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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惊疑不定,徘徊目光,在山月脸上打着转,隔了许久,才抽泣着点头。
等待的滋味最难受。
周夫人被山月安顿在流水花厅,泪水涟涟,来回踱步。
连接薛南府与北府的镜湖,自她脚下穿流而过,涓涓流水梭过岸边半人高的芦苇丛,利用地势高差建成矮矮的堤坝,将北府的杂质与晦气过滤在原地,隔绝在南府之外。
水声盖不住东侧马厩传来的惨叫。
得了小周氏首肯,窦妈妈就在此处受审。
几个宽肩窄腰的黑衣年轻男子进进出出,门歇开一条缝时,窦妈妈咒骂的声音陡然变大:“叫周芳姐过来!给我叫那戏子过来!”
“那戏子真是他娘的个蠢货!若没我指点,她还跟台上扭腰摆臀地唱戏呢!”
“她和她老哥,还不知在谁身下浪叫换钱!”
周芳姐就是小周氏,她做驸马的兄长,唤作周芳官。
小周氏脸色煞白,陪伴一侧的山月见状忙起身关窗。
小周氏一把抓住山月的手腕,眼里含着泪,咬牙切齿:“开着!开着罢!叫我也好好听听这老货,对我们母子究竟有什么天大的积怨!”
山月手一顿,手背微微向外一推,反将窗户更加大开些。
御史台的手段来来回回不多,但有用,没一会儿便听窦妈妈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便见茅屋侧厩之中,薛枭一袭天青蓝长衫,手执卷册,高身玉立,不急不缓徐徐而来。
薛枭推门而入,下颌一抬,便露出犀利锋锐的眉眼:“...窦氏身上有一块不太纯合的银锭,在其吉祥胡同的外宅墙根下也掘出了二十余锭,不纯合的银向来来路不正,她们母子二人说不清楚。御史台只查到窦氏其长子前几日赌场上输了近五百两银子,宅院与田地均做了抵扣。”
薛枭总结:“不难推断窦氏母子因负债,而做出与外人作里通外合之举。”
周夫人呆愣在原地:她始终对窦氏出卖她半信半疑!
如今查验,她竟有五雷轰顶之感!
“她怎敢!她...”周氏攥住山月手:“我要见她!我要问她!”
山月抬眸看向薛枭。
薛枭将册子翻过一页,密密麻麻数行字迹,最后赫然是窦妈妈签字画押的红手印!
“除却这些银子来路不清,窦氏倒将别的说了个清楚明了——比如夫人买凶将城西豆腐商贩岳家屠杀殆尽;比如夫人自观案斋明里暗里顺走的画、钱、物...”
“再比如关北侯常蔺别院里那株三层楼高的大红珊瑚出自两广提督,而夫人您私藏的一串东珠和狐裘竟来自北疆鞑靼...”
薛枭声调向来低沉,低沉得像九泉传上地面的丧鼓。
薛枭手将那张薄薄的卷纸举起来,轻弹了弹,纸缘发出清脆的声响:“顺着查下去,桩桩件件皆是大案。”
周氏的面色,由青转紫,由紫转白,煞白一片:“窦氏片面之词,何足为信!?”
薛枭一声轻笑,语态压迫:“刑部拿人要讲证据,御史台办案,只看线索。”
周氏浑身如抖筛。
山月适时开口:“可还需我陪您去见一见窦妈妈?”
见...见个屁!
周氏惊惧地注视着薛枭手中的那页纸,如坠冰窖,她好似落入了一个巨大的、精心布置的、胸有成竹的陷阱。
周氏惶惶然地紧紧握住椅凳的把手,眼神在薛枭与山月之间来回梭巡,对儿子的担忧,对窦妈妈背叛的震怒,对薛枭手握线索的畏惧,对未知处境的茫然,多相交织,像一块沉甸甸的铁饼压在最脆弱的胸前,拖着她向水底沉去!
若是叫常蔺知道她闯下这样天大的祸事,儿子没有救回来,常家诸事反倒被这条疯狗了解得
透透彻彻——她一定会死的!常蔺一定会把她打死的!
四处都是风与光,她却快要溺死了!
周氏嗫嚅嘴唇,如一条刚刚被钓上岸的小鱼,她艰难吞咽唾沫,等待屠夫的杀戮。
薛枭双指弯曲,将夹在指缝中的证言向内一收,双手撑于案桌之上,眉目锋利,予人极强的压迫感:“但我不会往下查。”
屠夫突然收起了尖刀。
生机来得太过突然。
周氏猛烈地狠喘几口大气。
“你只需一直记得两件事——一则这张证言纸在我处,二则我手上的账册是你送来的。你务必心里记得,脑子记得,嘴上记得,手脚记得,说话做事需三思而动,便已足矣。”
薛枭眉梢一抬,轮廓分明的下颌下意识一并抬起,形色之间尽显凌厉与压迫。
周氏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她理解不了薛枭这番话的意思,却不妨碍她知道自己得救了——窦妈妈引发的小震荡不知为何,已被悄然化解。
只是,如今还唯有一事尚未分明。
“我儿——”周氏双目赤红,不敢直视薛枭。
“常大公子毫无音讯。”
薛枭回答得极快,并未有丝毫负赘:“那‘打行’的东家前日绕海跑了,待驾船找个无人岛龟缩三五年,再上岸又是一条好汉——你们常家刑讯逼供人家侄儿,那小侄儿不过十四岁,血肺被打得露在喉咙管儿口,活也活不了几日了,常豫苏一命抵一命,也算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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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想得通。”薛枭平静“劝慰”。
周氏手抓捂胸口,朝天凄厉一声惨叫。
敌人的悲痛,总是叫人欢喜。
山月侧首立于薛枭身畔,安静地欣赏周氏的失态。
“我若是你,我必将常豫苏的死,挖个深坑埋进去决口不提,绝不叫第四个人知道——常豫苏再混蛋,却也是常家的种,把‘打行’小侄屈打成招是你,眼睁睁看着常豫苏被劫走的是你,无力营救亲手将儿子推入绝路的也是你——你猜常蔺知道一切了,会怎么对你?”
薛枭语声很平,却如砸惊雷。
周氏凄厉的惨叫,被适时吞咽在喉头。
会怎么对她?
会打死她!
会休了她!
会折磨死她!
周氏痛苦得胸腔发苦发涩发干发酸:“那我儿...我儿便这样了?我儿的命...”
薛枭双手抱于胸前,神色平淡:“世间万物因果报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密是窦氏告的,人是‘打行’劫的,孽是你们自己造的——我虽图谋着踩住常家向上爬,却也至少实实在在出了力、费了心、正儿八经为你寻了人。虽无疾而终,却也算尽力而为。”
“反观,常豫苏的父亲呢?一向与你交好的靖安大长公主呢?与常豫苏向来交好的绥元、崔玉郎呢?”
“他们又为你、为常豫苏做了什么?”
“若要想开,不如去恨。”
“去恨那些无所作为的人!那些看低你、看低你儿子的人!那些恨隔岸观火的人!”
“若无大长公主撑腰,窦氏为何敢一口一个'周芳姐”地叫你!为何敢背叛你!为何敢告密!”
“因为她,因为她们都轻慢你!”
“所以才敢肆意地对你做任何事!”
薛枭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周氏当即呆愣在原地。
薛枭转换了语调,带着一丝蛊惑和指引:“若是恨,能让你好过些,你就好好地恨他们!你要记得——恨意比无谓的思念,更长久。”
周氏目光呆滞,缓缓抬头。
窗前。
昏黄夕阳光的窗前。
薛枭与柳山月的剪影,就映在泛黄的糊窗堂纸之上。
一高一矮,并肩而立。
好似一对...极为紧密的战友。
周氏竟有些呆了。
若是常蔺与她,也如此紧密结盟,窦妈妈还敢看不起她吗?还敢背叛她吗?她的儿...她的儿...还会死吗...?
周氏面容不自觉地抽搐,却许久未落下一滴泪。
薛枭抬手请周夫人出府:“请回吧周夫人。好好咀嚼碎烂你的悲痛,再好好吞下去——你已惊扰到我与夫人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