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衡夜间来到兰池宫时,轻易就能察觉出来,王后今日的心情颇为美妙。
他虽不言,却尤其钟爱王后坦诚。
比如此刻,才更衣收拾重新将竹简拿在手中,王后就已经跟他贴坐在一旁,而后欢喜道:
“大王,今日有两名商人入宫来。”
姬衡头也不抬,只点头道:“寡人已知——王后如此开怀,莫非是这两名商人有些眼色,献上什么了不得的珍宝吗?”
说起珍宝,秦时便顺势又凑近姬衡,柔软的唇落在他颊边,轻轻一触便分开。
而后欢喜道:“商人所送的珍宝,自然不及大王对我的拳拳心意,并无甚稀奇的。”
“但是有商人配合,我想帮大王达成的事业,总会容易许多。”
姬衡将竹简放下。
时至今日,他已经无谓再评判王后的孟浪之举——对方当真爱极。便连商人送的珍宝不及自己所赠,都能叫王后暗暗开怀。
岂不知天下珍宝尽在秦王宝库,商人们倘若能拿出些更好的,那才叫有胆色。
但,不得不说,习惯王后直抒胸臆后,他也时常觉得畅快。
但这些便不足为外人道,此刻只又认真告诫:
“商贾之事,获利甚大。世上人人皆爱财,倘若不加约束,以财通行,风气渐长。则王宫君所庶民禁地,无处不可往。”
“长此以往,朝野上下腐败,一应话语根源掌握在商人手中,到时,王权也将受掣肘矣。”
“皇后召见他们无碍,只不需给出多少宽容,稍稍令他们投以诚心即可。”
秦时一时怔住。
“我还当大王完全不爱商人,是因为嫌他们身份低贱。”
毕竟对商人收总计七八成的重税,还要令他们各处劳役都要去,而且禁丝绸绢布金银玉器……
放到后世,恐怕大家要叹一句:拿我当**人整啊!
但在如今,因为却是一直都如此,所以商贾们也自有避税方法,总归是能接受的。
姬衡皱了皱眉:“从商贾事,不务农桑,利从巧中取,身份着实也高贵不得。”
“若百姓人人学他们从中获利,田地由谁来耕种?兵役可还能征得出人来?国将败坏。”
“大秦地势广博,物资丰裕,期间各项事务流通也离不开他们,国中四民,士农工商,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好冷静又好有道理的一番话。
只看后世以财通行的大美丽国如今又是谁的背后操纵就知道,财能通天,是从古至今都令人警惕的。
秦时便认真记下:“我今日赏二人一枚金簪,只需完成我的要求,后续宫中有什么新鲜事物,也可令他们向外贩售。”
“但身份提升,却是并不会轻易许之的。”
姬衡早已知道,此刻就点头:“王后颇有天赋。”
金簪对于商人来说不足为奇。
但王后赏下,他们能光明正大簪戴,行走在家族、或者在外谋生,都会令人高看一眼。
如此得来许多骄傲与便利,又岂是言语能说明的?
这样小恩小惠施下,恰恰拿捏住对方急于攀升的心理,又有宫中各项新鲜事物许之,并不亏待他们。
理与情,千金买骨的口碑,又有诸多事项推进……
王后都兼顾到了。
他到底还是笑起来。
冷峻的面容在如今早已染上诸多温度与宽容,长目微微向下,恰巧能看到王后微红的脸颊和仿佛不好意思的推辞:
“我做出这决定时,并未想那么多……”
“无妨。”姬衡眉头一挑:“寡人平定六国后的诸般国策,亦同样未想那么多。”
“不过是,天命所归罢了。”
他这样轻描淡写,秦时却听得心潮澎湃。
这样的千古一帝如今竟安坐在自己身侧,独独对自己温和包容,耐心指点。
她振奋精神,眸中如缀星辰:
“既如此,大王稍待我片刻,我再整理一番其他重要事物!”
她说完便到另一侧书桌上去铺纸蘸墨,显然已燃起了熊熊斗志。
而姬衡则顺势收回目光,将之前未看完的竹简铺开,朱笔蘸墨,亦毫不犹豫落下评语。
帘外侍奉着的周巨与赤女对视一眼,心道:难怪大王愿意每日不辞辛苦来兰池!
除了爱重王后之外,显然更爱重有人陪自己一同工作吧!
这么多年,后宫诸位夫人,终究是错付了!
巴夫人与乌由在和咸阳宫宫中工匠一一对照了解清楚后,立刻便号召散布天下的族人们倾尽全力去办此事。
为尽快占据更多地盘,两个原本还能相携前往兰池拜见的一家之主,此刻恨不能背着对方占下更多地盘!
为此,哪怕前期要投入大量金银财货,都在所不惜。
而相比于一人起家的乌由,巴夫人所要面临的问题,就要多出许多。
比如要动用巴氏历代积攒的半数财富,替王后做这一件并无甚用的,只施恩与普通的庶民百姓、奴隶劳役等,实在不知有何用处。
因此便有族老喝问:“便是要施恩,将我巴氏名谱传于天下,也该施于贵人之后。”
“偏你本末倒置,与这些贱民又有何用?”
但巴夫人能以女流之辈成为如今的巴氏之主,岂会听他这老登唧唧歪歪?
因而便毫不犹豫拔下头上金簪:
“妾眼界不高,不知晓为贵族之后施恩,与平民百姓施恩,又有何等不同?”
“妾只知道,此事是王后吩咐,金簪乃是王后赐予,我巴氏若想被重用,别说是半数家财,便是八成!十成!妾也愿赌这一把。”
他们偌大族中,不缺会做生意的。
也不缺会人际交流的。
更不缺满腹经纶的。
但唯独缺机会,也只缺机会!钱财这等物,只要族人有了机会,难道还怕日后积攒不起来吗?
族老嘿然冷笑:“我巴氏一族手掌矿脉,全靠上等朱砂谋得如今身家,便是平民百姓中遍传此名,莫非他们还买得起么?”
“又有尔等妇人狂言十成也愿意,家财散尽后,莫非你要等王后赏你一口饭吃吗?”
巴夫人更是冷笑:“长久困于族中不踏山河,族老怕是已坐井观天许久了吧?”
“妾记得三年前,族老曾收得一尊上好琉璃马,为此欣喜若狂,乃邀全族观赏——此次入咸阳,我亦曾献上族中的琉璃宝树。”
族老并不说话。
献上琉璃宝树之事,是他们全族都知道的。毕竟是面见王后,不施以重宝,岂非冒犯?
他只皱眉:“怎么,莫非那乌商有更好的礼物,竟压你一头吗?”
如此,倒能理解巴夫人回到族中后,有此疯狂之举。
毕竟献礼已落后一步,若再不勤恳些,恐怕王后面前便再无说话余地了。
想到此处,便有人主动规劝族老:
“罢了!我族中历代勤谨,但唯有今时才得以面见王后这等贵人。倘若不把握机会,日后还有什么呢?”
巴夫人却慢条斯理将金簪插回头上:“王后见那琉璃宝树,只淡淡一瞥,赞一句漂亮就罢了。”
“至于乌商费尽心思从西域国王那里得来的火浣衣,王后更是赞叹都无。”
这!
众人一时哑口,而而后便是难以置信:
“那琉璃宝树如此璀璨华美,以我巴氏能耐,便连小国国库都可堪一比!王后……莫非不爱琉璃?”
“火浣衣都不爱么?这等西域重宝,我族中之前所求,也未曾得见啊!”
“唉!可恨咱们朝中无人,宫中也实在探问不出消息,实不知王后是何等家族出身的贵女,怎么竟有如此矜贵眼界?”
大伙儿议论纷纷,又想巴夫人献礼未曾得好,心头也有些为同族的惨淡。
却见巴夫人摇头:
“我后来使些钱财,仔细询问宫中侍女,对方却轻慢道:这等琉璃不过是王后用来镶窗的寻常之物,工坊中不知能出多少净无瑕秽的……”
“再有那火浣衣,乌商去问,黄门却道,这等东西实在粗陋,宫中不知凡几,便连拿它塞炉子都嫌无用……”
怎会如此!
刚才叫嚣声最大的族老哑口无言,根本不信自己那至尊琉璃马,如今都沦落到将要拿去镶嵌窗了……
“莫非是王后有意矜持,不叫尔等探看他的神色?”
巴夫人摇头:“族老,我常在外替族中相谈生意,对方有无这份心,莫非我还能看不出来么?”
正是因对自己的能力笃定,才越发觉得心情惨淡。
如今回到族中正待一展拳脚,搏一搏王后口中那了不得的代理,盐糖茶与蜂窝煤等……
偏又遇到这群扯后腿的!
她想到此,心情不虞,因而又道:
“族老刚问我示好与平民百姓有何用处,他们怕是买不起上等朱砂。”
“但我今日却要告诫大家,为王后行此仁爱之事,我巴氏名声一概不许传出。问之,就是大王与王后施恩百姓。”
她看着众人,郑重道:“我与乌商在东郡遇到此前御史大夫王雪元,对方因族中女子得罪王后,已被牵连,贬至监御史。”
“而对方与我等透露消息:现在咸阳宫中都知朱砂剧毒,宫中诸人贴身衣物,再不肯用朱砂染就。”
“一时间传于王公贵族之后,人人谨慎。”
“诸位没发现么?自八月后,我族中朱砂订单已比往年少了七成。”
“若此番言论传自秦国上下,恐怕连这最后三成也保不住。”
“此等情形,若不与平民百姓混个脸熟,便连劣等朱砂都无人来买了。”
上等朱砂贵人拿去,自有各种不同用处,尤其炼丹,消耗也大。
而劣等朱砂,民间常常用来染些家具、陶器等,再有镇宅辟邪,也常用到此物。
而后中等的,则被医馆采购。
如此劣等朱砂,虽赚的钱不如上等的,但民间基数大,其实也是一份收入。
但往后么……
巴夫人冷眼瞧着难以置信的诸位族人,此刻也是一声叹息。
再指一指被她拿来教导全族运用的蜂窝煤等:
“再来,王后并不是一味只需我等给出大量金银财货才能满足。”
“相反,王后承诺,我巴氏族人能在秦国将此物推广到何处,待来日,这蜂窝煤也定按地域廉价授予我等。”
“挣钱多寡,便看有多少平民百姓用上了。”
她轻描淡写给出数据:“如今,一个秦半两,可购黍米一斤。而这煤,能有三块,恰好够烧4个时辰。”
冬日将至,不吃饭还可顶两三天。
但若受了寒,可是会要命的。
王后此番推广计划,便是叫众人以最快的速度接受此物,习惯此物。
等明年,还怕他们没有生意吗?
这些话在众人面前仔细剖析,一一讲解,族兄很快就没了意见。
他们如今只叹息:
“咱们族人还是太少,如今便是一人负责一地,都显然顾不过来,这没能占下的地盘,莫非便要由乌商占去了吗?”
巴夫人也皱眉,但没关系——
“我等先在巴蜀之地,着一二人总揽此事。”
“其余诸人,去掉与西域诸地接近的部分,先往最苦寒之地推广,而后再一一朝巴蜀中心收拢。”
“如此,尽下全力,族中宝马也不要吝惜。”
“在十月初一新年之前,务必要给王后呈送一份极好功绩。”
此番令下,大家便迅速商量起各自要负责的地块、需要携带的货物。
不仅蜂窝煤,那独轮车与曲辕犁也务必要一一教导,使得百姓们会用,舍得用。
如此争分夺秒之时,还有大半行程要浪费在路途上,便有族中年轻儿郎高举手来:
“我有一计。”
“每到一处驿亭,便给予一天时间令众人相聚,一户出一人,一一听我解说这曲辕犁、独轮车、蜂窝煤等物。”
“若能全部听完,不知可否赠黍米一碗?”
如此行事,必然又要使得族中分散各地的钱粮再一次损失。
但这一碗黍米,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已然格外重要了。
但有此听闻,别说10里驿亭,便是20里、30里,他们星夜狂奔疾走,也是要来认真学习的。
而巴夫人看着说话的那位年轻儿郎,此刻眉目和蔼,十分可亲:
“妙计!”
“我族中有此儿郎,何愁生意不兴!”
“便都依此法吧!黍米、布帛等,只需价值相当,不拘是什么,都可送。”
来呀来呀!听课送鸡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