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河也没干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写了篇新杂文,同步刊发在吉报、北青、新民上面。
杂文的名字叫做《驯狗记》。
他摒弃了所有修辞,使用了最平实最简单的语言,务必要让文盲都能看懂。
骂得一点都不凶,就只是有趣。
而简单有趣的东西,能让最多的人记住。
文章刚一登报,便在两岸三地引发了海啸般的影响。
一、我家的两条狗
以前我家还没破落的时候,曾养过两只狗。
一只黑,一只黄,血脉混杂,难辨具体品种,只知道应该是本地土狗之间的串子。
我姥姥待它们极好。
刚下生时便喂上了牛奶,再大一点后,我吃什么,它们便吃什么,好似养孙子一般。
我乐得有两个弟弟,倒也不嫉妒,每天一得闲,便和它们疯玩。
那时候,大黄和二黑乖极了,每当我放学回家,马上冲过来,吐着舌头呼噜呼噜打鸣,尾巴摇得像风扇一样,扒着我的腿转圈圈。
只要我轻轻撸两下狗头,惊喜和快乐便从它们眼底溢出来,恨不得当场开口讲人话,泣曰:“主子圣恩浩荡,乖狗我望阙叩头,血诚上达。”
有一回家里吃酱大骨,我将骨上的肉拆下来一些,捏在手上喂食。
大黄二黑馋疯了,舌头伸出那么长,口水哗啦啦的淌。
但是,谁都没有上我手里抢食。
那时它们特别有规矩,家里不小心掉到地上的食物,绝对一口不动,只有放在固定饭盆里的肉,才呼哧呼哧啃得开心。
邻人们每每看到,都要感叹:“真是两条好狗!养大之后,了不得哩!看家护院定是一把好手!”
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至今我仍然感念。
可惜,好景不长,我那不负责任的爹很快败光了家产,家中钱粮散尽,我和姥姥母亲过上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那是一段非常屈辱的经历,我饿着的时候,自然也喂不饱它们,只能放它们出去自行觅食。
但是哪怕再困难,我也没想过要把它们杀掉吃肉。
那是家人,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岂有吞食之理?
后来,村里的英子婶找上门来,威逼利诱,趁着我姥姥病中虚弱,抢走了二黄。
她的嚣张嘴脸,在我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你们一家子破落户,不配养这么好的狗!现在它归我了,再敢啰嗦,我还打你!”
英子婶是村中富户,有涉黑背景,据传是走私贩卖摇头丸起家的,他把用来运货的重型柴油拖拉机开到我们家门口,一言不合便要撞碎家中院墙。
我姥姥实在没办法,只好一边赔笑,一边据理力争。
英子婶本是一个男人,只是不喜欢走正路,好与男人互搏,因此疯疯癫癫,有时候极要面子,有时候掩耳盗铃。
他也怕村中闲话,于是改口道:“我堂堂大英子,难不成还会硬抢你的?只是租去玩玩,替你们养着,几年后你若不死,还你便是!”
大黄自此便归了英子婶,脱离了我家这片泥沼,过上了顿顿有肉的好生活。
那会儿的我还小,觉得这事儿挺好,反正我养不了它了,让有余力的人养着,总比和我一起挨饿强。
每当放学,我都特意从村口另一边绕道,远远经过英子婶家门,悄悄看上一眼。
大黄过得很滋润,住上了升级版狗窝,用上了据说是从猿明园里流传出来的狗盆,吃的净是黄油面包之类的洋玩意。
原本它的长相是黄皮白面,许是黄油吃多了,渐渐变得白皮黄面,怪哉。
可我仍然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变就变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狗也同理,只要它好好活着,终归还有重新玩在一起的一天。
二、一条也没剩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难总找苦命人。
大黄的事情还没有一个着落,二黑又出事了。
姥姥总共有两个孩子,我妈是老大,我还有一个叫做王德利的小舅,因为头微秃,爱讲娘希匹,回回打架输了都会进行战略转进,所以外号常胜。
王常胜和我那个蠢爹是一路货色,自命不凡却又不学无术,败一万次就有一万个理由,赢一次就敲锣打鼓,到全村各家各户里化缘。
后来村里有位三哥,将这种风格发扬光大——只要我觉得我赢了,哪怕你把我的肋巴扇敲下来熬汤喝,那老子也没输!
王常胜作为这种风格的开创者,做事相当离谱。
姥姥寿终后,母亲管家。
但王常胜不服,觉得这个家应该归我总理,我是男丁,是正统!
然后姐俩就打了一架,王常胜力气大,但是常年抽大烟喝大酒睡女人,腐血败肉,肾虚程度堪比方同辉,被我妈三巴掌抽碎了帝王梦,灰溜溜逃出家门。
可他临走前却把二黑抢走了,振振有词道:“分家的事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是这狗历来就是我的,我只带走我自己的东西,你别来要!”
我妈大怒,拎起擀面杖就要继续削他,结果被村里的大漂亮阻拦。
大漂亮嫉妒我妈美,一直在背后嚼舌头搞小动作,眼看着我妈要把王常胜揍成土巾生,急忙搞破坏。
后院邻居小桔梗和小泡菜争宅基地,大漂亮往里一掺和,直接波及到我家。
后来好不容易把小桔梗家里的破事解决完,大漂亮又纠结起一帮闲汉,全力支持王常胜分家。
没多久,三哥又跳出来占便宜,我妈抡起大铁锹,差点把三哥家祖坟扬了,他捧着祖宗牌位嗷嗷跑,一边跑一边叫:“我们家本来就要迁坟,跟你可没关系!”
其实我妈都没进他家院子门,隔着墙就把三哥吓出了飞毛腿。
收拾了三哥,以前我妈经常帮助的小南方又开始搞事。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前几天我去小南方家里做客,发现他们对我妈又恨又怕,对我既尊重又热情。
想来是上回打得狠了。
总之,经过一次次拖延,大黑始终没要回来,它开始给王常胜看家护院,与我们家隔水相望。
三、要回来一条狗
时间过去了很久,村里一直乱得厉害。
好消息是,英子婶终于撑不下去了。
后来,村里是大漂亮管事儿,英子家的生意越做越烂,也畏惧我妈拎起家伙就是干的悍气,于是卡着年限把大黄还了回来。
它归家的那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满心都是喜悦,满眼都是它的英姿。
和小时候毛茸茸的乖巧可爱相比,现在的它已经是一条成年的大狗了。
高大威猛,身姿矫健,皮毛顺滑,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一团。
“好狗!”
我向它冲过去,张开双臂。
“大黄,好兄弟,来抱一下!”
大黄挑起右边眉梢,瞟了我一样,然后高高昂着头,从我身侧漫步走过。
它归家时,带上了它的华贵狗窝,带上了金镶玉狗盆,还带了一库房的外国狗粮。
那是英子婶家里阔绰时给它攒下的家底,据说,一袋狗粮比我一个月的伙食费都贵,叫什么远程养狗高科技。
我僵在原地,心里渐渐凉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越来越不对劲。
离开家的这些年,也不知道英子婶使了什么坏,天天教大黄什么东西,总之这狗回家之后骄横得厉害。
以前乖乖趴在地上吃饭,现在非要上桌。
我妈觉得它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想要补偿,不但允许它上桌,还给它设置了一个专座。
以前它同我们吃一样的东西,我有什么给它吃什么,现在不行了,非精粮一口不动,不再与我同食。
只是如此,倒也罢了,然而每当我在啃着窝窝头时,它那越发人性化的脸上总是浮现出一丝鄙夷,斜着眼睛看我吃糠咽菜,狗脸耷拉着,慢条斯理的吃着它的黄油狗粮。
我一点不好奇那东西是什么味儿,但它总是守在库房门口,警惕得厉害。
偶尔家里炖肉,它也吃。
只不过,当母亲把大棒骨放在它的狗盆里,它马上用两只前爪环住盆,一只狗眼吊起来看我,一只狗眼垂下去,看肉。
一旦我有靠近的意图,马上龇牙咧嘴,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吼。
母亲惊疑不定:“呀,大黄咋开始护食了?”
我失望至极。
“英子婶把这狗教废了,它不再是我们家的大黄了。”
母亲却很乐观:“没事的,大黄回家的时间还短,我们以真心待它,它早晚会重新和我们成为一家人的。”
是吗?但愿吧。
四、狗要咬人
和大黄重新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始终都不甚平静。
许是过惯了顿顿外国狗粮的好生活,它不太看得上现在家里的条件。
剩饭剩菜自然是不肯吃的,得给它单独拨出去一份新鲜的。
不止如此,它还嫌弃我,不肯与我拥抱,不愿意被我摸头,有事喊它,只当没听到。
偶尔喊急了,它转身就走,往狗窝里一趴,抬起前爪盖住头。
英子婶真厉害,把大黄驯得真聪明。
可是它的聪明好像没有用对地方,明明已经回家了,不再是英子婶的狗,为什么一天天的总是冲他摇尾巴?
它难道不知道,这样只会让家里越来越失望吗?
反正我非常失望,感觉真没意思。
我忍不住问母亲:“如果它始终这样,我们把它要回来做什么?”
母亲回道:“不管怎么样,它都是我们家的一员,教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再多点耐心。”
我不是很理解,但尊重她的意见,她是家长,在村里百战百胜,她一定比我有道理。
可惜,大黄宁愿在村里到处乱逛,也不愿意趴在门口守家。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它和二黑重新混到了一起,经常结伴游荡,互相来往。
舍不得分享给我的狗粮,它们倒是经常分享。
后来有一天,我路过对岸,顺便去看了看二黑。
当时我带了两根肉骨头,一根给它,一根给大黄。
许是嫌弃肉太少,大黑啃完骨头,忽然气势汹汹的逼近到我面前,冲我大声狂吠。
它的眼里满是血丝,盯着我身上肉厚的地方,直流口水。
当时我惊呆了,完全不敢相信。
家里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杀掉你们吃肉,现在你们的生活那么好,反而想咬我一口?
我给了它一脚,转身回家。
当天夜里,大黄和二黑叫了整整一夜,谁都没睡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
妈,咱们得谈谈,我说。
五、我咬了回去
“你想谈什么?”
“谈谈怎么正确的驯狗。”
“你还小,这事不该你想。”
“年纪小不等于不懂事,我觉得我对这种事有发言权。”
“那好吧,你说。”
母亲并没有很感兴趣,一边做着活儿,一边漫不经心的听。
那我也要说,憋在心里我不舒服。
“像这种情况不能再惯着了。”我用力挥手,加强气势,“得打它,打疼了,几次就会听话!”
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我回话。
“打跑了怎么办?”
“往哪儿跑?”
“大漂亮家、小霓虹家、英子婶家,哪儿不能去?”
“那就把它的狗腿打折,叫它没法跑!”
我血气上涌,脸涨得通红。
“您信我,狗这种牲畜,在外面野惯了就会找回一丝狼性,从此再不服管。但是我们可以重新再驯,狠狠打几顿,比哄它一百年都管用!”
“你不怕它恨你?”
“不会的。家养的狗终归不是狼,真正硬骨头的品种,早都在千百年的驯化中被我们杀干净了。
大黄和二黑哪里配做狼?
它们能在强盗家里待得那么开心,压根就没有什么血性气节可言。
英子婶和王常胜打它们,它们不敢反抗更不敢吠叫,只能呜咽讨好,凭什么到咱们手里就敢炸刺?
还是您对它们太好,惯的。
放心吧,只要下狠手打几次,它们自己就能想通,想不通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唉,你说的有一些道理。”
母亲忽然叹了口气。
“可我还是不能动手,村里那么多闲汉都看着咱家呢。”
“看就看,能怎么样?”
“我得赚钱,现在没有任何事比赚出足够养活你、足够供你上大学的钱更重要,如果他们天天借机捣乱,我可以抄起家伙再打一架,你怎么办?”
我忽然愣住了,这是一个我没有想到的理由。
“那……”我嗫喏着问,“那就放任它们这样骄狂下去?没事儿就叫个不停?”
“嗯。”
母亲继续做着针线活儿,还是没抬头。
她轻描淡写的回道:“左右不过是两条狗,忍忍又何妨?叫村里人以为它俩是咱家的麻烦,总比直接到咱家里找麻烦好。
你的训狗思路倒是没有错,但是驯好了又如何?放着不管又能怎样?
狗就只是狗而已,别把它们看得太重要。”
我恍然惊醒,忽然理解了我妈为什么百战百胜。
我心悦诚服,请教道:“那我怎么办?”
“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我妈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眼带笑意。
“你一个小孩子,谁在乎你胡闹不胡闹?还是那句话,既然还没到你接班的时候,那么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我终于懂了,彻底懂了。
它们是狗仗人势,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而我人小力弱,追鸡撵狗都不影响大局,只是在玩它而已。
风风雨雨,吵吵闹闹,哪般重要?
开心最重要。
一念至此,天地皆宽。
当我路过狗窝的时候,看见大黄歪七扭八的睡姿,顺手就是一记大逼兜。
“姿势不对,起来重睡!”
大黄浑身一激灵,猛地蹦了起来,狗脸上满是懵逼。
我哈哈大笑,背上小书包,开开心心上学去。
傻狗,别叫!
且再让你蹦跶几年,等我长大了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