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源凝视着面前的贾宗道。
“望命”打开。
贾宗道的命一片鲜亮的橙色,只不过并不粗壮,只有手指粗细的一根,笔直的升入天空。
又细又长、十分茁壮。
而这道命之中,又有一道命格,名曰:
明月出海。
明月出东海,自下而上、由晦而明。
“好命格!”许源暗自称赞一声。
拥有这样命格的人,便是一时间跌落尘埃,也总能成就一番事业。
便如他这命,虽然现在不够雄壮,但仍旧贵重,而且一定会慢慢壮大。
至于他说的,“本已经死了”,许源的望命却没看出什么来。
于是许源收了望命,暗中握住了阴阳铡。
睁开右眼扫过贾宗道。
魂魄和身躯的确有些不够协调。
但只能算是小毛病。
一般这种情况就是大病一场,或是遭了什么劫难,魂魄险些离体而去。
以贾宗道的状况,已经将养的差不多了,再有十天半个月,便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所以许源判断,贾宗道不是被人夺舍之类的情况。
“你修了守灵人的传承吗?”
贾宗道也如实回答:“刚入门、尚未入流。是老九叔临死前引我入门。”
守灵人的传承归入了“法修”,名为“两界法”。
这法不算是旁门左道,反而是正经的“道法”的一个分支。
义庄中各种压制邪祟的道法布置,都是守灵人亲手布置、并且每天都要认真检查,若有削弱便立刻加强。
但这法中,也的确吸收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法子。
不够光明正大,但是便利好用。
许源方才望命的时候其实已经看出来了。
说话间,大家已经走到了义庄最后面,和罗城义庄一样,这里也有一座大屋。
此时还是白天,但大屋的门窗却仿佛不透光芒一般,里面一片阴黑。
许源仔细看了一下这大屋,建筑的形制非常古怪,造型也更像是庙、寺一类。
门上,挂着一只青铜锁。
在罗城的时候,因为是夜晚许源没看清楚。
这时却是看得分明,那青铜锁分明就是一只小巧的青铜棺材!
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表面厚厚的一层包浆。
反倒是这大屋上下内外,阳世气息最浓厚之物!
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乃是“俗世”气息最浓厚之物。
贾宗道立刻上前将门打开,说道:“整个义庄建成之后,别的什么东西都可以换了,唯独这只锁绝不可换。
若是这锁坏了,便要马上通知府衙、祛秽司、山河司,全城逃难!
必有满城倾覆之灾即将袭来!”
众人听得咋舌,这义庄中的门道还真不少。
许源抬眼一望,只见大屋中,有三十四口古老的棺材,搭建成了一座牌楼。
比起罗城的那道“门”也是毫不逊色。
贾宗道对许源说道:“大人稍等,我来点灯。”
贾宗道蹲在门口的右侧,避开了大门,从腰间的囊袋中,取出火镰和打火石,慢慢的开始引火。
嚓嚓嚓的摩擦了好几次,终于是点着了火绒,然后再点绕一盏油灯。
这义庄中的灯火,别处都无所谓,但这大屋中的五盏“下黑灯”。万万不可用火柴点着。
贾宗道举着油灯进去,将牌楼周围的五盏灯一一点亮。
当第五盏“下黑灯”亮起的时候,贾宗道身躯忽然僵硬了一下。
而后贾宗道出来,对许源抱拳一拜,道:“大人,可以进去了。”
许源疑惑的盯着他,问道:“你……入流了?”
贾宗道和煦微笑,自己开心但并无炫耀之感:“正是,还要感谢大人,若不是大人今日来了,需要点亮下黑灯,只怕还要过上几日才能入门。”
郎小八等人立刻便对贾宗道刮目相看:两个月前才入门,这便九流了?
这小子资质不错啊,也算是一个小天才了。
“不错。”许源夸赞一句。
贾宗道提醒:“大人可曾带了城隍金印?浊间那些邪祟桀骜不驯,对阳间充满恶意,若没有金印在手,那些家伙不好说话的。”
许源没有那枚泥塑的金印。
“那印不在义庄中?”许源问道。
贾宗道摇头:“金印当在占城府衙中。”
许源立刻就明白了:知府故意扣下来,没给自己。
甚至连提都没提此事。
知府将义庄交出来,就有些不情不愿。
这是故意玩了这一手,想要讨价还价。
我给你麻天寿面子,把义庄交给祛秽司占城署衙。
可是想要城隍金印,那得另外出价。
贾宗道说道:“不如在下先把下黑灯熄了,大人改日再来?”
许源微微一笑,迈步走了进去:“不必,本官自有办法。”
贾宗道也没有多劝,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便好。
许源没有城隍金印,但身配祛秽司掌律大印,走到了“门”中间。
其余人都站在门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门”内的阴影便如活物一般,从四面八方爬上了许源的身体。
许源抬起眼来,便看到了占城的浊间。
许大人之前已经进来过一次了。
而且浊间内还有阴阳蚺这位“老相识”。
今天则是恰好看到了另外一个熟人:白狐!
白狐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许源忽然来了。
她把身子一缩,向后沉去,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浊间。
和以前相比,她进出浊间要自如了很多。
想必是因为这段时间,水准有所提升。
许源也没有喊住她,暂时便当做没看见——等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拿捏这狐狸精的时候,再提起她“勾连浊间”这项大罪名。
斗面鬼和黑油愤怒的看向了阴阳蚺——然后准备逃跑。
上一次许源闯进来,引起了“深虚”的反应。
大家一起逼着阴阳蚺去“警告”许源。
阴阳蚺心虚,还没来得及跟许源说此事呢。
结果这家伙又闯了进来。
但一众大邪祟很快又察觉到:许源这一次进来,和上一次明显不同。
大邪祟们险些四散奔逃,那可就丢大人了。
而许源也感觉到,从义庄进来,和自己吃了茧食进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但这其中差别……却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但许源感觉,深虚应该不会觉察到自己。
他看到大邪祟们作势欲跑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不必慌张,本官此次没打算惊动深虚。”
这话说的几位大邪祟疑神疑鬼起来:什么意思?上一次他是故意的?!
而且这家伙竟然知道“深虚”的事?
一位五流的掌律,它们忌惮的是“掌律”而不是“五流”。
也就是说忌惮的乃是身份而不是许源本人。
但是现在又有些忌惮许源本人了。
这家伙知道深虚,而且有手段引来深虚的关注!
这可就不得了了。
这意味着,便是不使用皇明朝廷制衡浊间的手段,许源自己也有能够“清洗”浊间的能力!
甚至,几位大邪祟心底莫名其妙的生出一个潜意识:这厮不好糊弄。
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不好骗过他。
这便是“君临天下”命格的效果。
斗面鬼毫无疑问是占城浊间中,对皇明官府恶意最大的一个。
现在,连斗面鬼也乖乖的从半空中落下来,原本十成的嚣张收起了七成。
只是把一张大脸昂起,鼻孔朝天。
许源心中暗暗一笑,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虽然都是“浊间”,但罗城和占城之间并无沟通。
几天前罗城浊间发生的一切,占城这几位一无所知。
自己的确可以引来深虚,但引来了自己也跑不掉。
而且现在自己身上已经没有茧食,其实目前是没办法引来深虚。
“哼哼!”许源冷笑几声:“别以为你们做了什么,本官不知道!”
斗面鬼顿时心虚!
它曾经把许源的情况,暗中卖给了那位“夫人”!
此时不免心中想到:莫不成……这小子真的发现了?
许源再次厉声喝道:“怎么,你们还怀有侥幸心理?好好好,本官这便引来深虚,将占城浊间清洗一遍!”
几只大邪祟一起喊道:“万万不可!”
它们当然想到了许源可能是在虚张声势,但是许源之前是真的曾经引来了深虚!
谁敢赌啊?
大邪祟们都不敢。
斗面鬼便把它的大脸转下来,不敢再用鼻孔朝天的姿态面对许大人。
黑油凑上来拱了阴阳蚺一下。
阴阳蚺没奈何,出面和许源商议道:“大人……”
这一声“大人”喊得也是满心不甘。
代表着占城浊间的邪祟们,对许源低头了。
若是在正州的北都、南都,浊间对朝廷低头,实属正常。
但是在其他的地方,尤其是在正州之外,浊间的邪祟们,至少是跟衙门分庭抗礼的。
大部分地方,邪祟们都占据上风。
毕竟真的阴兵过境,清洗一遍浊间,那就是鱼死网破。
是最后的手段,衙门那边也是能不用就不用。
占城浊间这几位,心里真是无比的别扭。
但是它们对于深虚,那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恐惧!
“大人,”阴阳蚺无奈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明说吧。”
许源道:“以后浊间的邪祟有什么异动,来义庄通报一声。”
斗面鬼就想跳起来反对,我们就是占城浊间最大的几个邪祟。
其他的邪祟都是我们的下属。
你这是让我们几个“头领”通敌?!
可它正要发作,却看到许源自始至终都死死的盯着自己。
于是更加心虚了。
“这厮怎么只盯着我一个?”
“难道他真知道了些什么?”
“这家伙该不会是在给我挖坑,就等我跳出来吧……”
斗面鬼立刻耷拉了下去。
罢了,我不当这个出头鸟。
阴阳蚺怒道:“这怎么能行呢?”
许源倒也不逼迫,背着手淡淡道:“尔等可以不答应,但本官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占城浊间的邪祟生出事端,而你们没有提前示警,本官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引来深虚,清洗浊间!”
几只大邪祟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而后许源朝它们一拱手:“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今后占城浊间知府大人已经交给本官掌管,诸位再会了!”
许源向后退了一步,身上粘稠的黑暗退去。
浊间和义庄之间的联系切断。
许源从屋中出来,吩咐一旁的贾宗道:“锁门吧,今后多留意些,有事情它们会来跟你报讯。”
“遵命。”
贾宗道眼中满是钦佩。
谁都能看出来,许大人虽然没有硬逼着它们当场答应。
那是顾全大邪祟们的面子。
但话已经说清楚了,它们其实已经屈服了。
不靠城隍金印,便能逼迫浊间大邪祟们乖乖就范,好生了得!
贾宗道心中是真的敬佩。
老九叔曾跟他讲过,若干年前,知府大人也曾带着城隍金印,来跟浊间的大邪祟们谈判。
那是真的“谈判”,知府大人的筹码就只有“鱼死网破”,大邪祟们很清楚,不到万不得已,知府绝不会用那一招。
所以双方讨价还价,大邪祟们着实要了许多好处,才答应了知府大人的要求。
整个过程十分屈辱,和许大人完全没得比。
贾宗道锁好门,又将许源等人送出来。
到了义庄门口,许源忽然想起那水塘来,便随口问了一句:“来的路上有一座沉水塘,你了解吗?”
“知道。”贾宗道说道:“老九叔曾跟在下说过,那是浊间中,斗面鬼在阳间的‘码头’。”
“原来如此。”许源暗道一声,难怪从沉水塘经过的时候,隐隐感觉到一种恶意。
“你用心做事,好生修炼,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署衙找本官。”
贾宗道抱拳拜别:“在下记住了,多谢大人。”
许源带人返回,路上心中一直在琢磨,怎么将城隍金印从知府手里弄过来。
知府大人显然是在待价而沽,但许大人不打算让他得逞。
而且这事儿许大人心里不痛快,就也想让知府大人“不痛快”一下。
回到署衙中,于云航便立刻上前道:“大人,有两位客人。”
许源不在署衙,前来拜会的,要么是留下拜帖先回去,要么就在门房中等候。
今天这两位都在等着呢。
于云航继续说道:“一个是苗炎,另一个是天竺使团的理查德。”
许源准备再晾一晾理查德:“让苗炎进来。”
“是。”
于云航出去接苗炎,许大人便在值房内随意批阅了几份公文。
顿时觉得头昏脑涨,好生无趣。
“唉,傅大公子在南城巡值房,没人帮本官处理这些公文了。”许源遗憾连连:“还是得再培养一个文书……”
于云航在外面通禀了一声:“大人,苗炎到了。”
“进来吧。”
苗炎脸上带着又谄又贱的笑容进来了,先给许源行了一礼,然后笑嘻嘻的说道:“那番鬼还要跟我理论,说明明他来得早,凭什么大人要先见我,嘿嘿,他也不看看,小的跟大人那是什么关系,他一个碧眼夷能比吗?”
许源一摆手:“说正事,是渔帮那边有成果了?”
“渔帮那边快了。”苗炎说道:“不过今天是平天会的事情,他们回来了!”
许源眼睛一亮。
之前曾吩咐苗炎,想办法放出消息,再把平天会引回来。
许大人看中的是平天会那种联络字帖。
但……平天会前面两次吃亏吃得狠了,居然是一直不肯回来。
“来了多少人,落脚在哪里?”许源立刻问道。
苗炎说道:“在西南城墙跟下的三平坊里,这次来的人可不少,他们的一个副会主,带着三个舵主,还有五十多个会众。”
“这么多人?”许源眉头一皱:“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大人放心,小的已经打探清楚了,这才敢来跟您禀告。”苗炎一副邀功的样子:“这帮狗东西,居然说什么,他们的平天大圣的一位子嗣,要降生在咱们占城。
这副会长带人来,就是为了确定所谓的大圣子嗣会降生在哪一家。
而且他们还说,他们这次带来了一滴平天大圣的圣血,圣血能够自动寻找子嗣,滴血认亲!”
许源满心疑惑:据说平天会的圣姑,便是平天大圣众多的侧妃之一。
可是占城里没有什么“圣姑”啊,这子嗣又是从何而来?
平天大圣出去偷腥了?
许源怎么看,这件事情都像是一个借口。
平天会这是要全力进入本官的占城啊。
先来一个副会主,等真的找到了所谓的大圣子嗣,会主、护法、长老之类的,必然倾巢而来。
但……他们为何这么做呢?
平天会前后在占城损失惨重。
即便是许源再三“引诱”,他们要再入占城也应该谨慎行事才是。
“那个副会主是什么水准?”
“五流。”
“会主呢?”
“据说是四流,但也可能不到四流。不管怎样,会主在五流中也必定是最强的那一批。”
许源毫不犹豫的写了一封求援信,喊来于云航:“马上送去罗城,亲手交给指挥大人!”
“遵命!”
管你是不是四流,本官背后是有靠山的!
祛秽司这么大一个衙门,对付罪犯,就应该大家一拥而上。
跟你讲什么江湖道义?
然后,许源才继续询问苗禹:“他们来了占城后,都做了什么事情?”
“这帮人来了三天了,还真是每天都把会众撒出去,在城西城南两处暗中寻找,似乎真的是在找什么大圣子嗣。
而且小的安排了人,昨天终于混进了他们当中。
昨晚他们还举行了仪式,拜祭了那一滴圣血,那东西还真是诡异……”
顿一顿,他又说道:“据平天会的人说,他们每夜都会举行这种仪式,直到找到大圣子嗣!”
许源点头:“今夜去看看。”
理查德在门房一直等到了天黑。
他到了占城,就莫名其妙的被拦住了。
如果没有罗城那一败,管你是谁拦我,天竺使团就直接闯关出城,扬长而去了。
可现在理查德不敢。
尤其是知道了占城这边做主的正是许源之后。
他等了两天,终于把许源等回来了。
今天一大早就来拜见,做了一天的冷板凳。
连口水都没有。
可气的是,门房秦大爷——秦泽这厮就在门房里,用一只小炉子烧水泡茶,配上三五样干果,美滋滋的喝着吃着。
理查德还以为皇明人“热情好客”,门房里的这些茶水,是给他们这些等候接见的人准备的。
上前准备倒一杯,秦泽却是一瞪眼:“干嘛?想喝茶,拿钱来买,一杯茶十两银子!”
“你这是敲诈!”理查德气急败坏。
“嘿!”秦泽冷笑:“不懂规矩的番鬼!我们皇明衙门里,你出去打听打听,都是这个行情。”
“我不喝了!”
忍到了下午,实在渴的不行,只好捏着鼻子花大价钱买了一杯。
结果一口灌下去,嗓子里还在冒烟,他要去续杯,秦泽用刀鞘压住茶壶:“十两银子。”
“还要钱?!”
“多新鲜呐,我是不是跟你说的明明白白,一杯十两,你这可是第二杯了。”
理查德是真的喝不起……
苗炎比他晚来整整一个时辰,结果人家先进去了。
理查德当场叫嚷起来,可是不管他怎么闹,祛秽司上下都是冷眼旁观,但他要往里闯,从秦泽到校尉,呛啷一声一起拔出刀来挡在他面前!
理查德被折腾的没有半点脾气。
到了半下午,他终于服软了,悄悄跟秦泽商量:“阁下,我需要买几杯茶,才能见到许源大人?”
秦泽咧开嘴笑了:“你这番鬼挺上道啊。”
理查德怎么可能不懂?谙厄利亚也是这个套路。
可秦泽摆摆手:“没用,大人今天真没空见你。”
理查德:“……”
白等了一天,天快黑的时候,理查德满心气闷的走了。
他从前门走,许源和苗炎从后门出来。
中午的时候,许源就派郎小八去山河司,通知了苗禹:晚上一起去白月馆,我请客。
天黑之前,衙门后门会合!
苗禹大感意外,然后眉飞色舞地答应了。
许源和苗炎一起来到山河司衙门的后门,敲了敲门,很快后门打开,苗禹带着朱展雷一起出来。
两人的神情有些不大自然。
许源一瞧他俩的脸色,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紧跟着又有两道身影从那小门里出来,一个朱展眉,一个徐妙之!
许源忙不迭的解释:“我骗他们的,我是去白月馆找那只狐狸精帮忙镇压平天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