怎么听起来,像是在洗大肠似的?”
李追远:“原理差不多。”
赵毅:“我喜欢吃带点原味儿的,洗得太干净了,没那个味儿。”
李追远看着赵毅。
赵毅:“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被那东西的怨念所影响吧?”
李追远:“好。”
赵毅:“谢谢。”
李追远:“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联络一下谭文彬,让他想个办法,把刘金霞一家人,安排到这里来,与金兴山见一面。”
赵毅:“不用麻烦谭大伴了。”
李追远:“你能搞定?”
赵毅:“交给我就是了。”
李追远点点头,赵毅对金家人,有着极强的补偿心理。
先前金兴山将自己误认为是刘金霞的孙子,结果赵毅毫不犹豫地认下这个“奶奶”。
李追远:“老田的事,我觉得不大可能成功。”
赵毅:“老田成功与否,都不影响我回去认人家当干奶奶。我赵家,做了这么多的孽,这姓赵的,合该给人家当孙子。”
卧室里。
金兴山还在继续看着那些画作,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知道女儿的情况。
他尤其喜欢打牌的那一幅画,为此指尖在上面摩挲了许久。
可就在这时,这画像是被点着了一般,出现了一块熏黄。
老人惊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这熏黄并未扩散,也没影响到自己女儿的那块区域,就是把同桌的一位一起打牌的“老太太”,给完全遮盖住了。
金兴山嘴巴张开,眼里流露出了恐惧,而后恐惧分层,渐渐演变为一种敬畏。
那位少年的身份,他大概猜出来了。
准备工作很简单,只需一张供桌。
林书友去准备时被阿萍看到了,她手脚十分麻利地把供桌布置好。
在点燃蜡烛后,她就刻意距离供桌远远的,站在屋檐下,都不敢进院子。
她以前应该经常帮金兴山准备祭祖,可每次祭祖开始时,金兴山都会让她尽可能远离。
不是因为她养女的身份,不配祭金家先祖,而是金兴山不希望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哪怕她非金家血脉,但这种事……就怕个万一。
林书友将金兴山抬了出来,放置在了供桌后的一张由多张长凳拼起来的台面上。
金兴山指尖一弹,一根丝线飞出,缠绕到了井盖上,另一端则系在自己手腕处。
这一幕,真的和刘金霞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很像。
只能说,刘奶奶还是有“家学天赋”的。
李追远站在金兴山旁边,从对方身上又抽出一根丝线,没急着绑到自己手上,而是绕在了一根钉子上。
“可以开始了。”
金兴山目露坚定,喉咙里发出晦涩难懂的音调。
很快,井口下面也传出细微的摩擦声。
残灵醒了。
丝线颤抖,金兴山闭上眼,背后的鳞皮瞬间充斥起活性,很是狰狞恐怖。
“嗡。”
井盖颤抖,黑蛟残灵要上来进餐了。
李追远开启走阴,看见金兴山体内本就不多的血气开始逆行,而后被染成了黑色。
老人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大概率撑不住这一轮的“镇压”。
主要是以往金家人举行这一仪式时,配套布置还有很多,可这次,李追远除了供桌,什么都没预备。
这就相当于让金兴山直面黑蛟残灵,黑蛟残灵也察觉到今日的特殊,因此格外兴奋。
李追远将钉子弹开,将丝线缠绕至自己中指。
下一刻,与先前刚进院子时的体验一样,周遭的人和物全部消失,仿佛视野里,就只有自己与那口井。
哦,还有金兴山。
他跪坐在那里,无比矮小的同时,还近乎透明。
少年体验着这里的环境,这里是精神意识层面,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梦,就像梦鬼当初营造出的那种。
只要你有足够浑厚的精神力做依托,在这里,你可以很“自由”,能够将现实里无法具象化的东西,在这儿一一呈现。
李追远走到金兴山面前。
金兴山在这里能说话了。
“让您见笑了……”
精神层面的差距,在此刻无比清晰。
虽说金兴山现在是老到快不行了,但他年轻时,第一次从父亲手里接力镇压黑蛟皮来到这里时,也远没有眼前少年来得这般大,这般凝实。
先前看见身前这少年时,金兴山一度以为自己没“进来”,还位于现实中。
李追远:“需要我帮你解除出去么?”
金兴山只是起个开头作用,得靠他,自己才能进到这里。
现在自己已经进来了,那金兴山就没用了。
金兴山:“我想,看着它被终结,这是我金家很多代人的目标。”
可转念一想,金兴山又开口道:“我还是走吧……”
李追远:“那你就留在这里。”
金兴山:“会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李追远:“不会。”
其实,还有一句话金兴山没说,他不好意思说,他担心自己被波及,精神湮灭,死了,就没办法见到自己女儿了。
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在祖训和女儿之间不停摇摆,但他又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李追远:“我答应过你,让你见到你的女儿。”
“砰!”
身后,井盖爆开,一声咆哮传出。
先前李追远与它打过招呼,那一次它退缩了,可这次,在察觉到李追远的存在后,它的凶性再一次被调动起来。
金兴山看向少年身后:“它……来了……”
李追远转过身,面朝那头黑蛟。
它不算特别庞大,形体上很像是一条巨蟒,但比巨蟒更粗更雄壮,头顶上的那颗角,也使得其流露出特殊的威严。
它的实体早就没了,如今只剩下了这一点点皮,但新诞生的灵,至少在精神层面上,将自己做了个补全。
“吼!”
面朝少年,张开大口,发出挑衅。
李追远向前迈出一步,再次与黑蛟残灵争锋相对。
黑蛟残灵扑了上来。
“轰”的一声,它没能触碰到少年,而是被少年身前无形的屏障挡住。
一张供桌的虚影出现在李追远身后,供桌上的牌位全部龟裂,显露出破败之感。
可即使如此,它依旧帮少年稳稳扛住了黑蛟残灵的这一轮绞杀。
供桌两侧,披挂着绿色的鎏金长幅,上绣金龙,栩栩如生。
纵使柳家历代龙王的灵都没了,但龙王门庭,依旧是龙王门庭。
老人见到这一幕,重新低下头,跪拜下去。
那一排排的牌位,看得他心慌。
在他先祖眼里,赵无恙就是无上的存在,在他眼里,九江赵更是这里的巨擘。
而能摆出如此多牌位的……这世上,只有龙王家。
黑蛟残灵不断进行着愤怒咆哮,身躯使劲地冲击。
理论上来说,这里应该是黑蛟的主场,这里是它的意识深处,而它更是有着吞食命格的能力,可眼前这个,太硬……它着实咬不动。
就是采用消磨的手段,自己虽然身躯庞大,但论凝实程度,还是比不过眼前这少年。
真要消耗下去,指不定最后谁先支撑不住。
发泄完一通脾气后,黑蛟残灵调头,准备回井里。
它知道,今天有这少年在,它无法吃到祭品,如若下次少年还在,那它就打算离开这里了。
然而,当它原路返回,且即将靠近那口井时,
“轰!”
又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出现,将黑蛟残灵挡住。
另一张供桌虚影落下,正好覆盖在井口,上面的所有牌位也都是裂开,但两侧的红色鎏金条纹却依旧在无声诉说着属于它的威严。
金兴山看了看眼前的供桌,又看了看远处出现的第二张。
金家已经衰落很久了,金兴山也不太关注江湖之事,这两张供桌,让他无法理解。
因为按照眼前情景来推断的话,就说明这少年身上,有两家龙王门庭传承。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这不符合法理。
就算是一位龙王家的娶了另一位龙王家的,他法理上,也只能代表一家才对。
可少年能将两张肃穆威严的供桌在这里凝聚出来,就说明他法理上绝对站得住,要不然不仅不会出现,更是会因此举动,为自己带来因果反噬。
黑蛟残灵再度对秦家供桌发动冲击,可它依旧是没办法破开。
身躯旋转,黑蛟残灵再次面朝李追远所在的方向,发出一声咆哮,但这次,明显有点中气不足。
其实,当李追远来到这里,黑蛟残灵从井里出来时,单纯的胜负,已经没悬念了。
可李追远想要的,不是简单地将其击败,而是要将其掌控。
想要活捉,那就得多付出点代价,也需要更多的手段。
最好是在精神层面,将这残灵击垮,让它见到自己就畏惧,永远不敢再造次。
李追远抬起手,向前探出。
精神力快速消耗,一尊伟岸的身影自少年身前显现,这是酆都大帝。
大帝的虚影做着与少年一样的动作,抬起手,然后与少年一起,将手向前探出。
黑蛟残灵开始躲避,它畏惧了。
但大帝的手掌,还是将其抓住。
少年手指闭合,握拳,攥紧。
大帝的手指闭合,握拳,攥紧。
黑蛟残灵发出凄厉的哀嚎。
“砰!”的一声,黑蛟身躯断为两截。
有头的那一段向前,有尾巴的那一段向后,绕行一圈后头尾相连,头张开了嘴,将尾吞入。
黑蛟残灵变得完整,但比先前,体形虽缩水几乎一倍,也没那么凝实,开始变得有些透光了。
李追远继续前进,主动走出柳家供桌庇护的范围,更是从大帝虚影中间穿过。
黑蛟残灵犹豫了一番后,还是凶性占据了思维,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向少年再度冲来。
李追远双手合十,运转《地藏王菩萨经》。
少年从不认为自己是地藏王菩萨的传承者,但无法否认的事实是,这世上大概也没几个人,能比自己得到的地藏王菩萨传承更全面。
更何况,自己还曾吸收了菩萨的莲花台。
总之,以精神力作为消耗,再借以风水之法,李追远成功在自己身前,凝聚出了一尊地藏王菩萨像。
不大,只有后方酆都大帝虚影的一半,但那黑蛟残灵也比先前缩水严重,嗯,够用了。
“轰!”
黑蛟残灵撞击到了菩萨神像上,金色的火焰在黑蛟身上燃起,它身上一片又一片区域不断化作虚无。
其立刻惊恐地开始后退。
虽然它是由黑蛟皮里新诞生出的灵念,并未继承原本那头黑蛟的完整记忆,但它也明白,现在这里出现的东西,是极其不正常的!
与黑蛟残灵的惊恐失措不同,李追远倒是对这个环境越来越上手了。
这种对抗,越来越像是阵法师之间的博弈,不过换了个特殊场地罢了。
当初的自己,在梦鬼那一浪里,只能引动江水,将那梦鬼从“假浪”过度到“真浪”,因为彼时的自己,远没有现在这么强大与从容。
要是能让自己重新回到那一浪去,就算没有魏正道、大帝、乌龟它们的因果介入,自己也能与那梦鬼好好斗一斗。
说白了,他现在的唯一缺点就是没有练武,但在其它方面的提升,经过一浪一浪的淬炼,那是相当惊人的。
黑蛟残灵的快速扑腾,终于将身上的火焰熄灭,可其身躯,却开始呈半透明状。
它现在很绝望,打又打不过,耗又耗不过,想逃回家,家门还被堵住了。
因此,当李追远继续向前迈步时,黑蛟不敢再主动进攻了,而是故意向上飞,想要尽可能地与少年拉长距离。
但这儿,说白了就这么大,且因为黑蛟残灵接连受创,它“梦”的范围,也在逐步缩小。
李追远抬起头,看向被自己吓得蜷缩在上面的黑蛟残灵。
少年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其实,那位,他也是能“塑造”出来的,可少年担心,将其塑造出来后,可能会失控。
最终,李追远还是决定将其捏出来,从位格上来讲,那位也是龙王,但他很不称职。
魏正道的身影出现在了黑蛟头顶,他就是正常人大小。
下一刻,
魏正道抬起脚,对着黑蛟的脑袋,踩了下去!
“轰!”
李追远只觉得自己大脑一阵眩晕,这是因为自己的精神力正被疯狂地抽取而出!
果然,不受控了。
明明是自己靠着传承因果,捏出来的“假人”,可他一旦出现,就开始本能地搞事。
李追远是打算慢慢炮烙这黑蛟残灵,像是剥洋葱一般将它一层一层剔除,只留下最纯粹的一道。
因此,先前一直控制着出手力度。
但魏正道这一脚,直接将黑蛟残灵给踢崩了,踢成了一团雾!
李追远一边承受着头脑的晕眩感一边倒退,同时还得关注着上方,他担心魏正道一脚真给那残灵给踢死了。
好在,一条蟒蛇大小的存在从黑雾中落下。
它还没死生命力还挺顽强。
也是,要是这货那么容易杀,当初赵无恙也没必要在击败它后,还得对其分尸镇压。
即使李追远现在面对的,不是当年的黑蛟,但它的这一秉性倒是一直保留了下来。
不过,饶是如此,此时的黑蛟也是到了崩溃的边缘。
它双眸一片赤红,极剧的惊恐,让它的精神意识处于了即将崩溃的临界点,可不管是人是兽,在这个时候又往往最容易激动。
它看向李追远。
“嗡!”“嗡!”“嗡!”
李追远还处于倒退之中,像是被魏正道的出现给吸得太狠了,精神力不济后,少年身后的菩萨、大帝以及柳家供桌虚影,全部消散。
最后,少年甚至跌坐下来,正好坐在金兴山的身前。
金兴山马上站到少年面前,左手搭在自己右手上,金家的秘法正在流淌。
过去,金兴山能“镇压”黑蛟,是因为黑蛟需要他来投喂。
可现在,黑蛟眼里满满的都是对少年的惊恐以及对杀死少年的渴望,金兴山的这点肉,它瞧不上了,而且它更清楚,要是让少年离开这里,下次对方休养好了再来对付自己,那它将毫无办法。
活人休养精力,只需好吃好睡,它这种残灵,得需要日积月累,一代代人的投喂没办法比的。
黑蛟残灵彻底孤注一掷,向李追远冲了过来。
“啊!!!”
金兴山大喝一声,为了保护少年,也主动向黑蛟冲去。
其实,如果黑蛟意识能再清醒点,就会发现,少年先前布置出的所有虚影都消散了,可唯独在井口那里的秦家供桌……依旧矗立。
这是破绽,意味着少年还没到山穷水尽,依旧在堵着它的家门。
而这时,透支状态下的李追远,从坐姿改为盘膝。
金兴山还在冲锋途中,他将女儿送走的决定,让其形象,不够悲壮,可不管怎么说,他都将自己这一生奉献在了镇压黑蛟上,称得上舍身取义。
只有他的列祖列宗,才有资格置喙,但哪怕是他列祖列宗显灵,看着后辈一代代过得如此,估计也很难将指责的话说出口。
李追远十指交叉,结印。
在赵家祖宅,他得到了一缕白光。
其实,赵毅现在喊他“祖宗”,还真不算完全意义上的调侃。李追远:
“晚辈李追远,请赵家龙王……镇蛟!”
冲锋中的金兴山,只觉得身侧视线一阵模糊,随即,一道伟岸的身影出现。
金兴山内心涌现出无限激动,赵无恙,可不仅仅是赵家的先祖,更是他金家的精神图腾。
而且,真比较起来,金家人才是赵无恙遗志的合格继承者。
金兴山泪流满面,跨过漫长岁月,不知隔了多少代,金家人,终于再次站到了赵无恙身边,与龙王并肩而战。
最受刺激的,其实是黑蛟,当赵无恙的虚影出现时,昔日被这位年迈龙王虐杀的记忆浮现。
赵无恙,是这头黑蛟的最大梦魇。
可以说,此时,黑蛟残灵的意识,已经崩溃了。
连带着这个平台,也开始不断震动开裂。
盘膝而坐的李追远,举起右手,握拳。
赵无恙举起右手,握拳。
李追远对着身前,挥拳。
赵无恙,挥拳。
“轰!”
黑蛟开始融化,落于地上。
很快,就只剩下了一捧黑色的皮。
金兴山弯下腰,将这蛟皮摊开,里面有一条如蚯蚓般正在蠕动的东西,不见一丝戾气与杂质,在感知到垂暮的金兴山后,更是被吓得缩成一团蚊香。
李追远起身,走了过来,将这红色蚯蚓抓到手里。
金兴山:“这是不是,意味着……”
李追远点了点头,道:
“辛苦了。
自今日起,你们金家,解脱了。”
南通,石南镇,思源村。
李菊香将洗衣服的水泼洒到坝子外,看见老田头又站在自家门口。
这些天,李菊香都有些习惯了,老田头早中晚都会来一次。
也不敲门,请他也不进来,仿佛只是来确定一下她们家三口人都在家,然后自己就走了。
刘金霞知道这件事后,没好气地骂了句:放在过去,得报派出所抓这个老特务!
不过今儿个,老田头主动开口了:
“香侯,香侯,呵呵。”
一口蹩脚的南通话。
李菊香笑着走过来问道:“田叔,有事儿。”
老田头掏出一张奖券,递了过去,说道:
“我摸到一张奖券,三人豪华庐山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