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蒸笼盖的揭开,浓烈的蒸气从蒸锅里喷涌而出,四散开来,和蒸汽一同四散的还有四喜卷的肉香味。
是的,肉香味。
经常吃火腿的朋友们都知道,火腿无论是炒还是蒸,香味都是非常浓郁的。是很极致、很鲜美,甚至能闻出来是咸鲜口的肉香。
四喜卷要用品质上好的火腿,以黄记的货源,少东家的业务能力再差也不可能弄来品质不行的火腿,原材料绝对是一等一的好。
因此四喜卷在出锅的那一刻也是一等一的香。
火腿丁、香油还有葱花混合在一起组成的香味,简直就是咸鲜的代名词,让人闻着就觉得该吃点主食了。
四喜卷就是主食。
郑达麻利地把四喜卷一个个从蒸锅中夹出来,一切为二,摆盘,秦淮等人立刻围上去,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有云纹,造型也还算不错,就是品控不太行。
郑达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反卷翻车也是可以卷出云纹的,就是这个云纹可能有点不是很云纹,不太好看。但是能看出来是云纹,毕竟审美是多元的,万一就有人喜欢这种云纹呢?
郑达有的四喜卷能看出独特的审美,但大部分四喜卷都是很正常的,算不上特别出众漂亮,但绝对合格。
秦淮也是第1次见到成功的云纹,知道古力的如意卷如果成功的话,切开后大概是什么造型。
秦淮几人都在惊叹郑达的四喜卷。
说句实话,这批四喜卷比秦淮想象中的要成功,因为郑达的反卷真的是能明显看出来有很多问题,秦淮几度都以为郑师傅今天要翻车了。结果最后的成品居然还意外的不错,可见四喜卷的容错还是很高的。
黄胜利也很是感慨,脸上写满了欣慰,显然是欣慰自己的师弟终于不是过年的时候在家里偷偷摸摸做四喜卷,然后喂给狗吃了。
只有龚良,没有赞叹,没有欣赏,眼睛里全是对四喜卷的渴望。
龚良表示他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混进厨房,当然得光明正大地坐在厨房里大吃特吃。
至于龚良昨天晚上说的什么他今天可能有事,要派助理过来拿点心中的这种鬼话,龚良早就选择性忘光了。
但是龚良并没有把‘可以吃了吗?’这几个字问出口,因为即使他离郑达有些距离,他也能看出来此时此刻郑达的情绪不太对劲,所有人都在等郑达给出反应。
郑达的表情很是复杂,非常不郑达。
他的表情中有一丝惆怅,一丝怅然若失,一丝缅怀过去,和一丝独属于中年人的回忆青春。
秦淮还是第1次见郑达露出如此复杂的表情,大多数时候郑师傅都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简单的懒鬼,简单的不求上进,简单的不思进取,简单的爱发红包,简单的喜欢撒钱,简单的想要收他当徒弟。
可能是因为郑达本身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的缘故,他才会在根本不认识秦淮,只是有过一次视频通话,简单指导了一下秦淮做槐花馒头,觉得秦淮很有天赋并且发现单靠视频通话可能解决不了问题的基础上,特意从姑苏跑到山市去指点秦淮。
这件事情仔细想想会让人觉得是如此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但是放在郑达身上却又是这么合理,因为郑达就是这样的人。
即使他已经不当厨师很多年,下海经商实现财富自由,但他的本质还是一个纯粹的厨师,还是当年国营饭店那个因为领导对白案的偏见而当不上大师傅,气得在家里哭了好几天然后愤然辞职的郑师傅。
郑师傅呆呆盯着盘里的四喜卷。
这是他亲手做的四喜卷,一模一样的做法,一模一样的不完美,但是馅料变了,配方改了,从他不理解的肥肉丁、五花肉丁、纯瘦肉丁、肉糜变成了喷香的火腿丁。
郑达缓缓伸出手,精准地从一从一众四喜卷里挑出了最丑、最翻车、云纹看上去最有问题的那个。
拿起,咬下一口。
一大口。
就像十七八岁干了一天活,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两口就能塞进一个大包子的少年那样,狠狠咬了一大口,咀嚼的时候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郑达快速的咀嚼,嘴里含糊不清的喃喃:
“是火腿丁,居然是火腿丁,真的是火腿丁。”
“师父,我就说这个馅料不对,我终于知道对的馅料是什么了。”
“是火腿,居然是火腿。”
郑达呢喃着,眼睛一眨,两颗豆大的眼泪瞬间落下,然后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一般控制不住的往外涌,郑达嘴里还嚼着没吞咽下去的四喜卷,吃着吃着就这么失声痛哭了起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古力甚至害怕得后退了两步。
就连郑思源也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亲爹,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爹一样。
秦淮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郑达会像自己昨天晚上做的梦里那样对着四喜卷痛哭,但是他却并不觉得惊讶,只是觉得有些惆怅和怅然。
甚至有一些为他亲爱的郑师傅感到开心。
龚良原本还有点想吃四喜卷,看到郑达这样,有些诧异地和黄胜利对视一眼,看懂黄胜利眼神中的意思后偶悄然上前,轻轻拍了拍秦淮和郑思源,示意大家先离开这里,实在不行走到后厨门口也行。
至少把这一块地方,和现在盘子里全部的四喜卷都留给郑达。
其余人也很有眼色地没有靠近和询问,就连最八卦的董仕此时此刻都管住了自己的眼睛,老老实实在案板前切菜。
一行人走到后厨门口,确保距离过远痛哭的郑达听不到他们说话,郑思源才略带震惊地开口询问:“师伯,我爸这是…什么情况?”
黄胜利叹了口气。
“我也没想到你爸反应会这么强烈,这个事小谭和小古你们应该听不懂,晚点你们直接问小九吧。”
“思源,你爸是怎么跟你说四喜卷的?”
郑思源想了想:“我爸说这个是之前师公在的时候,国营饭店每年过年都会做的点心。他不是很擅长,卖不上价格,不算太简单,也不算太复杂,所以他不爱做。”
“但是他从小到大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吃四喜卷,他和我妈已经吃习惯了,所以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在家里自己做。”
“我一直觉得这是他做不好的借口,因为我听龚伯说过,师公刚退休的时候我爸做四喜卷被客人们骂得特别惨,他有心理阴影所以只在家里偷偷做。”
黄胜利无奈点头:“我之前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现在看来,我们都有点小看他了。”
秦淮从黄胜利的表情里看出来,这个故事应该还有另一个版本,而以黄胜利现在的态度,显然这个版本的故事是可以直接在这里说的。
“那黄师傅,实际情况是什么?”秦淮问。
龚良也向黄胜利投去一个充满疑问的表情,脸上写满了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咱们当年不都是好哥们吗?你们背着我搞小团体?
“郑达当年做四喜卷确实被街坊邻居们在背地里偷偷骂得很惨,但是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恶评如潮。最多是闲聊的时候嘀咕两句,说郑达的水平真是不如师父,然后感叹几句师父怎么就突然就身体不好病退了,大家都觉得他还能再干几年。”
“那个时候的国营饭店和现在不一样,国营饭店其实更像小秦你开的那个社区食堂,常年来吃饭的都是知根知底认识很多年的街坊邻居。我是红案,郑达是白案,我每天在厨房里炒菜就行,郑达还要在外面卖包子,尤其是当学徒的那些年,整个国营饭店的包子、馒头、烧麦都是郑达一个人卖的。”
“用现在网上比较流行的话来说,我和郑达都是国营饭店的客人们兼街坊邻居们看着长大的。”
“有这样的情分和关系在,你们觉得就算郑达过年的时候没把四喜卷做好,能被骂的有多惨?”
听黄胜利说到这个,龚良也附和地点点头:“确实,要说当面指着鼻子劈头盖脸的骂,那肯定是没有的。郑达那些年挨的骂啊,加起来估计还不及我当销售一个月多。”
“不过他的脾气性格就是这样,真有人指着他鼻子骂他做的点心一无是处,他可能还没那么生气,最多只是不服气。但是如果大家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或者只是叹口气摇摇头什么都不说,他是真的会伤心。”
“我之前也是这么觉得的。”黄胜利说,“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那个时候师父病退得很突然,厨师这个行业说白了是体力活,身体不好是干不了厨师的。师父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是身体情况一直不错,原本还能再干几年。”
“谁也没想到师父会因为一场感冒,身体就变得有点差,体力上吃不消,就那么顺理成章的病退了。其实当时也没什么,包括郑达接手的第1年,那一年四喜卷做成那样,他其实都没有太……太在意这件事情吧。”
“毕竟那一年他每个点心的风评都不咋地,只不过四喜卷的风评最差。”
“是第2年师父出事之后,郑达才开始变得非常在意四喜卷。”
“出事?”秦淮没太反应过来。
“那个时候师父一个人在家里用煤炉做饭,结果煤炉倒了,煤球全盖在了师父的那条好腿上,师父直接痛昏了过去,一直到我和郑达下班回来才发现。”
“原本是要用板车拉去医院的,后面还是龚良机灵直接去厂里借了汽车,才算送医及时保住了师父的命,但是那条好腿也废了。”
“从那以后师父的身体情况和精神情况就大不如前了,师父开始经常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出门,即使我和郑达找木匠给师父定制了轮椅他也不下楼。”
“后来龚良想办法找了一户1楼的人家跟师父换房子,这个情况也没有改善。我们当时都觉得是师父无法接受现实所以心情不好,想方设法逗师父高兴,那一年过年甚至是和龚良家一起过年。”
龚良露出恍然的表情,表示自己想起来了。
“我记得那年吃年饭的时候,郑达是不是提到过他觉得四喜卷的馅料不太对劲,不应该用肥肉丁?”龚良问。
“对,郑达说过,但是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师父没什么精神我估计是没有听清。”
“当时郑达其实也是找借口解释为什么自己的四喜卷做的不太行,他自己都不是很在意这,是第二年过年期间再做四喜卷的时候他才又提起这个。”
“但是那时候师父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记性也大不如前,甚至有点糊涂了。”
“我不记得当时师父具体说了什么,应该是一些肯定有更好的方子,但是需要郑达自己去摸索的话。”
“郑达是不是还说过,他一定会在年三十晚上那天做出比井师傅更好的四喜卷?”龚良又问。
“对。”黄胜利再次点头,随之而来的是叹息,“其实当时那句话郑达也是为了在过年的时候哄师父高兴,结果师父没有活到第二年过年,在秋天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们都知道郑达这些年每年过年在家里自己偷偷做四喜卷,但是没有人拆穿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情。”
“只不过,我以为他是因为四喜卷触景生情。就像当初领导不让他当大师傅,他明明生气得要死但是咬死不承认,请假在家里哭了好几天眼睛都是肿的,还要嘴硬说是被他妈打的。”
“没想到,是一直记得那年过年对师父说的话。”
“他总有一天会在大年三十晚上做出比师父的四喜卷更好吃的四喜卷。”
黄胜利说着说着,眼眶也红了。
秦淮悄悄看了一眼已经没有痛哭流涕,只是默默一边哽咽一边吃四喜卷的郑达。
20多岁时还是白案厨师的郑达,会因为觉得领导对白案有偏见,痛哭几天,一怒之下放弃厨师这个职业愤而辞职,从而被同行们diss了十几年说他不务正业。
50多岁已经是一名成功商人的郑达,因为自己完成了迟到30年的承诺,痛哭流涕。
“思源。”黄胜利说,“你爸就是这样的人,你也不用因为觉得他不务正业,浪费自己的天赋就对他有意见。”
“无论他当不当厨师,他都有一颗厨师的心。”
“就是懒了点。”
郑思源看了一眼亲爹,没有太多的表情,很是平淡,但是平淡就说明了一切。
“我知道了师伯。”
“我以后不会再天天催他做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