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山之上。
山庄坐落于主峰山腰,其内房舍千幢,门徒不下三千,如今内外还围聚了不少凑热闹的江湖走卒,在山门内摆着擂台。
而烽州各派掌门和外来江湖名流,则都在隐龙潭附近落脚。
隐龙潭为烽山派的开山祖师,意外发现的一处宝地,周遭灵气充沛偶尔还会孕育灵宝,周遭石崖上还刻着些许习武心得和诗句,后经多方考证,确认为古时武祖学艺之处。
发现此地的段家祖宗,随之就在此落脚开荒,每年都会举行祭奠,经过数代人打拼,慢慢成为了如今的西北龙头。
武祖作为两千年来天下间最后一位立教称祖的正道修士,还留下一部‘龙骧伏应决’作为超品入门教材,早已经被后世之人神化,不光南北朝堂立有武祖庙,武道门派也都认其为祖师爷。
为此大部分武人来峰山祭奠武祖,并不是段月愁邀请,而是和谢尽欢一样,想瞻仰武祖故居自发前来。
峰山派也不好把武祖故里划为私人地盘不让外人瞻仰,于是就变成了烽州各大门派一起祭奠,这场集会,也就是‘峰山会’名字的来源。
虽然外面传的神乎其神,但隐龙潭其实就是个深不见底的水潭,除开灵气充沛风景不错,段家也没发现太多特殊之处。
为了保护遗迹,段家在隐龙潭周边修建了护栏,还立了个威风凛凛的石像,下方铭刻武祖生平事迹,打眼看去就像是旅游景区。
时间刚刚入夜,身着黑色锦袍的魏继礼,在隐龙潭附近的一座石亭内负手而立,打量着在护栏外朝圣的诸多武人,眉宇间带着三分忧色。
身侧,做寻常文士打扮的何天齐,单手负后轻声说着:
“段月愁他爹,是被魔将所伤早逝,不可能为我等所用,但很在乎其孙女,以子孙为饵让其上套,只要事成,他就有把柄落在了我等手上……”
何天齐以前是洛京分坛老大,但何氏全军覆没失去了基本盘,如今已经改任为冥神教外事长老,负责联络四方盟友。
魏继礼作为魏无异的长子,显然不会是冥神教的走狗,能与其合谋,原因也简单——魏无异走了一辈子正道,但始终被陆无真视为异类,也不被朝廷重视,在二十年前建安之变,尝试求取监正席位不成后,就彻底死了心。
而司空天渊在读书时,就和魏无异关系不错,外加两人都被正道打压,彼此同病相怜,最终把魏无异说服,
而后才有了魏寅,以及后续之事,最后也成功把魏无异扶上了穷其一生都求而不得的位置。
但陆无真起初排斥魏无异,可能是刚愎自用排除异己,等魏无异真另辟蹊径后,那就是有先见之明了。
如果事情败露,陆无真和无心和尚灭了魏无异,不会再皱一下眉头。
为此他们接下来要做的,肯定是把道佛掌教驱离京城,从而彻底掌控朝堂和修行道。
但要达成这谋划,难度比想象的要大。
首先陆无真吃一堑长一智,整天也不干别的,就从早到晚盯着新君,让他们既没法找驱逐陆无真的借口,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控制皇帝,无心和尚更是以不变应万变,无懈可击。
其次武道一帮子反骨仔,发现魏无异当了副监,就觉得自己也行,现在武道六雄五个都想把魏无异搞下台,取代话事人席位,和以前当盟主时没区别。
为此魏无异还得先给武道建立秩序,让所有门派都听他号令,经过一段时间游说,各地龙头大部分都拜了山头,但段月愁相当头铁,摆出了‘听调不听宣’的架势,也就是只听组织调令,不听魏无异个人差遣。
魏继礼游说多次无果,才有了今日之事,目前已经布下了局,就等段月愁咬饵。
不过魏继礼当前发愁的,并非段月愁的立场,而是千里之外的北周动向,此时想了想:
“北周那边当真一帮子废物,让他们帮忙除掉谢尽欢,结果事没办成,多年谋划还弄得像个草台班子,没激起半点风浪,北方没乱起来,我等往后行事阻力会大不少。”
何天齐已经收到了北方的消息,神色丝毫不意外:
“谢尽欢相当邪门,北方除不掉很正常,他们也不算白忙活,至少把栖霞真人和谢尽欢都拖去了北方,往后这两人去追化仙教,我们就有了充足时间运作。”
魏继礼蹙眉道:“谢尽欢虽然道行尚浅,但栖霞真人可不忌惮杨化仙,追缉妖道的能力更是人尽皆知,这两人联手追杀,杨化仙确定撑得过这个冬天?”
何天齐正想分析杨化仙被谢尽欢找到的可能性,却听后方山道上传来呼唤声:
“爹?爹?”
何天齐见状悄然离开石亭,魏继礼则是转身往山坡下行去,沿途不悦道:
“瞎嚷嚷什么?到处都是江湖前辈,也不怕被人笑话。”
“不是,爹,你猜猜我带谁来了?”
魏继礼莫名其妙,快步走下山道,可见两名门徒在路口站岗。
不争气的犬子魏鹭,则高兴的和过年似得招手,旁边还有个身着白袍、背挂斗笠的年轻少侠,腰间挂着两把兵器……
魏继礼暗暗一个趔趄,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放缓脚步仔细打量:
“这位少侠是……”
谢尽欢自幼对魏无异如雷贯耳,但对这在雪鹰岭当了几十年太子的魏继礼真不太熟,此行纯是被献宝的魏鹭给拉过来的,不过出于对朋友长辈的客气,还是拱手一礼:
“在下谢尽欢,见过魏前辈。”
魏继礼听到自报家门,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死了,有些语塞,但还是拱手:
“原来是谢公子,久仰久仰……”
魏鹭满眼得意,询问道:
“爹,是不是很意外?我都说我和谢兄交情不浅,你还不信,换成一般人可没这面子……”
“呵呵……”
魏继礼抬起手来,含笑拍了拍逆子的肩膀:
“确实意外……嗯……听说谢公子随队出使南朝,怎么忽然来了峰山?”
谢尽欢还没来得及回应,魏鹭就抢答道:
“谢兄的名声爹还不知道?亲自出马,肯定是来斩妖除魔,调查段小姐的事情!段掌门在什么地方?我这就带过去引荐,不出意外今晚就能把事情查清……”
魏继礼轻轻吸了口气,颔首道:
“原来如此,段掌门正在招待六合堂过来的客人,我过去打个招呼,魏鹭,你先带着谢公子在周围转转,切记好好招待,可别怠慢。”
“那是自然,爹你快点,谢兄捉妖可是一绝,待会让你亲眼见识下谢兄本事……”
“呵……”
谢尽欢都被吹的不好意思了,微微抬手:
“过誉了过誉了,我也没啥大本事,待会没看出什么不就丢人现眼了。”
“谢兄别自谦,你要没啥大本事,藏了二十年的何氏能被你满门杀绝?走走走,我先带你去隐龙潭看下武祖当年练功的地方……”
武祖的塑像,立在隐龙潭外边缘,以护栏隔绝,外面摆有香炉,虽然已经入夜,依旧有不少江湖儿女排队上着香火。
赵翎身着男装头戴斗笠站在队伍中,怀里抱着佩刀,仔细打量手杵重锏、斗篷飘飘的威严人像,轻声嘀咕:
“武祖是两千年前的人物,留的事迹颇多,但并没有画像流传下来,这尊神像,明显取自京城的武祖庙,而武祖庙的塑像,据说是照着一个梨园名角刻的,本人根本不长这样……”
令狐青墨扛着煤球走在背后,回应道:
“时间久远相貌传不下来正常,武祖还算诸教祖师中最年轻的,至少知道事迹;像是十祖巫,画像都不像人了,而道门初代祖师爷,按道历算直接生在万年之前,什么镇魔神、羽化登仙云云,那时候世上有没有人都说不准……”
虽然两人对这神像存有质疑,但冲着武祖的名号,还是恭恭敬敬上了柱香,而后来到聚集不少江湖人的寒潭附近打量。
隐龙潭约莫就是个三丈方圆的水潭,有活水自山上流入其中,但不见出口,应该是通向了地底暗河,按照峰山派的说法,此潭深九十九丈,底部留有一句:
幽潭龙隐涵真趣,心凝始得道相迎。
意思大概是潭底藏着条神龙,只要一心向道,就能得到大道指引。
烽山派不允许人潜水观摩,此事真假难以判断,不过来此的修士,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会往里面丢些铜钱金银许愿,看能不能得到神明指引。
令狐青墨作为道门中人,秉承‘我命由我不由天’,自然没去做这种没意义事情,瞧见赵翎还取出银子往水里丢,低声道:
“我估摸这是门派捞钱的手段,来隐龙潭的人络绎不绝,哪怕每人丢一文钱,几百年下来也不是小数目。”
赵翎知道传说真不了,不然也不会武祖之后再也后继无人,不过来都来了,还是投下银子,而后闭目认真感知。
但很显然,水潭中并没有出现任何反应,反倒是身边传来了话语:
“这水潭很深,下面确实有字,但没其他东西。”
转眼望去,可见谢尽欢已经回到了跟前,也在朝着隐龙潭打量。
赵翎见此收回杂念,取出一锭银子递给谢尽欢:
“可能是我天赋不行,你要不试试?”
令狐青墨见此也来了兴致,想了想道:
“是啊,你已经算是武祖叶圣之后最强天赋了,要是你都得不到指引,那只能是假的。”
谢尽欢见两姑娘都有兴趣,就把银子丢进了水潭尝试。
寒潭激起些许水花,银锭迅速沉入潭底,眨眼没了踪迹。
谢尽欢闭目暗暗感应天地,看有没有神明给予指引,结果不曾想,耳边还真冒出一句:
“武夫一定要会武艺,打坐一定要坐着……”
声音空灵幽远,宛若神谕!
谢尽欢本来心中一震,还以为真得到了神明指引,但仔细一听,觉得这神谕有点皮……
睁眼打量,果然发现淘气鬼媳妇冒了出来,在耳边装神弄鬼。
令狐青墨本来在观望,发现谢尽欢有反应,眼底涌现讶色:
“水潭里面真有回应?”
谢尽欢面对调皮的阿飘,都不知道如何评述,想了想道:
“对,刚才有神仙对我说,我身边站着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让我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令狐青墨微微一愣,本想来句:“真哒?”,但马上又意识到不对,抬手在这登徒子肩膀上锤了下,扛着煤球扭头就走。
赵翎则是眼神好笑,调侃道:
“神仙说的是身边哪个姑娘?”
谢尽欢肯定说的是三个姑娘,但当面讲就有点脸皮太厚了,只是轻笑了下,转身和等待的魏鹭汇合,游览起隐龙潭的景观。
如此转悠不久,一行人就从后山走来,为首身着锦袍的男子,是在三江口有过一面之缘的段月愁,后面除开几个面生武人,还有手下败将六合门张戬。
谢尽欢见此来到了道路之上,拱手道:
“段前辈。张兄也来了?”
张戬上次在三江口被压的有点狠,但战绩绝对不差,放在大乾也是年轻一辈中的顶流,此时热情道:
“是啊,随长辈过来看看,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谢兄。”
段月愁上次坐在裁判席,放在大乾江湖也是实打实的西北枭雄,不过此刻明显有点心里憔悴,配上鬓角几丝白发,看起来更像是个琐事缠身的老者,此时嘘寒问暖了几句后,就开门见山道:
“谢公子此行,是专程为家孙之事而来?”
谢尽欢单纯路过看看,为防待会丢人现眼,回应道:
“我只是途经此地,过来瞻仰下武祖故里,恰巧听魏兄说起了此事。段前辈的孙儿,目前什么情况?”
段月愁叹了口气,请谢尽欢往后山行去:
“前几日,我那孙女在后山玩乐,也不知撞见了什么脏东西,等门人找到时,如同失了魂魄,体魄难以自成周天,只能以丹药吊命。
“段某有点道行,能看出魂魄受损,但不善此道摸不清缘由,就请了天台寺和青莲宫的高人过目,目前推断是七魄丢其三,无药可医……”
谢尽欢光听描述,就知道这是民间常说的‘掉魂儿’,通常是意外撞见阴邪之物所至,而处理方法,就是找道士巫师斩鬼招魂。
但段月愁都江湖第二人了,一身破煞之气神鬼难侵,他都斩不了的鬼,大乾境内就不可能出现,为此应该是另有缘由。
令狐青墨作为职业道士,插话询问:
“可派人搜过峰山,看是否有阴邪之物藏匿?”
“天台寺的明心法师正在寻觅,段某也寻过几日,可惜毫无线索。”
段月愁说到这里,又望向谢尽欢:
“谢公子能力有目共睹,如今这事儿,还望能施以援手。我这孙女比较特殊,她爹是段某膝下幼子,八年前在西域追踪一波屠村的妖寇,夫妻双双殒命,就留下这么个独女。
“段某未能寻得凶手,已经失了父辈之职,若连这孙女都保不住,往后九泉之下,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夫妇二人……”
谢尽欢听到这话,也明白段月愁为啥急成这样了,但这种事情,他肯定是帮不上太多忙,只能看阿飘能不能大展神威。
如此交谈几句后,一行人就来到了后山一处院落。
院落外有不少侍女等候,还能看到个满眼哀色的妇人,应该是段月愁的夫人,坐在庭院之中,怀里抱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梳着羊角辫,模样颇为灵气,但双目无神脸色发白,只是直愣愣看着前方。
“咕叽”
煤球还是比较喜欢小孩,见状还头晃脑卖了下萌,但并未引起小姑娘的任何反应。
谢尽欢随着众人来到近前,面对数道拭目以待的目光,当下在身前半蹲认真观察。
夜红殇一直都在跟前,此时扛着红伞站在小丫头面前仔细勘察:
“确实是丢了魂魄,下手之人手段挺有分寸,弄了个半死不活,不过救回来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谢尽欢认真聆听鬼媳妇的叙述,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转头道:
“这看起来是被精善神魂之术的人下了黑手,正常手段根本没法救。”
旁观众人其实大部分都知道结果,对此并不意外,而站在魏继礼旁边的魏鹭,则是插话:
“谢兄意思是还有不正常的手段?”
“对。”
“哦?”
令狐青墨眼前一亮,连忙询问:
“什么方法?”
而焦头烂额的段月愁,闻言并未露出惊喜,反而轻叹:
“只要没底线,世上就没有治不好的病。魂魄缺失,可以物色体魄相合的同龄人,夺取缺失魂魄填补,虽然难度不低,但老夫深究一段时间,有把握做到,只是不愿罢了。”
在场所有人闻言,都沉默了下来。
毕竟物色体魄相合的同龄人取魂魄,那就得再找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以命换命,这事儿性质相当严重。
如果私底下偷偷干,以段月愁的身份地位,买个穷苦女娃偷偷宰了,根本没人会发现。
但段月愁当众把这法子话出口,那就等同于表明宁可孙女没了,都不会用这伤天和的歪路子。
魏继礼在后方旁观,闻声轻轻颔首,感叹道:
“段掌门当真豪杰,只是苦了这小姑娘。”
赵翎觉得段月愁无愧为西北龙头,但品行刚正显然救不了命,当下询问:
“谢尽欢,你说的不正常手段,不会是这个吧?”
谢尽欢面对众人注视,微微摊手:
“我可是正道中人,怎么可能用这种邪道手段。”
“嗯?”
本来态度坚毅段月愁,闻言明显愣了下,继而眼底就涌现惊喜,上前一步:
“谢公子还有其他妙法?!”
余下众人也是面露期待,连魏继礼都露出了几分半信半疑。
谢尽欢打量几眼小姑娘,略微斟酌:
“我出山之前,家师曾传授过我些许秘术,应该能派上用场,不过此术不便当众展示,还望诸位能退到院外,给我些许时间。”
段月愁道行不凡,不认为孙女还有其他方法能挽救,但谢尽欢真不是一般人,见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
“还请诸位到院外等待,让谢公子施术救治。”
魏鹭非常想看谢尽欢人前显圣,但人家不让看,也不好耐着不走,当下往外行去,还小声对魏继礼道:
“看吧,我就说谢兄有法子。”
魏继礼负后左手轻轻摩挲,并没有回应。
令狐青墨见男朋友要施展仙术救人,为防打扰,就和赵翎站在了门口帮忙放哨。
谢尽欢也没耽搁时间,从老妇人手中接过小姑娘来到主屋,关上门后,就把小姑娘放在了中堂的椅子上,低声道:
“媳妇,你确定有办法?这要是救不回来,就丢人现眼了……”
夜红殇站在呆若木鸡的小丫头面前,神色平静:
“三魄虽然离体,但尚未损毁,不然这姑娘没法活,只要找到缺失魂魄,就能破镜重圆。”
说话之间,夜红殇身形逐渐淡去。
而丢了魂儿的小丫头,无神双瞳随之动了动,继而就如同小大人般,在椅子上站直身形,气场瞬间高达五米,单手点向谢尽欢眉心。
谢尽欢碍于对方身高,还得弯着腰去接。
随着指头点在额头上,眉心随之出现挤胀感,似乎有什么东西侵入。
继而谢尽欢就发现,神识顺着某种联系开始魂飞天外,来到了整个峰山上空。
继而又迅速下坠,穿过了隐龙潭附近的房舍瓦顶,以及带着铜锁的立柜,随后看到了衣物、铜铃。
铃铛表面铭刻繁复咒文,内部所藏之物,明显和‘他’存在联系,此刻似乎还受到感召,轻微摇晃了下:
叮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