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的华阳市政府大楼,只剩下三楼的常委办公室还亮着灯。
沈青云推开办公室门时,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光线下能看见他鬓角的白发沾着细碎的头皮屑。
他抬手松了松领带,衬衫第二颗纽扣处洇出深色的汗渍。
从下午和朱鸿起研究乡村振兴考核指标,到晚上处理张东哲被双规后的舆情应对,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四个小时。
“沈书记,车备好了。”
王凯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手里拎着沈青云的公文包,包带被文件坠得变了形,站在电梯口,制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磨旧的电子表,屏幕显示已经十点钟了。
沈青云走到电梯前,金属门映出他疲惫的脸。
“书记,回家么?”
王凯对沈青云问道。
沈青云摇摇头,淡淡地说道:“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松松筋骨。”
“好的。”
王凯一愣神,随即连忙点点头。
电梯下行时的失重感让沈青云闭了闭眼。
他最近这段时间确实有点累。
下了楼,王凯把沈青云的意见告诉了秦海川。
“附近有家羊汤馆不错,要不然去尝尝?”
秦海川想了想说道。
“好。”
沈青云微微点头,却没有反对。
车子缓缓启动,朝着目的地驶去。
羊汤馆的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作响。
穿蓝布围裙的老板娘正擦桌子,看见他们立刻扬起笑:“秦师傅来了?还是老三样?”
铁锅里的羊汤咕嘟冒泡,白汽裹着膻香漫过整个屋子,墙上的电视机在放晚间新闻,正播着省里打击违法犯罪专项行动的消息。
沈青云选了靠里的卡座,塑料椅面被暖气烘得发烫。
王凯刚要掏烟,被他用眼神制止:“少抽点,身体要紧。”
听到沈青云的话,王凯一愣神,随即点点头答应着。
“沈书记,您尝尝这糖蒜。”
秦海川把玻璃罐推过来,蒜瓣泡得透亮:“老板娘她闺女自己腌的,酸甜口。”
他给沈青云盛羊汤时,勺子碰到碗沿发出轻响。葱花在汤面上散开,看上去就很有食欲。
沈青云喝了口汤,热流熨帖着发胀的胃,瞬间整个人的心情都愉快了不少。
很快,几个人就吃完了饭,便径直离开了饭店。
洗浴中心的旋转门带着消毒水的味道,穿旗袍的迎宾弯腰时,领口的盘扣蹭到沈青云的胳膊。三个人各自拿着手牌,淋浴区的蒸汽白茫茫一片,瓷砖地面滑得像抹了油。
沈青云站在最大的花洒下,热水冲得后颈的富贵包发疼。
秦海川搓澡时力道很轻,搓到腰眼处特意放慢动作:“师傅说您这腰肌劳损得拔个罐,我让他们留了个单间。”
王凯在隔壁隔间哼着小曲,肥皂泡从隔断缝里飘过来:“老板,您上次说的那本书,我让办公室多印了五十本,下周发各单位?”
“发。”沈青云关掉花洒,浴巾裹腰时手有点抖:“让每个负责人都在扉页签上名字,年底检查时看谁的笔记最厚。”
他们说的那是《党风廉政建设条例》汇编,现在在外面,自然不能直说。
按摩室的灯光是暖黄色的,三张躺椅并排摆放,墙角的饮水机咕嘟冒泡。
穿灰色工服的按摩师进来时,鞋套在地板上擦出轻响,一个圆脸的叫小李,一个高个的叫老王,都是秦海川常点的师傅。
“老板,力道轻点还是重点?”
小李捏着沈青云的脚腕,指腹有层厚茧:“您这脚踝有点肿,是不是常站着?”
沈青云趴在枕头上,脸埋在薰衣草味的毛巾里:“正常力道就行。”
说着话,他听见王凯那边传来“哎哟”声,大概是被按到了穴位。
老王给秦海川按肩时开了口:“哥几个听说没?前两天咱们这出事了。”
他压低声音,按摩的手却没停:“就隔壁街的金夜洗浴,有个按摩女从三楼跳下来了,当场就没气了。”
小李的手顿了顿,在沈青云的脚心上加重力道:“可不是嘛,那姑娘才二十出头,叫小芸,听说是欠了高利贷,出来挣钱的。”
沈青云的呼吸陡然变沉。他想起刚才羊汤馆电视里的新闻,侧头看向小李:“高利贷?现在不是严打吗?”
“明着是没有,暗里多了去了。”
老王嗤笑一声,捏着秦海川的肩胛骨:“那些放贷的都穿西装戴眼镜,看着像白领,实际上跟黑社会没两样。利息一毛五,还不上就利滚利,逼着你签新借条。”
小李往沈青云的脚踝抹了点精油,冰凉的液体顺着筋络往下淌:“小芸就是被他们逼急了。本来只借了五万,半年滚到二十万,放贷的让她去金夜接客抵债,说还清了就放她走。”
秦海川的喉结动了动:“那她怎么会跳楼?”
“碰上了个变态客人。”
老王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秦海川耳边:“听说那客人是个老板,喜欢玩花样,把小芸绑在椅子上,还用烟头烫她胳膊。姑娘趁他去洗澡,挣断绳子就往窗外跳,三楼啊,头先着地的……”
沈青云猛地坐起身,毛巾从身上滑下来。
灯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太阳穴突突跳动:“警察没查吗,高利贷团伙抓了没?”
小李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手里的精油瓶差点掉地上:“查了两天就没动静了。听说那放贷的跟上面有关系,客人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后定性为意外坠楼。”
他撇撇嘴,小声说道:“我们这行都知道,这事就这么压下去了。”
王凯的脸色发白,捏着躺椅扶手的指节泛青:“这也太无法无天了……”
沈青云没说话,重新躺下时后背的肌肉绷得像石头。
按摩师的手在他腰上推拿,他却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华阳市的治安,竟然烂到了这种地步?
那些在会上喊着“扫黑除恶”的基层干部,到底在干什么?
“老板,您没事吧?”
秦海川的声音带着担忧:“要不今天就到这?”
“不用。”
沈青云深吸一口气,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继续按。”
但他的目光却盯着墙角的通风口,那里的灰尘在气流里翻滚,像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离开洗浴中心时快十二点了。
夜风卷着沙粒打在车窗上,秦海川没开音乐,车厢里只有空调的嗡鸣。
沈青云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忽然开口:“王凯,明天早上九点,让田野到我办公室来。”
“是。”
王凯在笔记本上记下,笔尖划破纸页:“要不要提前跟他透个气?”
“不用。”
沈青云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按摩师傅的话。
那些字眼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比腰肌劳损的疼痛更甚。