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上一次在纽姆见面时,对方所表露的那种略微颓废的无力之感。
眼下出现在酒馆门口的伍德,让夏南不禁想起了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场景。
职业特性下极低的存在感让这个中年男人本就普通的面孔更加不起眼,贴身黑色衣装下的利落身影好似下一秒就将融入街边的阴影当中;
腰间鼓鼓囊囊,隐约能看到两把垂落腿侧的皮鞘,其中隐藏的锋锐于其那双沉稳坚定的眼眸中若隐若现。
或许普通人并不能仅通过其变化看似不多的着装打扮,分辨他此时的情况。
但对于感知极为敏锐的夏南,只是一眼,就察觉到眼下的伍德,是作为一名职业级别的游荡者,全副武装的冒险状态。
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与在纽姆时截然不同。
心里大约有了想法。
抬起手刚想和对方打招呼,那双存在感被削弱到最低的视线,便已是扫了过来。
原本面无表情的冰冷面孔瞬间缓和,伍德脸上带着熟识朋友久别重逢的笑意,径直走向夏南。
“这架势……是专门来找我的?”
夏南暗中猜测道。
“绿血”艾德琳尚未成为职业者,感知能力也只是普通。
顺着夏南目光望去的方向盯了一阵,直到伍德走到桌边,刻意放出气息,才真正能够将注意力投注到这个男人的身上。
“怎么这么突然,来之前也不写封信说一声。”
夏南微笑着招呼道。
“万一我在外面出任务,可就错过了。”
“呵呵,主要时间比较紧,实在没功夫顾及那些。”伍德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要是真那么不凑巧,也只能怪我运气不佳。”
见两人寒暄的模样,察觉到似乎有事情要商谈,艾德琳表现得非常有眼力见。
只留在桌上稍微聊了两句,便主动告辞离开。
视线从对方逐渐远去的健壮背影上移开,夏南双眼直视桌子对面的中年男人。
“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能帮的我肯定帮。”
已知伍德是纽姆城城主威克利夫家次子半精灵“海安”的贴身护卫,职责是保卫他家少爷的安全。
而眼下纽姆城正处于高层动乱之中,城主位置摇摇欲倒。
本该深陷于风暴中心的重要人物,此刻却莫名以整备完全的冒险姿态,出现在距离纽姆有半个多月路程的河谷镇。
甚至特意来到作为他寄信地址的白山雀酒馆寻找自己。
即使对方还什么话都没说,夏南对于其接下来要讨论的话题,也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毕竟早在几个月前,两人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伍德就提到过,以后可能有一个委托需要自己帮忙。
隔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到时候了。
也正如他预想的那样。
面对夏南直入主题的提议,伍德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
后才反应过来,意识到其性格本就如此。
也不说话,只是缓缓颔首。
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张印有火漆的信封,轻轻放在桌面,指尖压着推到夏南近前。
“自己看吧,我相信你,阅后记得焚烧销毁,或者到时候直接还给我也行,如果有机会的话……”
“这一次来河谷镇,确实需要你的帮助,但委托的具体内容,可能有些风险。”
“还请仔细斟酌。”
直视着夏南的双眼,伍德态度严肃而诚恳。
“当然,任务奖励方面我们肯定不会吝啬,这点你放心。”
“因为不能像协会那样提供兑换积分,所以会以金币进行结算,数额肯定比同等级的协会任务要多得多。”
“三天。”拇指与食指扣牢,伍德向夏南伸出三根手指,“我们这三天都会呆在镇子里。”
“如果你看完信里的任务内容,在考虑之后有接受意愿的话,可以按写在信纸背面的地址来找我们。”
“当然,如果没兴趣,或者对任务内容有所顾虑,拒绝也完全没问题,三天之后我们会自行离开。”
“作为一名冒险者,你拥有选择自己任务的权力,而我也没资格强行要求你必须接受委托。”
“相信我。”伍德神色认真,显然说的并不是什么为了所谓“体面”而强行编织的客套话,“这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对方想表达的意思,夏南当然明白。
无非就是让自己考虑清楚,没必要因为他与对方的关系,而强行接受本没有意愿的任务。
当下点头表示明白。
却也不当场打开信封,只是将其塞进怀里。
来时仓促,去的更快。
有要事在身,将信息传达给夏南之后,伍德甚至连酒都没喝一口,便又匆匆离去。
显得急迫而忙碌。
但在夏南看来,对方整个人的状态,却比纽姆那时心事重重、阴郁消沉的模样,要好上无数倍。
像是找到了为之奋斗,向前努力的目标。
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表情。
夏南倒也不急,定定心心一个人坐在酒馆角落,把自己特意为了庆祝穿越一周年而点的奶油蘑菇浓汤全部喝完,将桌面上的食物扫荡一空。
这才与酒馆老板查普顿打了声招呼,晃悠着上楼,回到房间。
坐在书桌前,将伍德递给自己的信封打开,仔细阅读起来。
总的来说,委托本身其实并不复杂,甚至可以称得上简单。
一个在冒险者群体中极为常见的护送任务。
目的地是位于瑟维亚王国靠西南方向,渊纱行省内一处名为“黏树领”的领地。
至于护送的目标,自然也就是夏南猜想中,那位已经许久未见的城主次子——半精灵“海安”。
倒也难怪伍德让他仔细斟酌,可以放心拒绝。
任务或许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其中涉及到的人和事,却相当复杂。
至少根据他最近在酒馆中听闻到的消息,纽姆城城主的位置,可还远没有尘埃落定。
城主府、各大贵族、教会……种种势力碰撞交缠,城内上层暗流涌动。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城主次子的海安,毫无疑问是各方势力关注的焦点之一。
而眼下见伍德那副模样,似乎已经和他的少爷从城里溜了出来,甚至就正在河谷镇。
只不过因为担心暴露,而没有在酒馆中现身,只是让方便隐蔽的伍德过来传递消息。
虽然不知道中间他们经历了什么,但显然从纽姆到河谷镇这一趟行程,不会太过轻松。
这么看来,两人倒是还真信任自己,即使他尚未答应,依旧把任务信息完整告诉给了他。
“也不怕我泄密。”
夏南摇了摇头,在心中玩笑道。
他自然不可能这么做。
好歹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朋友,为了些虚无缥缈的利益,又怎么可能背叛。
事实上,将信纸上的内容,连带后面的地址,全部仔细看完后的他,已经开始思考起了接取这趟委托的利弊。
吱啦——
笼罩在窗外灿烂阳光下的烛火不算明亮,轻微摇曳着,用它仅剩下的温度,灼烧着上方的信纸。
纯白脆弱的纸面倏地燃起火苗,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卷曲焦黑。
一方面,从情理角度出发。
海安与伍德两人,帮了自己许多,这点毋庸置疑。
接近传奇的野蛮人导师弗冈、牙狩,乃至之前晋级任务中,也是在伍德的帮助下,他才从灰獾帮那里得到了关键线索,于纽姆下水道发现了兽化人巴克的踪迹。
眼下两人需要帮助,自己肯定也得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拉上一把。
另一方面,如果从相对理性的角度思考。
对于是否接取这趟任务,他犹豫的点在哪里?
无非就是担心卷入纽姆高层的漩涡当中,使自己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
但倘若仔细思考,其实反而不用特别在意这些。
夏南只是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普通人,连职业等级也才刚刚获得,并不具备什么贵族头衔、领地军队,亦或者政治盟友。
对于纽姆高层的权利分配和派系忠诚完全沾不上边。
在其他人看来,他就只是一个外围的,收钱干事的冒险者。
只是因为参与了海安的护送任务,就专门派什么高等级的职业者过来暗杀自己,想想都不太可能。
说得难听一点,他就只是漩涡中一只最不起眼的小卡拉米,完全没有需要针对的价值。
而高层斗争的焦点,往往也都集中在控制城池、掌握军队/财源方面,一个已经逃出城外的城主子嗣(尤其是非长子)身边的护卫,优先级几乎极低。
如果硬要说的话,纽姆那边因为自己与曾经在城内肆虐羊鹿人像的关系,而派出专业人士前来河谷镇调查的可能,都比因为他与海安、伍德这层关系而追杀的可能,要来得大。
论危险程度,从自己穿越到现在,除了成为职业者后在哥布林巢穴的日常消遣,又有哪趟任务是没有一点风险的。
石化蜥蜴、枭熊,甚至是那位名为“风弦”的诡异精灵,都是意料之外的突发情况。
如果真的因为一点可能的危险而止步于前,缩在镇子里什么都不敢干,或许他也应该从冒险者这行退休了。
无数思绪在脑中流转。
当手中信纸的最后一角,也在烛火吞噬下化作焦黑残片之时。
夏南在心中也已经做下了决定。
引力掌控于无形中作用起效。
指尖骤然涌现无形漩涡,将那些飘落在桌面上的焦黑纸屑,连带着尚未燃尽时迸现的火星,拉扯搅碎。
只是轻轻一点,本就被燃烧殆尽的信纸在引力作用下,更化作细微如灰尘般的碎屑。
风一吹,便消逝在了空气之中。
河谷镇郊区,某处不显眼的简陋小屋。
“咕嘟……咕嘟……”
橘红色的火焰汹涌燃烧,伴随着升腾的烟气与汤汁表面崩裂的气泡,食物浓香充斥在窄小的房间之中。
卢卡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的铁锅,普通人大腿粗细的健硕手臂紧紧攥着一杆铁勺,在汤水中搅拌着。
从那因为紧张而过度用力,以至于有些弯曲的勺柄,以及铁锅中略微暗沉,看上去有些不对劲的汤汁颜色可以看出。
他应该并不怎么擅长厨艺。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孤儿出身,自记事起就已经在威克利夫家。
还算不错的天赋让他从小就被当作贴身近卫培养,而踏上职业道路前的专业训练,就算再如何辛苦,富裕而慷慨的威克利夫先生也从未让他饿过肚子,不需要为食物操心。
也正是因此,或许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摧毁一整个哥布林群落,与同样魁梧壮硕的熊地精正面肉搏。
面对眼前陌生的灶台,却只能紧绷身体,一边懊恼着自己刚才是不是水加的太多了,一边满头大汗地将忘记切片的食材重新从锅里捞出。
卢卡相信,在眼下这栋房子里,肯定有厨艺比自己更好的队友存在。
但因为各种情况,守在灶台前的,只能是自己。
不然呢?
让少爷亲自下厨为自己做菜吗?
就算对方确有此意,卢卡也绝不可能让对方这么做,不然怎么对得起威克利夫家培养他的这么多年。
至于伍德先生……
他已经做了太多,从纽姆到河谷镇这一路上,卢卡知道对方是多么辛苦。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麻烦对方,挤占其宝贵的休息时间,卢卡自己也不愿意。
至于另外两位,那就更不可能了。
天知道那个浑身长满鳞片,眼神冰冷,如大蜥蜴般的龙裔,会不会趁自己不注意往锅里洒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即使少爷和伍德先生已经再三向自己告知过她的可信,卢卡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小心一些,绝不能让少爷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受到伤害。
而小队中的最后一位成员,那位神秘年轻,名叫“薇柔尔”的法师。
自前些天煮出那锅,扔到猪圈里,到第二天也完好无损的难以名状之物以后,就没有人再敢让她靠近灶台了。
“笃笃笃。”
房门被突然敲响。
卢卡顿生警惕,原本因为炖汤而苦恼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
沉重斧柄已然紧握掌心。
脚步挪动着,朝大门方向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